1
槐树坡村里换届选举即将来临,不论男不论女,不论老不论少,人人都关注是哪位拿得村里印章,当选村里的头头。看吧,太阳升出东山已经两竿来高,锅里的早饭将要凉了,朝田里取土准备垫圈沤粪的七八位汉子,还不怕遭妻子嘟嘟,堆积在一棵古老的柿子树下,不道东不道西,如开锅粥一样热烈的吵吵村里的换届选举,推测是哪一个将在村里掌印。“本人不管是张三、李四、赵五、杨六,只要他给咱甜头儿,咱就下他一票。”“给你个红枣吃,你也给他抬轿子?”“老子没有那么贱,不给两张老头票儿,老子的选举权就不会卖给他。”“现在上级让咱农民当家作主,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乐意爱孙猴儿就爱孙猴儿,乐意爱八戒就爱八戒。我只爱我自个儿,到选举那天,我不瞒不昧,我下我一票。”“你图个甚?”“我图写票人得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唱票人得唱一唱我的名字,全体村民都得听到有我一票。”“你不值一壶醋钱!”“两张老头儿票就买下你的选举权,一心为自个搂钱票儿的人你也选他,你值几壶醋钱?”“本人不管是亲朋好友,不管是哪一个,哪一个坚持社会主义大方向,走社会主义道路,着眼点是能让我们富裕,不黑唬老百姓,全心全意为老百姓服务,我就选举哪一个。一心以权谋私,他就是给我一老万,他就是我的亲老子,我也不下他一票。”“你的票够高贵,可你的票是废票。还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的废票。”“为甚我的票是废票?”“这年头儿,谁当了官儿,谁也得捞一把。我还可以告诉你说,槐树坡的两个梨木疙瘩(印章),百分之百要落到张金锁手里了。为甚这么说,因为张金锁为拿到两个梨木疙瘩,不是花了十张八张老头票了。张金锁的两只手黑不黑?张金锁会不会全心全意为老百姓服务?我不说破道明,你也会明白的。”“是的,是的,用不着说破道明,谁为当官儿下了本儿,谁也得把本儿捞回来;谁也还得再狠狠实实地捞一把。”“这么说,槐树坡下一届的头头就是张金锁的了?”“百分之百。”“嗬嗬,要这么说,咱就得下南街傻子票了,南街傻子傻的认不得钱票,不知道管他妈叫妈。选下南街傻子当了村官儿,肯定不会贪污受贿,肯定两袖清风哩!”“……”
2
吵吵得最剧烈的是白冰冰的厅室中。一方是白冰冰,一方是杨大年和韩美凤。
白冰冰与大眼吃过早饭,白冰冰很快刷洗净锅碗,看着大眼做完作业,把大眼送往小学校。白冰冰坐在老式木椅上抽着烟,准备往田里去把未翻完的二分红薯地翻一翻。他刚刚站立起来把铁锨拿在手里,杨大年即风风火火地闯进厅室,夺去白冰冰手中的铁锨当郎一声扔往院里,说一声你坐下,再伸一伸手让白冰冰坐回到老式木椅上。杨大所接过白冰冰递他的一根纸烟夹在耳朵上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韩美凤也很快走来,同杨大年坐在一条长凳上。
杨大年满脸不快。
韩美凤的脸色也不好看。
白冰冰黑脸上惯有的笑容倒依然常在。
杨大年近几天一直不在村里。他先把女儿送进大学,在首都游玩了几天,在毛主席纪念堂里瞻仰了毛主席遗容,又游览了故宫。返回省城后,遇见一个朋友正在装修新房,帮助朋友干了三天。他回到家里,很快听人念叨南山沟里隐藏着不少矿石,他了解铁矿石行情不错,当即找了一个朋友借到铁矿石探测仪,没明没夜、不顾饥渴的如张金锁一样用心,很快寻找到数量丰厚容易开采的铁矿石。同时他又了解一以,张金锁早已发现铁矿石;和张金锁豁出老本贿选的目的:拿得支部、村委两块印章,将铁矿石全部买到自己手里开采,一举成为暴发户。杨大年琢磨了琢磨:张金锁如果一人富得上了天,他还会管全村百姓的死活吗?全村百姓不是住老房的还住老房;打光棍的还打光棍,考上大学的还念不了大学;得了重病的还在家里等死,这不是社会主义,这又回到了解放前。杨大年越琢磨越有火,火得拍疼大胯,狠碎一口,把脚前的一个小板凳踢开得老远,惊得他女人说他吃了炮药。
