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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美丽的梦,一晌贪欢……都将为残酷的现实所取代,尽管他是多么的不心甘情愿。

  除了持续不断的细微风铃,传自瓦面飞檐,还能听到的便是颇有韵致的和谐的水响声,一次次拍向岸边,一声声破碎流离。便是这若有所闻的断续水响声,把他由睡梦里拉进到此刻的现实。

  此刻,天还没亮,却似已有了几许微曦的曙意。尤其是处身在山峰高楼之上,天亮、天黑,都较平地早有感触,虽然同属于黑暗,晨曦之前与黄昏偏后,却是大有区别,你可以透过长窗,眺向淡淡泼墨的长空,借助于灿烂星群所标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响声,也大有不同……这些也许对于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觉的,但是对于一个酷爱自然、长久乐于与大自然共处的人来说,却是不容混淆,泾渭分明。

  几乎在开始的一瞥间,君无忌便已认出了那一颗特别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听见颇似凌乱的断续浪潮声,便已知道天将破晓。

  当大幅的织锦缎湘幔陈现眼前时,他甚至于也已明确地知道,自己此刻处身哪里——翠湖一品!毫无疑问,自己是被囚禁在李无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楼之中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君无忌为之怦然一惊,蓦地翻身坐起,黄铜架床咯吱吱一阵乱响,猛可里触及屋角长盏的一点灯光,以及盘坐于椅上的那个长发少女——沈瑶仙时,他几乎惊讶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瑶仙用着惯常的微笑,静静地打量着他。接着离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长窗,隔着一道朱栏,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轻轻叹息一声,她才缓缓回过身来,向君无忌望着:“你做梦了?”

  君无忌为她恬静而从容的姿态所迷惑,不觉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梦见了你的母亲?”

  君无忌又点了一下头,眼睛里顿时现出了惊讶。

  “你是奇怪我怎么知道?”沈瑶仙眨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说,“母亲,母亲……少说叫了有十几遍,而且你还哭了。”

  “……”君无忌颇似腼腆地由床上站起来,才自发觉到自己长衣未褪,甚至于脚上的鞋也未脱,就这样倒在床上睡着了。而沈瑶仙却厮守一旁,坐在椅子上……这里既是李无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么回事?简直是糊涂了,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瑶仙不急不躁的,显得好涵养,多少也有无可奈何的那种样子,“请原谅我心里的奇怪……我还听见你断断续续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自然地注视着他,唇角轻启,现着笑靥,却也有几分执著,不容他的词遁与随便搪塞。

  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想到这些,对于眼前处境并无只字交代,君无忌忍住心里的奇怪,默默地看着她,倒要看她说些什么。

  “姜飞花,”沈瑶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谁?”

  君无忌登时吃了一惊。这是她母亲的名字,原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是上次夜探禁宫,由朱棣皇帝亲口说出,那一霎他万分惊诧,便自深深留在脑海,想不到竟然会在梦中脱口道出,一时自己也糊涂了。

  “谁是姜飞花?能告诉我么?”沈瑶仙再问一句,缓缓走过来,一直到他身边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无忌看了她一眼,颇似不解的样子,“姜飞花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怎么会……”摇摇头,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瑶仙一时也自无语。

  沈瑶仙轻轻“哦”了一声,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无忌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对母亲的缅怀思慕,由不住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与母亲自幼失散……多年来朝思暮想,有时在睡梦之中,也会偶尔梦见她的风采……倒叫姑娘见笑了。”说了这几句话,君无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胧,仍是黝黑一片。

  “我们这是在哪里,翠湖一品?”回过身来,向沈瑶仙直直看着。

  沈瑶仙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是已经料定的事实,仍然使得君无忌心里为之一惊,倏地转向门前,拉开了门。一个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对面廊下,他随即把门关上。

  “谁?”

  “是春花。”沈瑶仙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向着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户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无忌冷冷一笑,“她们两个岂能阻住我的去路?”

  “还有我。”。

  “你……”君无忌不禁吃了一惊。

  “这是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沈瑶仙黯然地垂下了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来看守着我?”

