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跋涉

第十二章 只是吼一吼而已

　　上午，早饭时间已过两个小时，主人和客人才在座北朝财的大屋吃早饭。主人偎墙蹲在地下，端着粗瓷白碗，客人坐在屋门槛上，端的也是粗瓷白碗。主人肩宽腰圆，是个大肚汉，饭量超人，而他只是吃下一碗就擦嘴闭口。客人却吃下两碗。主人与客人的饭食并不错，白粉粉的面片，只是面片有薄有厚，有长有短。主人不受看的脸面气色十分不佳：双眉拧在一起，暴出杏核大的一个疙瘩；发紫的嘴唇干巴巴的，嘴角一会儿朝上吊吊，一会儿朝下弯弯；一只手一会儿拍一下他圆愣愣的脑瓜，一会儿又捏一捏他的突出的下巴。他要过客人的饭碗，将他与客人的饭碗送往屋外的厨房里扔下，返回屋里坐到一个木凳上头扎在胸前，迟迟地不抬起头来。

　　主人是红毛野人。

　　客人是白冰冰的儿子大眼。

　　红毛野人同两个后生去槐树坡，认定白冰冰把他们的工钱装进了腰包，要把白冰冰家抢夺一空，被杨大年拦住。他们不敢在槐树坡村里与杨大年较量，灰溜溜地退出槐树坡，心里依旧认为他们的工钱落在了白冰冰的手里，心里如落满蒺藜，难受得忍受不了。

　　韩美凤带领大眼赴五里坡赶集，韩美凤在浴池里洗澡，红毛野人在街里看到大眼，心里萌生邪念，把大眼看成一笔横财。他当即决定，把大眼骗走卖掉。他知男孩的卖价，少则一万，多则两万。他还晓得，男孩子很容易出手。他转着眼珠匆匆忙忙走向大眼，挺着急的叫一声大眼。大眼见过他，毫无防备的笑一笑，立即答应。他同大眼说你看见你爹没有？大眼问俺爹在哪儿？你跟我走。他拉起大眼的小手，把大眼领到汽车站上。他再哄骗大眼说，我看见你爹了，你爹得了急病。你爹一定是坐车往县医院看病去了。大眼焦急的顿足。大眼，你别着急，我带你往县医院去看你爹。他把大眼带到县医院，为大眼买两个苹果，吩咐大眼在县医院门外吃苹果，又告诉大眼，他往县医院里边看一看大眼爹住几号病房，再来叫大眼往医院里去。他害怕到手的“横财”丢失，很快走出县医院，告诉大眼说，我和你大眼晚到一步，你爹的病难治，转到省医院去了。我在县医院里给你爹打了电话，你爹得的是传染病，不让你往省医院去看他，叫你到我那儿去等，他病好以后再到我那儿把你领回家去。大眼说，我想回家。红毛野人气乎乎的把脚一跺，两眼一蹬说，我可不敢放你一个人自由行动，医院里大夫告诉我说，昨天下午，从外地流传到咱县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得病过不了两天就去见了阎王，神仙也治不好这种怪病。我们村在平阳河北岸山里，怪病很难传染到我们村去，你跟我到了我那儿，等于把你放到了保险柜里。你爹是我的恩人，我可不能对不起你爹，别发愣了，快跟我走。

　　做贼心虚，红毛野人害怕别人知道他的事情，磨磨蹭蹭地等到半夜子时才把大眼领回家里。他想“横财”到手，理想的女人也就算进了被窝，他快乐的如同在被窝里搂住了女人，像飞在蓝天的燕子一样欢活，像游在海水中的鱼儿一样畅快。他一想再想，要很快把大眼卖了，使两万横财到手。而他决定起早把大眼带走卖予他人，身子又忽然沉重如铁，一再用力，也难于动弹。他随即暗暗地痛骂自己：你在五里坡镇被人揍伤，是白冰冰把你背到卫生院里，你……你怎么能让他断子绝孙，把他的儿子骗来卖了？你小子还是人吗？呸，你是牲口！他骂过自己不过抽半支烟的功夫，他不再想他是牲口，又想把大眼卖掉；不卖掉身边有不了女人；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就是脱水的鱼，断翅的鸟儿，活着不如死了。他再次决定起早带走大眼把大眼换成钱票，又感到不妥。他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狠心咬疼下嘴唇才拿定主意，拖延一两天再做定夺。

　　红毛野人神色不佳，面片吃的有限，是害怕大眼饿着，又害怕大眼病了，他一再催促大眼吃饱，大眼只管说想家不愿多吃一口。

　　“红毛叔，我爹得的不是可怕的怪病吧？”大眼没精打采地问红毛野人。

　　“你爹得的不是怪病。”红毛野人抬起头来，“你爹得的要是怪病，神仙也救不了他，他早冒了烟了。”

