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6年的冬天异常漫长。这年的年底,在亚平宁半岛上与东罗马人交战了数年的东哥特人(Ostrogoths)在国王多迪拉(Totila)的指挥下重新占领了罗马城。然而,他们却无力守卫这座惨遭战火蹂躏的城市,被迫宣布退兵。与此同时的东方,同样争斗多年的两个政权也在一场攻城战后暂时停息了战火。与西方战争的不同之处在于,损兵折将的东魏并没有攻下这座守备坚实的城池,却只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而全军撤退。
十二月,东魏军退往晋阳,上上下下惶遽不安,人心思反,士气低落。有人开始传播一个来自西魏的消息:在攻打西魏重镇玉壁的过程中,东魏的最高统帅高欢被西魏守将韦孝宽的劲弩射中,已经身亡,只不过真相被高欢的左右严密封锁了。
西魏境内的传言则更加传神,嬉戏的孩童都把“劲弩一发,凶身自陨”的儿歌挂在了嘴边,可怕的诅咒弥漫在两魏交界的黄河边上。
面对如此的危机,只有一个人可以出来化解,他就是事主本人,东魏丞相、渤海王——高欢。
高欢并没有在战场上被杀,但年过五旬的他已经身染重疾、力不从心。他勉力撑起病体,在中军大帐召集众多大将。环视帐内,将军们依然生龙活虎。自信都起兵以来,风风雨雨十六个年头,将士们出生入死,马上马下,几度干戈,几度浮沉,今日无功而返,情何以堪?
看透高欢心思的老将斛律金肃然起身,道:愿“卑将今日触景生情,在帐中高歌一曲,以振军中士气!”高欢两眼放光,欣然同意。斛律金遂用鲜卑语引吭歌道: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曲至高潮处,高欢情不自禁老泪纵横,和声共唱,于是整座大帐里都回响起了这首流传千古的名曲《敕勒歌》。
高欢这个名字,是如此的掷地有声,他几乎是用一生改变了南北朝历史的走向。他那传奇的故事,以及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会像《敕勒歌》一样,不断流传下去。而这一切,都从“传奇”的开端说起。
高欢的先祖出自渤海郡蓨县(今河北景县),高氏在当地是大族。五胡大乱,幽州是后燕的势力中心,高欢的曾祖高湖在后燕慕容垂手下任职,提出的意见未被采纳,还被免官。北魏入侵后燕,高湖就投奔了拓跋珪,官至右将军。高欢的祖父高谧做到侍御史,因为犯了事,被流放到北魏北方六镇之一的怀朔镇。高欢父亲高树那一辈一直就住在这个胡人聚居的地区,从语言到习俗逐渐与鲜卑人没有什么差别。高欢出生后,高树还给他起了一个鲜卑名字:贺六浑。
与刘寄奴一样,贺六浑出生时也是难产,孩子下来了,老娘就去世了。幸亏他还有一位成年的姐姐,嫁给了镇上的狱队尉景,就把高欢接到家里来养着,小高欢才免却了夭折之灾。
高欢四岁那年(北魏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北魏朝中发生了大事,孝文帝元宏在最后一次南征的归途中驾崩。太子元恪继位,是为北魏世宗宣武帝。
在《明主昏君》里我们提过,元宏临终之前,本打算将政事一概托付给弟弟彭城王元勰。元勰这个人是元宏兄弟之中汉文化水平最高,也最懂事理的一个,他深知官场复杂,权高盖主,将来必难全身而退,所以硬是不肯接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孝文帝无奈之下,便以侍中、护军将军北海王元详为司空,镇南将军王肃为尚书令,镇南大将军广阳王元嘉为左仆射,尚书宋弁为吏部尚书,加上太尉咸阳王元禧、尚书右仆射任城王元澄,六个人同为顾命大臣。
这六个人的地位各不相同,其中王肃和接替李冲之位的宋弁都是汉人,王肃更是南朝的降将,于皇帝家事自是远了一层。遗诏下来没多久,宋弁就去世了,王肃也倍受排挤,一直被限制在南方边境不得回朝,两年后死在北魏刚刚到手的南朝重镇寿阳。去掉了这两位,剩下的四位就都是北魏的宗室了:元禧、元详是孝文帝的弟弟,元澄是孝文帝的叔叔,元嘉则是孝文帝的叔祖,前两位权力较大,后两位则威望颇高。
新登基的宣武帝只有十七岁,被立为太子的年数也极浅,执政经验明显不足(北魏皇帝的成熟年龄不断延迟,不知道这是否也与汉化程度的加深有关系)。他最为信任的其实还是六叔彭城王元勰,孝文帝虽有遗诏,命他遵从元勰归隐的意志,他却不死心。宣武帝几次召见元勰,要任命他做丞相,元勰呢,则每次都搬出孝文帝的遗诏,执意表明自己不愿辅政的心迹。宣武帝不得已,只好任命他做持节、侍中、都督冀、定等七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定州刺史,想用一大堆官衔压住他,迫他在政事上对自己有所帮助。元勰屡次推辞不过,勉强接受,但也只是上任走走过场,对于权谋毫无兴趣。
(元勰打心底十分欣赏南朝文化,在感情上倾向于做一个清流。问题在于,你既然身为宗室,处在权力的高层,想要一尘不染、独善其身地做一个宗室中的隐士,又怎么可能呢?元勰是个有才识也有能力的人,年纪也轻,明智的做法,就应该是在皇帝对他信任的前提下,主动接过重任,调协各方势力,以摆脱孝文帝死后北魏朝中权力争夺的危机。在这个时候,是绝不可以念小我而废大家的,这是元勰本人性格上的缺陷,也是北魏政权的悲哀)