  “嗯!”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对我忠贞的一次最后考验……”

  “你的意思是说……”

  “那是……”微微顿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的会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给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会么?”沈瑶仙看着他微微一笑,笑靥里不失凄凉,“你是绝对逃不掉的,果真万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自然,春花、秋月两个丫头,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无忌一时闭口不言,心里如同着了一记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盖世,这番安插,也足足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认识她老人家认识得太晚了。”沈瑶仙走过去,自菜盘里拿起了一个削好皮的脆梨,抛过来,君无忌接过来,咬了一口,无可奈何地向对方看着,这一霎,脑子里想到了许多。

  “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道,“现在可就什么也晚了。”

  “你是说我……”

  “唉……”沈瑶仙叹了口气,“很难说,真的,连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这一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生这么大的气。”

  君无忌呆了一呆,讷讷道:“她的剑术实在太奇妙了,其实她原可在当时就一剑结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现在?”

  “这就是你不了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为她老人家不愿下手去杀害一个她所不认识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让你活着的原因。”

  “不认识的人?”

  “你的出身来历等等……”沈瑶仙看着他摇摇头说,“别说娘娘她老人家了,这些连我也不知道。”

  君无忌摇摇头,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说不定是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瑶仙轻叹一声说:“你以为是么?我却以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里!”

  君无忌惊了一惊,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昨天夜里,娘娘已经去过你住的地方,你以为她老人家会没有发现?”

  君无忌聆听之下,一时无话可说。果真如此,以李无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将已到了她的手里。

  此杯为恩师苍鹰老人生前所持交,嘱托交给母亲,如果母亲不遇,或已不在,便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含意,该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亲未遇,生死不知,这套来自师门、用以传家的至宝,竟然落在了外人手里,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较起来,他却对小琉璃的安危更为关心:“那么,她也见着小琉璃了?”

  沈瑶仙点头说:“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娘娘绝不会难为他的,详细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终究忍不住地又叹息一声,在一张梨木太师椅上坐下来,“娘娘是个心思纤细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这一方面,我虽忝为她老人家的爱徒义女,有时候也不能尽知,就拿今夜这番安排来说……我就不免有些糊涂了。”

  “姑娘是说你我现在的安排?”

  沈瑶仙黯然地点了一下头,忽然眼睛里涌现出莹莹泪光:“也许这便是你我最后的一夜了……”泪光里复现笑靥,她接着说:“娘娘取名无心,其实她老人家万非无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显示着她的外刚内柔……我忽然觉得,过去十几年都白活了,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内心其实是很软的,唉……太晚了。”

  君无忌木然一笑:“这么说,今夜你我独处,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长窗,透过一抹横棂,打量着黎明前穹空里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转过脸来,打量着平置桌上的长剑,一时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经意,沈瑶仙已来到了他的身边,“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再起这个念头。”说时,她的一双皓白手腕,已自轻轻搭向他阔实的双肩,长发倏甩,“刷”抡向肩后,现出了开朗洒脱的一面。

  “难道你没有想到,我们的时间已不多了……”她颇似凄凉的目光,掠向窗棂,再回来盯着他,“抱紧我吧,爱人!”泪光已为笑靥所取代,她已无能为力,嘤然娇声,已自倒向无忌怀里。

  君无忌一只有力的手,早已紧紧拥抱了她,缓缓垂下的脸,不时与她散乱的发丝相厮磨,一霎间的感慨,促使着他,真不知何以发泄……

  他想大笑,或仰天长啸……

  怀中佳人,娇柔似水,他却忘不了另一个曾为自己所拥抱过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鬓厮磨,正同于此刻的深情拥抱。然而,曾几何时,那只深为自己所爱的燕子,却飞向人家院里,而这汉王朱高煦非为他人,却是自己至亲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无能为继……便将此念化为飞灰,情思柔肠,寸寸踏碎,永不复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颗心里,便只有她——沈瑶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紧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摇红,婆娑凄然,却是细致多情……

  片刻温馨,似燎原之火,霎时间燃烧着二人,吞噬了他们。似疾风骤雨,君无忌忘情地狂吻着他的恋人……他们或许都已经知道,这一霎便是他们今生今世所仅有的了。

  忽然,君无忌推开了她,抢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长剑,像是一只狰狞的狼:“走,跟我走!”

  “……”沈瑶仙惊惶地看着他,只是频频地摇头。

  “离着天亮还有一会儿,总比坐着等死的好!”君无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却为她挣脱了。

  “为什么?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瑶仙忘情地笑着,“也许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经过刚才的一搅……现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君无忌冷冷一笑,紧紧握着手里的剑,“只要这口剑还在我手里,我就不会死心!你……你说你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傻子!”再一次她称呼他是傻子,笑靥里不失伤感,却有更多的浓情蜜意。

  “因为我?”