　　“我爹哪天来接我回去？”

　　“乐是已经告诉你说了吗。也许三天，也许五天。”红毛野人笑笑，把笑落在手上的口水抹到衣服上，亲切地劝慰大眼，“大眼，你爹不来接你，我不就是你爹？渴不着你，饿不着你，可怕的怪病也伤不着你。是不是？别像是到了地狱似的，老丧着个脸。爱听快板儿不？我给你说两句快板儿，乐和乐和。”

　　“红毛叔，你会说快板儿？”大眼丧巴巴的小脸有了变化。

　　“大眼儿，你小子别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起人。”红毛野人为逗乐大眼，稳住大眼，用心为大眼说快板：

　　红毛五音不全却会胡说瞎编

　　红毛嘴巴笨拙却会瞎编胡说

　　人要对眼狗对毛老母猪对的是泔水筲

　　老牛对的是鞭子案板对的是切菜刀

　　蚊子对的是蚊香耗子对的是老猫

　　只要你小子喜欢我我胡说一套又一套

　　筷子连的是饭碗炊帚挨的是铁锅

　　鼓棒近的是牛皮鼓锣槌亲的是铜锣

　　饿汉子想的是吃饭饱汉子想的是歇歇

　　穷汉子想的是花花纸光棍汉想的是坐花轿

　　只要你小子喜欢听我就给你老瞎说

　　……

　　孩子不难忘记不快，容易哄索。怪模怪样、胡编瞎说的红毛野人已把大眼逗乐，乐得似喝下可口可乐，如吃下巧克力冰糕。大眼喜眉笑眼的与红毛野人紧说：“红毛叔，你说的快板逗乐，我很爱听。你会唱秧歌不？我爹会唱秧歌。”

　　“能吼两嗓子。”红毛野人忘记其他，牛气十足，伸手抬脚，“没有你爹那两下子，也没人喊我老驴叫唤，我给你唱上几句。这几句是刚跟人学的，秧歌名儿叫《我爱你》。我唱不好，你小子可不能说我老驴叫唤。”

　　“我哪能产你老驴叫唤？”大眼笑说。

　　“你听着。”红毛野人很快拉开架式，放绰嗓门：

　　我爱你爱你真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稻）米

　　我爱你爱你真爱你就像狐狸爱母鸡

　　我爱你爱你真爱你就像兔子爱麦苗

　　我爱你爱你真爱你就像老猫爱小鱼

　　大眼用力拍响巴掌，一声声地叫好。红毛野人双耳一支棱，紧忙制止大眼为他叫好，拉起大眼的小手，将大眼骗出屋，慌慌张张地把大眼安置到西边一间小屋里，叮嘱大眼抵防来人传染怪病，一定不要离开小屋，再快步走向院门，哈哈哈的笑着拉开门栓。

　　“大白天，你关门闭户的干么？贼还来偷你红毛？”

　　“昨天，我从亲戚家捉来一只半大子花猫，关在小屋里，我怕它野往街上丢了。哈哈哈，屋里坐。”

　　来人是主动要与红毛野人成亲的杨杜鹃。爱打扮的杨杜鹃打扮得格外妖冶：上身穿件紧身的桃红色毛衣，下身穿件漏腰的牛仔裤，样式新颖别致；脸上浓妆艳抹，嘴唇红的似两片石榴花，脸盘粉的似铺满桃花。红毛野人热情的把杨杜鹃迎进屋，忙搬给杨杜鹃一个木凳，请杨杜鹃坐下，递给杨杜鹃纸烟，端给杨杜鹃开水，亲切的向杨杜鹃问好。

　　杨杜鹃不与红毛野人说咸道淡，把右腿搬起压住左腿，抽一口烟，不笑不恼的与红毛野人直奔主题：“我说壮实汉子，你对我杨杜鹃是不是没意思了？要没意思了，就早点明确的或者直截了当的告诉我说，花儿没几天红，人没几天年轻，我杨杜鹃已经是四十拐弯的人了，不过四十五，庄稼去了署。作为一个女人，想跟男人快乐也就快乐不成了。如今，是行男亲女爱，男欢女爱的时代，不亲不爱，不欢不乐就太亏待自个儿。我的壮实汉子，我的红毛老哥哥，你说是不是哩？”

　　“不错，不错，你说的句句是我心里的话。”急于接话的红毛野人紧接。“现在时行男亲女爱、男欢女乐、不亲不爱、不欢不乐太亏待自个儿。可你猛不丁的问我是不是对你没意思了，就是打了我一闷棍，差点把我给打懵懂了。杜鹃你想想，我红毛儿能对你没意思了？我向你发誓：我要对你没意思了，五雷轰顶！”红毛野人喘一口气，诚恳而又诚恳地表示：“我……我没日没夜地想你；我在地里锄地时候想你，锄头锄在脚上；吃饭的时候想你；忘记冷热，把舌头烫的不能再吃东西；夜里躺在炕上想你，被蝎子蜇着不知道疼。杜鹃，就叫你说，我对你杜鹃是不是凉了？”