杨大年忘不了他爷爷、奶奶的悲苦。
解放前,杨大年的爷爷租种地主十亩粮田,欠下地主五石租子,年年腊月被地主的狗腿子逼得不敢在家;一年腊月被地主两个狗腿子撞上,收走土地,还逼得交纳五石租子。杨大年的奶奶紧给两个狗腿子磕头,磕得额头上流血,两个狗腿子理也不理。杨大年的爷爷一阵火起,骂了两个狗腿子一句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惹下了大祸:两个狗腿子要把杨大年的爷爷捆住带进国民党的巡警局里,杨大年的爷爷转身逃跑,两个狗腿子急忙追赶,杨大年的爷爷跑出村,暸见一眼水井,看不到穷人活路,骂一声老天爷不睁眼,紧窜一步跳往井里。两个狗腿子见逼出人命,鬼也似的逃走。村里的受苦人们很快赶来,争先恐后的下井,才把杨大年的爷爷救活。
抗日战争暴发以后,在平型关消灭了众多鬼子的八路军刚刚开到五里坡镇,脱去破衣烂衫,成了八路军的一名战士。抗日战争中,杨大年的爷爷在八路军里屡建奇功,不到十八岁,就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一九四六年,杨大年的爷爷已升为解放军的排长,他带领解放军一个班的战士,配合地方一个民兵排阻击地主还乡团偷袭县城粮库,将地主还乡团消灭大半,后不幸英勇牺牲。
韩美凤了解透张金锁的意图较晚,她了解透张金锁的意图之后,心里也很不平静,由不得重温爷爷奶奶讲予她革命前和革命中的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想到张金锁的意图实现之后槐树坡的未来;多数村民如何生活,她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影响的她吃饭不爽利,为欢欢唱秧歌的感情也难于集中。她在小院里收拾碎柴烂草,暸见杨大年走过老槐树下,明白冰冰门里走去,撂下簸笤帚锁住院门即朝白冰冰家走来。
白冰冰提起暖水瓶要给杨大年与韩美凤倒水,杨大年从白冰冰手中夺过明水瓶又放到方桌上。
“你甭给我们俩倒水喝,我们俩谁也没有吃好的,都是粗茶淡饭。你要是想着用开水把我们俩的嘴堵住可是枉然。”杨大年冷着脸说。
白冰冰朴厚地笑笑说:“我没想用开水把你俩的嘴堵住,还接着往下说嘛。”
“冰冰哥,我杨大年都不敢认你是我的冰冰哥了。吹牛腿放卫星的时候,你嘴上还没毛,就敢把村里大队长的胆子挑起来,让社员们没饿得害了浮肿病。而且,蒋跟潮把你揪去给你戴高帽子游街,把你糟蹋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瘸子跳水——满不在乎,照样搞你的独立王国。文化大革命的锣鼓敲响,贫下中农们把你推出,让你当选造反司令,你明明知道你有危险,你硬是戴起红箍儿,当起造反司令,顶着危险往前冲:村里没有乱了套,生产没有受影响,社员们没有吃了苦。蒋跟潮发现你对文革不忠,说你假造反真复辟,把你弄去折腾你六够,你依然外甥打灯笼——照(找)旧(舅)满不在乎——偷偷的唱你的秧歌。到了今个儿,我和美凤都来建议你竞选下届支书、村长,你的胆却成了虮子胆,缩了脖子。你说你……”
白冰冰憨憨厚厚地笑笑:“我的胆没有成了虮子胆……”
“你的胆没有成了虮子胆,你怎么答复的张金锁?”韩美凤不仅脸色不好看,还没有了平时的柔和,尖声利嗓,“你先跟张金锁说,你只想打工户们都是困难户,急着用钱,头脑一热,就去朝人求借七十五万,成了当今的杨白劳,我再能挺,我的腰也挺不起来了,我还有心思在村里当官儿?”