  “傻子,你还不明白?你都死了,我还活着干吗?”说时,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过去,赖在了恋人的怀里,嘤然一声漫吟,便自垂下头来,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娇羞交集,模样儿恁地惹人……

  君无忌这才明白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况乎生死之情!紧紧搂住了她,耳鬓厮磨地告诉她说:“不许你再说这些,我不是好好的吗?只要我们能闯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时候……”他却是英气盎然,说到这里,由不住展眉而笑,洁白的一排牙齿,点点作光,无形中在沈瑶仙心里,加深了爱的感受。

  “那时候,天高任鸟飞,水深鱼儿跃……多美,是不是?”沈瑶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脸来,向他打量着,不觉轻轻叹了一声。

  君无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这么做太过冒险,可是总也有一线希望。”忽然心里一动,贴近沈瑶仙耳边,小声问她:“你可会水?”

  轻“哼”了一声,沈瑶仙撒娇似的说:“什么都会,就是落下了这个。”然后仰脸儿瞧着他,似笑又颦。

  君无忌呆了一呆,点头说:“不要紧,我会,我背着你,在水里,你只闭着气就得了。”

  沈瑶仙只是瞧着他笑,近乎于无助的那种笑。想早一点点明了他,却有些不忍。君无忌却是想到就做,这就要动身前行,无如沈瑶仙却一径赖在他怀里不去。

  “唉,无忌,我们剩下的时候已经不多了,你……真的还不明白?你走不动了……”

  大眼睛里满是柔情,微微合拢时,灿若珍珠的两粒泪水,突地滚落下来。落地无声,却似在对方心里响了一声鸣雷。

  “你说什么?”君无忌一把撑开了她。

  “我说……”沈瑶仙凄惨地笑着,“娘娘已给你服了摇光殿的秘药——‘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无忌登时大吃一惊,由不住后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势微耸,巨蝶儿似的翩然盘起,一贴至顶,待将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时,却是力不从心地坠了下来,再试一次也是一样。这才知道沈瑶仙所说是真的了。一时间颓然神丧,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了下来。

  “你明白了吧?”沈瑶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这是娘娘秘制的灵药,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谁也不能解开。”

  君无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这一着确是厉害,只是,哼哼!士可杀而不可辱,令堂若以为这么一来,我便可以予取予求,听她吩咐,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是不会向她屈服的!”

  “真的么?”说话的却不是沈瑶仙。

  声音传自窗外,随着话声的甫落,两扇轩窗已无风自开,李无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现身当前。一袭碧绿长衣,其上绣着首尾俱全的一只整凤,叠螺发式,珠玉满头,十足的“宫妆”样式。她仍然是面悬薄纱,让人难以窥出她的庐山真面。

  残灯一暗复明,李无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无忌当前。

  沈瑶仙惊慌失措地忙自趋前见礼,叫了声“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转身待离一霎,李无心却又唤住了她:“告诉春花、秋月都下去,这附近不许有一个人,也不许任何一个人接近。”

  声音够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见了极为重要之事。沈瑶仙不敢不遵,答应了一声,便自走向门前。一只手摸向门闩时,随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极可能便是与君无忌永别了,一时心如刀绞,忍不住缓缓回过头来,向着座上的君无忌一往情深地注视过去。

  君无忌自有其昂然正气,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愿做悲观自处,即使眼前,看来像是“必死”的趋势,他也不认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无论如何,沈瑶仙眼前这般深情的注视,却令他深深为之感动,想到了方才的软语尽温,款款情深,一霎间冰消云散,焉能不为之心动?一时间,眸子里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别情。

  彼此什么话也没有再多说,沈瑶仙便自掉头去了,留下现场的是沉沉的无比寂寞……

  君无忌再次把目光转向当前的李无心,一种“事已如此”的认定,反倒是不足为畏了,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当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会使自己感觉震惊。

  对于“摇光殿主”李无心这个人,他毋宁是一直保持着极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关的一霎,也无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限于对方露出于面纱之外的一双眼睛,那“满头珠翠”、“彩凤宫妆”……却也带给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觉,乍然相对下,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已为对方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现着隐隐的曙光,敢情是天将大亮。

  李无心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向对方观察,这才转身落座。

  “有几句话要问你。”她说,“你要据实回答,不能撒谎!”