　　“你是不是猜疑我到了你屋里，钻了你的被窝，和你热火几天，甜蜜够了，就长了翅膀，飞到别人门里，跟另外的男人寻欢作乐去了？当今，为财图鲜不顾脸面的女人数不清了，杨杜鹃可不是这号女人。杨杜鹃看到这号女人就骂她破鞋，烂婊子，不怕得艾滋病的臭X。杨杜鹃是个顾头顾脸最本分的女人；跟鸡嫁鸡，跟狗随狗，只要和你红毛贴了喜字、吃了喜糕，不管酸甜苦辣，就要和你红毛白头偕老！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了么就是么。绝不小人！”杨杜鹃说得如铁一般硬实。

　　急于接腔的红毛野人说得更铁，他离开凳子站起来，粗皮右手安在胸口上：“杜鹃，我很想撕扯得让你看见我的心，看看我是不是想你嫁了我还会长翅膀。你亲口叫我壮实汉子，我一强壮二实在，我只想你是个顾头顾脸的女人，只想你上了我的炕，就必定同我粘的如胶似漆，就必定同我好成一个疙瘩，多大的铁锤也砸不开了。”

　　“那你为么还不让我看见两万块钱哩？”

　　“我的亲人哩，”红毛野人拍响脑壳，“我已经和你说了不止一回，我人性不赖，老实得像牛，我的命太糟糕，时运太不好了。我没死没活的往凤凰岭去打工，挣了两万块，偏偏就进了别人的腰包，一张钱票没有落到我手里，急得我又想跳井又想上吊。”红毛野人沉一沉，可怜巴巴地叹口气，低声下气央求杨杜鹃，“求你……再宽容我几天，我不管想什么法儿，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你见到两万块！”

　　“成，我就再容你十天半月。”杨杜鹃应得很痛快。

　　红毛野人顿时双眉松开，下沉的嘴角翘起，高兴的想给杨杜鹃下一跪。

　　杨杜鹃让红毛野人更高兴，她的一双媚人的眼睛飞红毛野人两眼，撩拨得红毛野人朝她迈近一步，她伸开双臂把红毛野人搂在怀里，啪哧啪哧亲红毛野人两下，红毛野人要再前进一步，杨杜鹃不肯，把红毛野人推开，告诉红毛野人：“性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抓紧时间让我见钱，到时候，我保证让你满意的叫妈。”红毛野人就不再缠磨杨杜鹃。

　　杨杜鹃站立起来客气的要求红毛野人助她一臂之力：“红毛，我的傻小子不在家，我的猪跑到南街西口小儿子家的猪圈里了，我请你去帮我把猪捉回家。成不成？”

　　“没说的！”红毛野人应过就跟杨杜鹃离家。他只顾讨杨杜鹃喜欢，不想关在小西屋里的大眼是不是会跑走，他屋门也不关，院门也不锁，只管如杨杜鹃的宠物，跟在杨杜鹃P股后头轻快的一颠一颠的。

　　杨杜鹃与红毛野人的身影消失不过四五分钟，白冰冰肩膀上挂着布兜，推着自行车走进红毛野人的小院。白冰冰在马家峪村把马大波安抚的稳定下来，不再自走绝路，就朝着红毛野人的村庄奔来。

　　“红毛儿，红毛儿。”白冰冰边放自行车边向着红毛野人的居室喊。

　　“爹！爹！”大眼在小西屋里喊。

　　白冰冰一怔，扭身转向小西屋。

　　“爹！爹！”大眼又喊。

　　白冰冰瞪着两大眼“噢！”一声，顾不得把自行车放稳，撒腿跑到小西屋门外。小西屋的门上挂锁，锁得很严。嘎巴一声，白冰冰把门锁拧下，一脚踹开屋门。大眼在屋里炕上，用小手揉一揉眼睛：“爹，你可接我来啦！”飞一般地扑到白冰冰身上，用力抱住白冰冰的脖颈，在白冰冰的黑脸上亲了又亲。“你的病好啦？我好想你啊！”

　　“大眼儿，你怎么到了这儿？！”

　　白冰冰举手在大眼P股上啪啪的拍两下，不禁开怀大笑，笑得目光闪亮，黑脸泛红，煞是好看。他一笑他看见了儿子；他二笑他在凤凰岭头脑简单，未想到蒋希文是政治骗子；而他不是事事处处都头脑简单，他曾想过，大眼可能落在红毛野人手里。他很快将他的“大笑”放置一边，把大眼放下来，紧问大眼：