既然元勰不愿辅佐,宣武帝就只能向身边的亲信们“请教”执政要领了。常侍卫左右的左中郎将于忠(当年北魏猛将于栗的曾孙)乘机对宣武帝说:“辅政诸王(指元禧、元详等人),专横放纵,其意难测,陛下应该早日将其罢免,亲揽权纲。”
于忠向皇帝进谗言打压元禧等人,可不是出于什么国家社稷之大义,而完全是为报自己的私愤。于忠的父亲于烈是个领军,骄奢贪淫、喜好排场的元禧对于烈提出要求,请他从羽林虎贲军中退下来的老兵里头选拔一批人,给他做仪仗队,遭到严词拒绝。元禧怒火中烧,派人给于烈传话,说:乃是天子的儿子(指魏献文帝之子),“我,又是当今天子的叔父,身为元辅,向你提点小小要求,与皇帝诏书有什么区别?”于烈的确也够烈,回答说:但是派“我于烈不是不知道王爷的显贵,人来要天子的羽林军,这是万万行不通的!我于烈的头可以给你,羽林军,对不起,给不了!”一句话给顶了回去。元禧遭此“大辱”,便与于烈结下了仇怨,他命于烈做恒州刺史,想把这个眼中钉贬到外地为官。于烈辞官不得,便称疾不出,私下里让于忠去皇宫里做“思想工作”。
宣武帝也看不惯元禧飞扬跋扈的样子,于忠的建议令他深以为然,暗中表示赞许。这一赞许可开启了朝纲乱事之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于忠的那句话,就不难发现它在逻辑上的问题。元禧的确“专横放纵”,甚至于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但是因此就将打击面扩大到“辅政诸王”,不免有点“因噎废食”了。北魏朝中暂时能镇得住局面的,也就是这几位王爷,宣武帝久居深宫,若要亲政,一时没有可以倚仗的势力,那就相当危险了。
景明二年(公元501年)春天,北魏皇帝准备举行祭祀宗庙的大典。
依照惯例,祭祀前夜诸位王公需在宗庙东面的侧坊内用斋。宣武帝秘密让于忠通知于烈,次日清晨入内侍卫。
天一亮,于烈来了。宣武帝命他带上六十名卫兵,到各位王爷的寝所宣读诏书,将王爷们一个一个带到皇帝接见大臣的光极殿。
不一会儿,元禧、元勰、元详等人齐聚殿内,这架势哪里是请人,分明就是重兵押解哪。宣武帝见几位王爷并无防备,心中有了些底。
他开口说道:“朕愚昧不才,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也快三年,实在是多亏了诸位叔父的尽心辅弼。叔父们做得非常辛苦,朕今天便宣布亲理朝政,请暂回府上,自有职责安排。”
元禧被轻易夺权,心有不甘,可是宣武帝准备充分,实在无法提出异议;元勰是本来就无心为官的,没有任何意见;元详是几个叔叔里年纪最轻的,但也是最狡猾的一个,他预先就与宣武帝通了气,还说了不少元禧、元勰的坏话,皇帝出这一手他早有预感,料想不会给亏待了,当然也表示支持。
王爷们回到府第,就接到了皇帝的诏书:元勰免职,算是遂了他的愿(也是毁了北魏的前程);元禧进位太保,得了个虚位,失了实权;元详则任命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捡了个最大的便宜。亲政一事于烈功劳最大,宣武帝恢复他领军的职位,另外还加封车骑大将军,得以参预军国之事。
权力在手却用不好的,宣武帝大约就是个典型。他整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除去太监宫女,那就是统领禁军的军官,以及宫中的侍卫了。他在这年内一下子提拔了一批亲信,如茹皓、王仲兴、寇猛、赵修、赵邕等人。这些人后来都被列入《魏书·恩幸传》,可见得都是些什么料了。宣武帝还想起了他的亲舅舅高肇、高显等人,决定把他们召入宫内,封他们做公爵。高肇兄弟虽然早就是皇亲国戚,却都一直在高句丽待着(有人因此怀疑他们其实是高句丽人),没见过啥世面,在皇帝面前手忙脚乱,闹出了不少笑话。宣武帝靠这一帮子人治理朝政,北魏不出乱子那真是奇迹了。
果不其然,才过了四个月,朝廷里就闹起动静来。丢了大权的元禧心中每每不自安,疑心皇帝要对自己进一步下手(从心理角度而言这是所谓权力失落症,有此顾忌其实也正常)。身边的护卫刘小苟还添油加醋对元禧诉说利害关系,搞得元禧心惊肉跳。他让长子元通潜入河内(今河南沁阳一带),在外接应,然后与亲信们商量对策。有人提议乘皇帝到北邙出猎的时候,占领洛阳,与之对抗,事情再不顺利,好歹也能割据河南,做个天子。
元禧这家伙,贪心很足,魄力却不大。几个亲信有的想造反,有的想观望,相互之间没有统一意见,元禧犹豫不决,最后散会,约定商量的事情,谁也不许泄露出去。
人心隔肚皮,这道理元禧居然忘了。会刚一结束,与会者之一杨集始便快马前往北邙,向宣武帝禀报此事。宣武帝即刻通知城中的于烈,对元禧严加防备,然后从容回城,捉拿元禧。元禧被人告了密,却还蒙在鼓里,闻听风声再想逃跑,哪还来得及。惊慌渡过洛水的他,在柏谷坞(今河南偃师东南)落网,被押回宫中,面见宣武帝。宣武帝将他数落一番后,赐他自裁。他那个想在河内举兵起事的儿子,也被河内太守捕杀。据说,北魏宫中有人凭吊元禧,为他写了一首诗,并且还一直流传到了南朝:
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
人生一世贪婪,到头来两手空空、死于非命,这又岂是元禧一个人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