  君无忌怔了一怔,还没有转过念来,李无心已把手里的一个缎面锦匣扬了一扬。

  “这套夜光杯我已经看过了,是真的!”

  君无忌这才发觉,聆听下不觉有气道:“本来就是真的……”

  原想斥责对方的私自盗取,转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论其他了。

  李无心冷冷说道:“我只问你,这套杯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君无忌摇摇头,冷笑道:“我并没有说这套杯子是我的,我从不会把属于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李无心何等精细,如何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听之下冷冷说道:“谁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还这么刁?哼!我当然知道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问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君无忌原待说出,却又摇了一下头。

  事关恩师“苍鹰老人”以及母亲“姜贵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随便提起,李无心居心叵测,谁又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万万不能说出。

  “说!”李无心清叱一声,眼睛里怒光四射。

  却不曾吓着了君无忌,“我不能告诉你,请你原谅!”

  话声方歇,李无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击来。

  君无忌虽说服下了对方所谓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内气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无碍机智灵思,心里早就防备着她的加害,只见她手势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后一个疾翻,一时连人带椅一并倒了下来。

  也亏了他这一倒,要不然万难逃过李无心的劈空一掌,强大的掌风,戛然作响划空而过,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摇动了一下。

  君无忌自知无能与对方抗衡,李无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只得心图脱逃之一途。当下,随着后倒的身势,倏地夺身腾起,直向敞开着的窗外飘身而去。观其声势,虽不若原来迅速,却也大有可观。

  原来君无忌自参透上乘内功“阳罡”功力之后,一身劲道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是运行自如,实不易为药力所控,就连李无心精心秘制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预期之收效。

  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无心之意料,一惊之下,急速闪身而前,极其巧快地已自拦至窗前。

  四只手掌甫一交接,君无忌终似力道不济地向后反弹了出去。

  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力道极猛。原来李无心只当是药力无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无忌即使未曾服药,也不一定就能当受得住,更何况功力已受相当拘束,自是万万吃受不起。四只手掌交接的一霎,已为李无心的至柔功力,透过双掌,猛地直攻进来。随着他后翻的身势,强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李无心猝睹之下,未免吃惊,才知自己下手过重,敢情药力并未全失。对于君无忌这个年轻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触,总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还是伤了他。

  君无忌如何想得到对方这一霎的感触。性命俄顷间,却已顾不得身上的掌伤,咆哮一声第二次腾身跃起,忘命般兀自向着窗外扑去。

  李无心自不容他脱逃,冷笑一声,直似幽灵般,又横身而前,第二次运施“无心掌”力,直向对方前胸叩来。力道万不似前此之猛,只为特殊的“无心”功力,一个击中,君无忌万无活理。

  双方势子都猛,眼看着已是迎在了一块。

  对李无心来说,只待功力一吐,君无忌必死无疑,千钧一发的当儿,李无心终不能狠下心来,真个将掌力吐出,一时改击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后一抡,“呼啦”一声,将一件长衣自胸间扯为两片。却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处飞坠而出,落向长桌。

  李无心一抓之力,不谓不猛,却不能阻住君无忌冲出的身子,砰然作响声中,已坠身窗外。

  这一霎,真可谓惊险万分。对于君无忌来说,无疑是一只脱困之兽,一旦脱窗而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跃,更何况这已是故技重施。随着他的一声长啸,整个身子疾若飞猿般,已自跃栏直出,大星天坠般,直向着一片浓雾所掩饰的湖心坠落下去。

  这番突如其来,即使李无心之严谨纤细,亦所料非及,更何况慈念频生,行动顿缓,俟到有所触及,再想追赶,哪里还来得及?凭栏下望,但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将整个半楼,连同视野所及,弥天盖地般,全数掩遮。如此情况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无心愤愤地望着一天大雾,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君无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脱逃,对她来说,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不禁引为奇耻大辱,这一霎君无忌果真再次出现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天色虽已破晓,所见却极是混沌,尤其是眼前这般大雾,骤乎而临,倒像是专为掩饰君无忌的离开而来,李无心尽管心怀不忿,也只能望天兴叹,无可奈何。

  房间内一片凌乱,孤灯荧荧闪耀着君无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长剑,事发匆促,连这口贴身的宝剑都不及带走。

  李无心的目光,其时却为另一样物什所吸引,像是一个布卷儿,落在桌上,犹记得君无忌长衣破开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这玩意儿了。