“这是你听谁说的?”白冰冰认真的问韩美凤。
“这是张金锁散布出来的,哪一个都知道了。”韩美凤又尖声利嗓的说。
“这金锁……我叫他为我保密,他……”
“你还叫张金锁为你保密。”韩美凤的气火越来越旺,她离开凳子站起来,手指着白冰冰嚷道:“你能瞒我们几天,迟早我们得知道的。你冠冕堂皇地跟我们说你去凤凰岭要回了百万欠款,哪知道你是吹牛!你居然成了当今的杨白劳!”
“说到这儿,我都想和你冰冰哥干一架了!”杨大年怒的眼睛再不是他的眼睛,鼻子再不是他的鼻子,嗓门也不再是他的嗓门,“你怎么能只想别人的困难,不管你自个儿咋活?借人七十五万是闹着玩儿的!现在,人们都都把花去了,收也收不回来……”
山河好改,人的秉性难移。不管“以我为中心”的风气在社会上如何盛行,白冰冰总是把关爱他人之困难看为他的本分,不管韩美凤如何如何发火,不管杨大年怎样着急生气,白冰冰总归是坐的稳稳实实,憨憨厚厚的黑脸上也不落一分笑。
“我说美凤和大年,这牛我已经吹了,就是吹了,你们再发火再着急,我也是吹了,就别再怪怨我了,现在不是旧社会,我成不了杨白劳。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就说别的。”韩美凤叹口气,沉一沉,“咱们还接着说你对张金锁的答复。张金锁又散布出来,你明确告诉他说,五八年放卫星和文革期间,你敢在村里挂帅,现在,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人人都是皇帝老子,你就是有孙悟空那两下子,你也不敢再在村里当官儿。你又说,你不想以权发财,不管哪一位要你出山,你也不参与下届换班子选举。冰冰哥,张金锁散布出来的这些话不是张金锁造谣吧?”
白冰冰说:“不是造谣,有根有据。”
杨大年搬一搬长凳,红着脸同韩美凤坐到冰冰身前,拿下耳朵夹着的纸烟点着抽一口,压一压心火。再与白冰冰细说:“你不常在村里,你对张金锁的‘小九九’不了解。他在南山荒坡里发现了铁矿,他并且做出了精确的核算,只要把铁矿石开采出来,纯利润就会过亿。他的发现没错,我借人一个探测仪,探测了南山里铁矿石的储量。张金锁拿定主意,用他手里的五十万存款,贿选支书、村长;拿到支书和村长的权利,买下南山的荒坡独自开采铁矿石,一举变成槐树坡独一无二的富翁。这么一来,张金锁他一个人富得上了天,他还会管全村百姓的死活吗?这不是又回到了解放前?你也清楚我爷爷的流血牺牲,你更忘不了大眼爷爷是怎么死的?革命先烈流血流汗几十年,就是为了咱槐树坡又回到解放前?冰冰哥啊,你要不竞选村支书、村长,村里的党政大权必然要落到张金锁手里,槐树坡必然要回到解放前!”
