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在空中的太阳,仿佛被韩美凤、杨大年急速的脚步牵动快了,眨眼之间已经偏西。
红光满面、汗水淋淋的韩美凤在五里坡卫生院门前驻足,她为白冰冰买了一兜苹果、橘子。杨大年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卫生院门前。二人肩并肩地正要迈进卫生院的大门,赶巧“红毛野人”与马小黑从卫生院里走出来迎住韩美凤与杨大年。
“甭去看白冰冰啦,我们俩白去了。卫生院救不了白冰冰,已转送到县医院去啦。”红毛野人不受看的脸上布满不快,泪纷纷的说。
“要去看望冰冰大伯,只有等到明天,今儿个已经没有往东的公共汽车了。”马小黑比红毛野人还要牵挂白冰冰,他哀声哀语,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引得韩美凤与杨大年禁不住也两眼潮湿。
马小黑与红毛野人认识韩美凤与杨大年,他们并不是槐树坡村的,马小黑的村庄马家峪距槐树坡十五华里,红毛野人的村庄娘娘庙距槐树坡二十五华里,马小黑与红毛野人到五里坡镇来赶集,听人说起白冰冰受伤被送进卫生院里,就跑到卫生院里来看望白冰冰。
马小黑身材细高,还不满16岁,他应在初中读书,却放开了书本。他面目和善,眉清目秀,闺女似的,他却朝人挥舞过棍棒,差一点带了手铐,住进公安局看守所里。
那是1999年的秋天,一天起晌之后,杏树岭村村东南边一块玉米地里,挨近地春躺着一个少年睡得死熟,如同魂儿已经远去,一只鸟飞过他的头顶,大片鸟屎落在他的脸上,他都纹丝不动。他额上有两片青伤,嘴角紫红紫红,他是马小黑。
市里一位戴大檐帽的官员,叫他不从政的儿子出面,通过杏树岭村的村官贱价买得一处荒凉的山沟,在山沟里开挖铁矿,就月月大把钱票到手。村民们看不过眼,自己的铁矿,自己不得受益,几十个大胆的男女村民就联合起来,不准外运铁矿石的卡车开过他们的地边道,只要有外运铁矿的卡车开过,男女村民,特别是当爷爷做奶奶的老人就躺在地边道上,阻挡外运铁矿石的卡车出进。卡车司机停车,戴大檐帽官员的儿子暗中指挥,被雇用的穿警服老板出面,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地吼:“你们别不知道马王爷长着几只眼,在这里耍不值!起开!起开!立即给我起开!……”老人们如钟楼上耐惊耐吓的鸟,耳无老板之怒吼,目无老板的威风,照旧呆在原地不动。老板无奈,暗中与市里黑社会团伙头目取得联系,花钱求得支持,未过四个小时,十多辆出租车开来,从车上下来近五十名打手,有的持棍,有的拿刀,其中有还不满十六岁的马小黑。
马小黑的父母早逝,他的爷爷患病卧床不起,他和爷爷生活困难得粗茶淡饭也难以吃饱。他的一个上班的同学到市里打工,与黑社会团伙沾连在一起。这个同学告知他为人做一次打手,可得到二十元钱。他就为了二十元钱,搁置善良,忘记自己,接过一根脱皮槐木棍棒。
马小黑同黑社会团伙的五十余名打手下车后狼如虎地扑向躺地挡车的村民,刷地举刀,嗖地举棒,又同时瞪大眼睛跺脚,妄图吓跑挡车的村民,挡车的村民不仅不逃,每人抓住一块石头站立起来,五十余名打手不约而同地向人群冲去,马小黑也跟着挥舞棍棒,两个体弱的老人倒地,又一个老人被打倒。顷刻之间,百多名公安人员赶到,将打手们团团围住,一个一个给带上手铐,扔进警车,惟独眼尖腿快身子灵便的马小黑躲过刑警的追捕。
马小黑左躲右闪鬼鬼崇崇地逃到这片玉米地里,吓得丧魂失魄、骨酥筋软、累得四肢无力,就倒在地春下喘息。待了一会儿,他听不到动静,不见有刑警追来,松一口气,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忽然间,白冰冰走进躲着马小黑的玉米地里。
杏树岭村有一个白冰冰的挚友,他承包公路工程顾不上下田,请白冰冰来帮助锄一锄玉米地里的杂草,施足化肥,白冰冰丢开自己的营生即朝杏树岭赶来。
白冰冰未想到一个少年睡在挚友的玉米地里。他将锄头靠在地春上,看一眼马小黑额头上的两片青伤,想马小黑不是什么好孩子,用一只脚把马小黑踢醒,不客气地问马小黑:
“你是干什么的?”