  拿在手里软软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李无心缓缓落座,打量着手里的这个布卷儿,出于好奇地把它慢慢摊开来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幅颇为精致的人像刺绣,石榴红的宫缎上,精针刺绣着年轻貌美的宫妆少妇半身小像。

  李无心不经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惊,立即睁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时间全身不寒而栗。

  揭开了脸上的面纱,移座灯前,就着灯光,再一次向着手里绣像注视时,她的一双手,再也无能自持,一霎间颤抖得那么厉害。

  “天啊……这是在做梦吧……”

  画中佳人,宫样蛾眉,郁郁秋水,满头珠翠,宝光四射,分明一品宫妆,却压不住原属侠女的任性峥嵘,不正是当前李无心的最佳宫照?若是时光倒退二十余年,简直就是一个人。

  李无心的一双手,不自禁地抖动得更厉害了。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了……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时想起来,却有如发生于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离别娇儿之前,特地请宫中名匠,为自己留下了这帧刺像。犹记得,在各色贡缎里,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红”色的那么一块,为使绣像逼真,惟妙惟肖!像是活动道具似的,一任那宫匠摆弄了七八天,从头饰穿戴到容颜神情,真正一丝不苟,最后才完成了。这便是赠送娇儿唯一的纪念了。

  临别的前一夜,她——姜贵妃,特地把这帧绣像夹藏在儿子的狐皮裘里,贴着娇儿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后母子重逢的唯一见证。娇儿年幼,不使知晓,老奴福庆却是知道的。

  时光易失,韵华匆匆,转瞬间,已是二十几年的往事了,只以为人天远离,娇儿早故,今生今世再也无能母子相逢……这帧刺绣,随即成了记忆中的一块化石,真正是梦也梦不到的事情,竟然会从君无忌的身上发现……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自她脑子里闪过:君无忌,他莫非就是……

  李无心简直止不住心里的激动,霍地站起来奔出房门,扑向长廊,扑向楼栏……

  “无忌……我儿……”

  一时间热泪扑簌,再也无能自止,霍地腾身而起,直循着一波湖心,直坠而落。

  打由廊子一头过来,天色灰暗,寒风瑟瑟。

  脚步声,惊动了聚集廊下的几只野鹧鸪,一霎间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的响着,猝然升空直起,剩下来天空中飘动着的几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几许惆怅、空虚……“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宫禁宛有谁来”?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来,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这几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饭不思,就像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

  王府东侧是清凉山,山势不高,又修有盘山的马道,正可策骑一番,如此,每日午后的“骑马”便是她例行的功课了。

  自从杀了兵马指挥徐野驴以后,朱高煦这一阵子心情也不舒畅,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样吃得开了,尤其是这两天,动辄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几个挨了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主子一闹情绪,连带着一干下人也不好过,整个王府一下子变得好冷清,往常的欢乐情景,一去不返,瞧着也是凄凉。

  “紫藤阁”花开满径。大朵的山茶花,虽已凋谢,红白二色的杜鹃,却开得一片烂醉。

  打月亮洞门跨进,一路行来,恰似进入到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么直,那么齐,每一回,春若水走进来,下意识里都不自禁地会停下脚步来看它们。原来树身上的牵牛花,都打了朵儿,过不几天俱将开放,变成一片花团锦簇,可真是美极了。

  瞧着瞧着,春若水却又似兴趣索然,总因为心里那档子事儿摆它不平便什么也是惘然。

  松树后面是冬青树围成的各样花圃,亭台楼榭,翠翘曲琼,当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里面有个宝蓝色、琉璃顶盖儿的六角宫亭,春若水甚是喜欢,闲着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那里坐坐,因看兰花生树、翠羽啁啾,人其实何尝又不是自然界的一体,如是,一切的休养生息,原也是离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乐,全在随兴,想开些,又何必庸人自扰!

  绕过了雪松,穿花踏径,刚要过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听听,亭子里有人,正在说话儿,衍着一人多高的冬青树,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对方说话的声音,可就听得更清楚了。

  “这里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声音又尖又细,一听就知道是谁。

  穿着“两大片儿”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总管马安袖着两只手,正自向“紫藤阁”的两个女侍“春官”、“荷官”这么吩咐着:“心里有数儿就好了,嘴里可别嚷嚷!”他说,“一个传到了娘娘耳朵里,嘿!那个娄子可就捅大了,那时候,嘿嘿……”

  春若水待将迈出的脚步,可就站住了。

  马管事不叫人家说,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话可是不打一处来:“瞧着吧,赵宫人如今可是飞上高枝儿啦!娘娘要是再不开窍,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头上,那时候呀,也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里一惊,几乎呆住了,赵宫人?不就是指的“冰儿”吗?难道她……难道……

  一霎间,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更令她胆战心惊。

  “王爷怎么还不出来?我可真担心……怕是娘娘快回来了,一个撞着了,那还得了?”