　　“大眼儿，你怎么到的这儿？”

　　大眼把他在五里坡镇怎样碰上红毛野人，怎样跟红毛野人到县医院，又怎样跟红毛野人到了红毛野人家里来，想想说说，说说想想，完全说给了白冰冰。白冰冰想到大眼可能落在红毛野人手里的时候，曾经想到：红毛野人一是把大眼骗到手当做人质，向他索取钱票；一是把大眼骗到手，把大眼卖掉。现在看来，红毛野人只会是想把大眼卖掉，还没有来得及把大眼卖掉。白冰冰禁不住气得头昏脑胀，浑身哆嗦，两只眼睛冒出寒光。他背起大眼走出小西屋，赶巧跟杨杜鹃走一趟的红毛野人返回院里，白冰冰一见红毛野人，火气更加没边，立刻将大眼放下，迅猛地朝红毛野人伸出有力的巴掌。

　　红毛野人怔松得如被人猛打一棍，不禁退后一步，惊恐得随手抓起一根木棍，防备白冰冰将他揍得皮开肉绽。

　　白冰冰瞅一眼白冰冰手中的木棍，目光再落在红毛野人的灰乎乎的脸上，骂红毛野人一句牲口，朝红毛野人啐口唾沫。

　　想逃跑的红毛野人朝后退着退着摔个仰面朝天，手中的木棍落地。

　　“红毛儿，”白冰冰猫腰将红毛野人揪起来，要伸手打未打。他只要伸手，就会把红毛野人揍倒。“你小子把大眼儿骗到你这儿来干什么？”

　　“我……我亲他爱他，给……给他说快板唱秧歌……”

　　“嘿嘿，我今儿个要不揍扁你，我算对不起你这个野鬼！”白冰冰虽然怒吼得可怕，巴掌也朝前伸得极狠。仿佛他必定要把该揍扁的红毛野人揍扁。而他没有朝红毛野人点一指头，只是吼一吼而已。

　　“冰……冰冰哥，”红毛野人砰的给白冰冰跪下，两只脏手左右开工，猛扇自己的脸，“我……我对不起你，我要不到打工的欠款，怀疑你把……把欠款私……私吃了。我……我又急着找老婆，就把大眼骗来，准备把大眼卖掉。我……我又想我对不起你，我是牲口，我就没有把大眼卖……卖了。我……说得全是实话，实话。”

　　白冰冰并在一起的手指松开：“你小子怀疑我私吃了你的工钱，你……”

　　“我……我狗眼看人低……”

　　“你听我说！”白冰冰喘一口气，“白冰冰人姓白心不黑，白冰冰朝凤凰岭跑了两趟，没有朝蒋希文要出一分钱。白冰冰没有忘了跟他做工的弟兄闪的困难，也没有忘记了你红毛急着成亲，等着用钱。白冰冰去找他一个好友借下75万，又把他的25万积蓄拿出来，解决大家的燃眉之急。我今儿个到你这儿来，是专来给你送钱的。”白冰冰当当当的说到这儿，麻利的从肩上拿下布兜，从布兜里掏出两沓钱票，嗖地扔给红毛野人，“两万块，你数一数，少一张，姓白的再给你填一张。”

　　红毛野人看到钱票如看到热恋着的杨杜鹃，把惊恐丢开，心花怒放，手脚没有过的灵便，转眼之间把两沓钱票拿起，将钱票上的尘土吹落。

　　红毛野人要数点钱票，杨杜鹃从街上走来。杨杜鹃丢失一个耳环，来看一看是不是失落在红毛野人的屋里。

　　白冰冰还未见过杨杜鹃，而他猜想她必是等钱与红毛野人结婚的杨杜鹃。他当机立断为红毛野人包丑，不影响杨杜鹃与红毛野人成亲。他将对红毛野人的怒火全然放开，又是一张平朴、善良、诚厚、和蔼的笑脸。他紧与杨杜鹃搭讪：

　　“嘿嘿嘿，你是不是杨杜鹃？”

　　“我是杨杜鹃，你是不是槐树坡村的白冰冰？”杨杜鹃看一眼红毛野人手中的两沓人民币，也欢眉笑眼的紧与白冰冰搭腔。

　　“我是白冰冰，我给红毛送来他在凤凰岭做工的工钱。”白冰冰走近杨杜鹃，“红毛和你相亲相爱，够有福的。我祝贺你们早贴喜字儿，白头到老。”

　　“很快就请你吃喜糖和喜酒。”杨杜鹃看一眼大眼，“冰冰哥，你还带儿子来了？”

　　“嘿嘿嘿，儿子与红毛见过两面，关系不错，见我来，一定要来看一看红毛，我就带他来了。”

　　杨杜鹃笑，红毛野人也笑，笑声一高一低，笑得姿态也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