马小黑惊愕地睁开眼睛,看清白冰冰不是刑警,再朝四下看一看,小声地问白冰冰:
“大伯,你看见刑警们走没走?”
“你同我说实话,我才告诉你刑警们走没走。”
“大伯,我同你说实话。”
“你叫什么?”
“我叫马小黑。”
“多大啦?”
“十六。”
“你小子才十六?”
“我不同你说瞎话。”马小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脏兮兮的一张二十元钱的票子,举得高过头顶,“我要不是十六,我能挣下这二十元钱?大伯,你要认为我不老实,你去我们村里问问我爷爷。”马小黑说着恋恋不舍地将二十元钱票装进上衣口袋。
“你是哪个村的?”
“离杏树岭这儿不过一里路,马家峪村的。”
“你跑到杏树岭这儿来干什么?”
“大伯,我同你实话实说。”马小黑噎声噎气地叹口气,脊背挨近地春,又人上衣口袋里掏出脏兮兮的二十元钱票展在手里,同白冰冰字字真实地说:“我跟一帮打架的来马家峪这儿打了一架。我爹我妈早就扔下我走了,我爷爷把我拉扯得念了中学。我爷爷病了一年多了。我没钱给爷爷买药治病,一个上班的同学告诉我给人做打手可以挣钱,说做一次打手可得二十元钱,今儿个,我就瞒着我爷爷,一手接过二十元钱,一手接过一根棍棒,跑到这儿来给人做打手来了,没想到警察很快就把我们包围了。警察没有把我抓住,我就跑到了这里。”
白冰冰天然的笑脸依旧,心里却似刀割,他看得清听得真,马小黑的谈吐句句是实,而他还要再叮问一句:
“马小黑,你小子同我说的全是实话?”
“大伯,我领你去问问我爷爷我老实不老实。我要同你说谎,你乐意揍我就揍我,乐意踹我就踹我,我保证不哼哼一声。”马小黑说罢,噌地站起来,拉拽着白冰冰跟他走。
白冰冰有一颗善良的心,习惯于乐人之乐,苦人之苦,更惦记贫弱人家之苦。他同马小黑说一声走,立即跟马小黑动身。
马小黑同爷爷住的5间平房是当年土改时分下的,已经破陋不堪。马小黑同爷爷的居室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式的桌凳脱漆,衣柜歪歪扭扭,土炕上的被褥等缝待补。熟睡在炕上的马小黑的爷爷打着呼噜,他脸前放着半碗富得流油的人家的狗都不吃的饭食,他老脸上毫无生气,显示的净是忧烦和苦恼。
惟独正面黑乎乎的墙壁上镶在玻璃筐内的一张照片令人喜悦振奋。照片是马小黑的爷爷马大波在抗日战争中拍摄下的,马大波背后是一面抗日红旗,马大波头罩羊肚毛巾,脚穿圆口布鞋,身穿不肥不瘦的白褂蓝裤,肩挎挽红绸的大片砍刀,气宇轩昂,英姿勃勃。
白冰冰跟马小黑进屋后,目光就落在马大波的照片上。白冰冰朝马大波照片看了许久才转身看一看熟睡在土炕上的马大波,然后招呼马小黑同他一起走到马大波的照片前。白冰冰害怕惊醒马大波与马小黑耳语。
“马小黑,照片上是你爷爷?”