韩美凤忙接杨大年的话茬:“冰冰哥,你比我们俩有政治头脑,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你要虮子胆,怕狼怕虎,退出竞选,槐树坡再没二人能和韩美凤较量。”
白冰冰点着一支烟抽两口,也与杨大年、韩美凤细说:“大年,看问题不能太极端,槐树坡回不到解放前。美凤,你别说我比你俩有政治头脑,把我看高了,我头脑里要有二分政治,我在蒋希文那儿就不会被骗,想也不想他会是骗我。”白冰冰抽一口烟,停一停,“我太那个了,太不会与时俱进。在商品大潮里,我当不了村官儿。再说,我就是参加竞选,和张金锁较量较量,我也不一定能较量过张金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不能不承认,现在行的是市场经济,人都看钱亲了。何况,我还攒着劲儿和政治骗子蒋希文较量较量哩。”
“你竞选到支书、村长,你就不能和狗日的蒋希文较量了?”杨大年与韩美凤不约而同的同时抢白白冰冰。杨大年抽一口烟就又火满气足的开口:“冰冰哥,你拿得村支书、村长的权力,和狗日的蒋希文较量更有利。你……你说当今人都看钱亲了,你担心你不一定能较量过张金锁,不错,人都看钱亲了,这是事实,有人还变成了钱的孙子,惟利是图,不知羞耻。可你别忘了,咱槐树坡是老区,光烈属就有三十户。人们已经逐步认识到:尽管槐树坡还是贫困村,温饱已经解决了;可是人的正直、无私、友爱、诚实,守信等等传统美德也快丢光了;谁在村里挂帅能恢复传统美德,只有你冰冰哥。还有南山荒坡里蕴藏着铁矿石,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不少人说,集体的财富,只能集体开采,共同富裕,绝不能肥一家亏千家;谁挂帅能保障共同富裕,只有你冰冰哥。所以说,你估计你不一定能较量过张金锁是站不住脚的。”
“冰冰在屋吧?”
“在屋,在屋。”白冰冰、杨大年、韩美凤异口同声的说着齐刷刷的站起来。白冰冰忙跑前两步,亲切的叫着老叔,把来人拉进厅室,扶来人坐到他坐的老式木椅上。
来人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老人身躯高大,驼背,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却不少笑容,乐乐和和,怪可爱的。他已八十岁出头。不知他的来意,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一瓶白酒。
“冰冰,谁和谁和你在这里闲拍拍?”瞎子老人声音有些嘶哑。
白冰冰笑笑说:“是杨大年和韩美凤和我闲拍拍。”
“嘿嘿嘿,他们俩在这儿和你闲拍拍,我说话儿就随便了。我先问你一句,有人传说你无意参与下届换班子选举,是别人瞎说八道,还是有点影影?”
杨大年与韩美凤不等白冰冰回答瞎子老人,立马启齿:“有点影影。”
“冰冰,是有点影影吗?”瞎子老人认真的再问白冰冰。
白冰冰说有。
“哎哟,没想到你浇我一头冷水。”瞎子老人提一提白酒,咧嘴乐一乐再絮絮叨叨。“张石头拿给我二百块钱,动员我下届换班子选举下张金锁一票。我说我眼下不缺钱儿,把二百块钱拿走,他把二百块钱塞到我手里跑开。我心里说,你走就走球的吧。一个村儿里的娃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的分量轻,谁的分量重,人人心里都有一杆公平秤。我瞎子两眼不顶事,我眼瞎了还有俩耳朵,我瞎子心里也有一杆公平秤,我瞎子的公平秤里没有张金锁。为什么?因为张金锁看自己太亲。你张金锁叫张石头给我送钱来,我也不下你张金锁的票。我的公平秤上只有你白冰冰。我琢磨过来又琢磨过去,在这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里,只有你冰冰再在槐树坡挂起帅来,我瞎子才能告别老屋住进新房,我瞎子的两个孙子才不会打光棍儿娶上媳妇儿,我瞎子才能不再担心他的后事。于是,我就拿定主意,用张金锁朝我买官儿的钱儿买下这瓶好酒给你冰冰送来,请你不买官儿的冰冰出来当官儿。哪知道,你冰冰还无意当官儿,给我泼一头冷水。我告诉你说,瞎子老人慢慢站立起来,摸索着把一瓶白酒放在方桌上,直挺挺地面对白冰冰,你应听说过,因为我不给鬼子带路,鬼子打瞎了我的俩眼。村里人们没人不给我面子,你冰冰更不能不给我面子,你参加竞选也得参加竞选,你不参加竞选也得参加竞选。只要你不点头,你这瞎子老叔就还来给你送酒!”
“好!”杨大年与韩美凤同时孩子般的狂笑着喊得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