“是我爷爷。我爷爷在抗日时候当民兵,立过功。”
白冰冰在一个放不稳的凳子上坐下来,面朝土炕上的马大波,心境似大海涨潮,波涛起伏:一个在当年威风过的抗日老民兵的独一无二的孙子,见钱眼开,仅仅为了二十元钱,就出卖了自个儿,丢失了善良,无法无天,是非不分,做了人的棍棒,太……他再看一眼和眉善目还未成人的马小黑,噎下一口气,上牙咬一咬下唇,心里自说自道:能怪老民兵吗?能怨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吗?他慢慢地头垂胸前。一会儿,他伸手狠狠地将他的大胯捏疼。好像马小黑之过错,抗日老民兵之悲苦是他的责任;他在抗日老民兵与马小黑面前有亏,对不起抗日老民兵,对不起马小黑。
突然之间,两位携带手铐的公安刑警推门而入,老民兵未被惊醒。黑社会团伙中有人把马小黑供出,两位刑警来抓马小黑进公安局受审。白冰冰立马动情地向两位刑警为马小黑求情。他害怕将老民兵惊醒,让老民兵伤心,悄悄地将两位刑警请到院里,将老民兵在抗日战争中的贡献道出;将与马小黑初次被人拉下水是由于困难的生活所迫,一五一十地说于两位刑警;再说明抗日老民兵病重,离不开马小黑照顾,请求两位刑警莫把马小黑带去受审。两位刑警当即对马小黑教育一番,痛快地答应白冰冰不把马小黑带走。两位刑警临走,每人还送给马小黑一百元钱,要马小黑为爷爷治病。白冰冰同马小黑回到屋里坐下,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准备买化肥用的五张百元钱票交给马小黑,亲切地安抚马小黑:
“把这五百块钱收起来,给你爷爷看病。我是槐树坡村的,叫白冰冰。你把钱花完了再去找我。从今往后,再不要对不起爷爷,看不起自个儿,给人当棒子,无法无天;要活得光明正大,顶天立地!……”
马小黑劈头扇自己一掌,砰的给白冰冰跪下来,泪如泉涌。他做梦也梦不到来人他带手铐的两个警察留给他两张百元钱票,做梦也梦不到没有见过一面的白冰冰会送给他五百元钱。他向舅妈、姨姨诉说过困难,又向村长说过好话,但未求借到一张钱票。
“快起来,快起来。”白冰冰说着用力把马小黑拉起来。
马小黑用衣袖抹去眼泪,眼睁睁地望着白冰冰慈祥憨实的面孔:
“我爹和我妈死得早,我没见过我爹我妈,我叫你一声爹叫你一声妈。”
“你这孩子,叫我一声大伯就成了……”
2
韩美凤、杨大年、红毛野人、马小黑没有各自走开,在卫生院前一颗柿子树下的草地上坐下来休息。
“他妈的,我这辈子算是倒霉到底了。白冰冰要是救不活了,我跟他往凤凰岭打工应得到的两万块钱,就算是长了翅膀……”红毛野人眼边的泪水越来越旺,不中看的一张脸更不中看。
“你小子就知道你的两万!我们的工钱不也是两万?”杨大年以白眼睛盯着红毛野人,习惯的嘴唇朝左歪一歪,戗得绒毛野人一时再张不开口。
红毛野人已过不惑之年,他的一头红头发,不同于当今众多崇洋的红头发男女出于人为,他生下来就是一头红头发。山民们习惯把罕见的不是人为的红头发同野人联系在一起,就喊他红毛野人。红毛野人也够粗够野,名副其实。
红毛野人说他这辈子算是倒霉到底了,说得不错。他多苦多难,全是他自寻烦恼。他的老父是勤劳节俭的农民,为他建起新房,为他娶得媳妇。而他生性多疑,而又粗野,常常担心媳妇红杏出墙让他戴绿帽子。一天,他媳妇的姐夫到他家做客,他从田里回家喝水,他猛不丁看到媳妇的姐夫躺在炕上休息,媳妇正在为其姐夫挠痒,他就认定媳妇与其姐夫不清不楚,嘴里啐出唾液,骂出脏话,又把媳妇揍伤。他的没生养儿女的媳妇同他离婚了。
有人规劝红毛野人说:“你‘野’丢了媳妇,今后别再野了。”
“屌!”红毛野人板着脖梗吆喝。
去年冬天,红毛野人奔五里坡镇赶集,瞅见两个酒鬼干架,他偏向一方,动拳动脚,结果被人揍得头顶出血,一条腿骨折,倒地不起,没人过问。碰巧也到五里坡镇赶集的白冰冰看到,丢不开红毛野人之苦,急忙将红毛野人背往卫生院,花钱请医生为红毛野人包扎了伤口,医治了骨折,红毛野人才又腿脚齐全。
红毛野人野丢了媳妇,而他不能没有女人,他吃不饱穿不暖无所谓,晚上被窝里少了女人受不了。他也恨他太贪恋女人,他止一次地辱骂自己:
“呸,你个倒霉鬼,你怎么就少不了女人?当大官儿的少不了女人,当大官儿的有权?你有甚?三亩责任田只有一亩二麦交收。当大款儿的不能没有女人,有的大款还有二奶、三奶。你有甚?人家有钱,你有甚?你老子留给你的七间平房,你住了还不到二十年,就有三间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猪八戒爱女人,你简直是个猪八戒了!不,你照照镜子,做猪八戒的小子都不配,有什么资格老想女人?……”
红毛野人骂归骂,想归想,他骂得自己再狠也不能不想女人。他一因天生的红毛,二因他够粗够野,没人喊他的名姓,都喊他红毛野人,就没有一个媒人为他提亲。忽然间,用他话说,天不灭曹,本村一个大他三岁、姓杨名鹃的女人喜欢他强壮有力,主动登门见他,响亮亮地告诉他乐意同他成亲。杨杜鹃的男人病故。杨杜鹃模样儿不丑,穿戴时髦儿,挺洋气的,喜的他紧着为杨杜鹃倒水又拿块糖。
“红毛野人,你先别给我拿糖,我杨杜鹃不嫌你红毛儿,主动送人上门,你看上看不上我杨杜鹃哩?”
“我……我……”红毛野人内心里喜得不知说甚好,“我想……我没有什么问题,如今城市里流行试婚,你晚上别走了,咱们也……”
“亲爱的,我告诉你说,”杨杜鹃打断红毛野人的话,“我杨杜鹃玩锄头不行,那门功夫可不含糊,到时候,保证让你满意得不亦乐乎。你要没有问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你说,十个条件我都答应。”红毛野人瞪圆一对眼睛认真地说。
“只答应我一个条件,”杨杜鹃饮口水继续说,“你交我两万块钱,我给我的傻儿子买一个媳妇。咱俩订个君子协定,你哪天拿给我两万,我哪天脱旧换新,来找你让你满意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就这么定了!”红毛野人自信地挥着老大的拳头喊。
红毛野人闭口不过三五分钟,就又同杨大年、韩美凤诉苦。他不能不为他的“两万”焦急,他东拉西扯,前言不搭后语,泪水不止,话也不断。“你就知道你的两万,我们也是有苦衷的,你知道吗?”杨大年说道。
“我就知道我的两万,”红毛野人面朝着杨大年。“你杨大年站着说话儿不腰疼,我的两万是啥?你为我想过没有?你杨大年有儿有女有老婆,闺女还考上了大学。你小子让你乐,你闺女让你乐,你老婆,就……就不用再说啦。我那两万,要是插了翅膀飞得没影儿了,到手的媳妇儿杨杜鹃也就没了,我就是给人跪下磕头作揖叫人两声亲娘,人的眼里还能有我?”他一口气不喘,也顾不得擦一把泪。“我不怕你们仨笑话我想女人,我不瞒不昧,我……我就是想女人,就是想老婆!从前,我爷爷自个儿房无一间地无一拢,吃不饱穿不暖,给人受一天苦,黑天回到家,躺倒炕上,就成了死人一个,啥也不想了。如今,我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不愁米缸里没有米,不愁面盆里没有面,吃饺子不能少了醋和蒜,到了晚上炕上没有女人要是不想女人还算不算一个男子汉?不是傻子疯子就得想女人吧?……”
韩美凤理解红毛野人之忧、同情红毛野人之苦,她双手挽在胸前,脸朝一侧叹口气。
杨大年不再顶撞红毛野人,只管思念着白冰冰抽纸烟。
“我今年已经四十多了,我要丢了杨杜鹃,就再没有一个女人看起我,我就再没有男子汉的勇气,我也是个五尺高的男子汉,我就只有死一条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