  说话的是春官,一面说,一面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边似的。

  “纸包不住火,瞧着吧,早晚的事儿!”马管事说,“热闹还在后头呢!”

  荷官说:“赵宫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胆子大?她也得晓得呀,这档子事儿,由得了她吗?”

  “可是太不应该了?”春官小声说,“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当自己跟前人,什么心里的话都跟她一个人说。”

  “哼!”马管事叹着气,“要不是她说出来,王爷还不知道那个姓君的住在哪儿呢……”

  “姓君的?”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马管事冷不咭地笑着,“姓君的是咱们王爷的眼中钉,这一下可好了,茅侍卫带着锦衣卫的人全去了,这小子就是有八条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爷心里一块病啦!”

  有如晴天一声霹雳,春若水差一点儿晕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早已淌了满脸,一颗心只是扑通通上下跳动,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却听见月亮洞门里传出的一声叱喝:“王爷起驾!”

  马管事慌不迭地应了一声,三脚并两步地忙自赶了过去,两个女侍也跟着往里头跑,转瞬间走避一空。

  ……

  像是天塌了那样,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着、颤着,来到了亭子里,坐下来。正是由于心里太激动了,她要冷静一会儿。

  “冰儿……好你个贱人!你干的好事……”

  两片牙床只是咯咯打战,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里那样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无忌平安渡险……唉……无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着吧……我这就给你报仇……雪恨……我……”

  冷风飕飕……

  可怜的人!灰色的天!

  点着了床头粉红色的蝴蝶贝灯,冰儿缓缓转过身来向春若水注视着。

  从晚饭桌上,冰儿就留了仔细,小姐她一口饭也没吃,一句话也没有说,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沉思,偶尔瞟过的目光眼神儿,竟是前所未见的冷,怪怕人的样子。冰儿顿知不妙,这当口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贝双灯,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来了。”

  两只手捧着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地,那双手竟是抖得那么厉害,青瓷盖碗颤得咯咯乱响,茶汁连连滴落不已。

  “啊……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刚要转身迈步,却被春若水出声唤住:“站住!”

  “……”冰儿连连点头,强自作出了一副笑脸。

  “就是我不说,大概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可不像过去说话的那种口气,尤其是看向冰儿的那一种眼神,简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进入对方的心腔。

  冰儿“啊”了一声,刚点了一下头,慌不迭又忙自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迈前一步,用着惯常的撒娇声音说:“您今儿个是怎么啦嘛……小姐!”

  “哼!刚才你做的好事,还当我不知道?”

  随着春若水冷电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儿自恃聪明的一点儿镇定,霎时间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说!今天下午,我出去骑马的时候,你干了些什么事?”微微顿了一下,“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双膝一阵发软,“扑通”跪了下来,一时间脸色惨变,扑簌簌眼泪淌了满脸。

  “说实话吧!你跟朱高煦,这是第几次了?”

  “小姐……您……您……开恩……就别再多问了吧……”狠狠地咬着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来,脸色是雪样的白,她只是频频地摇着头,“我……是开始就错了……小姐……我对不起您……您就……别再……问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会做戏,瞒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的!”

  “我……错了……”冰儿眼泪汪汪地说,“我的心太软……只……只以为……早晚横竖还不是这么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爷他……”

  “别给我说这些!”春若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瞅着她,“别以为我……哼!这种事,我听了都恶心,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你……”

  轻轻一叹,她瞅着冰儿无限怜惜地说:“你是自甘下贱,别说是你一个丫头了,现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贵人如今的下场可又怎么了?凭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跟我来的,爱怎么就怎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小姐……我错了……您还是带着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冰儿呜咽着,哭成了个泪人儿似的。

  “太晚了,你还想走?”一霎间,春若水脸上罩起了大片寒雾,“还有,你犯了更大的错,你居然把君无忌住的地方告诉了朱高煦!”

  冰儿登时全身一战,睁大了眼睛。

  “有没有?”春若水脸上是出奇的冷。

  冰儿的舌头几乎冻住了,全身更是颤抖得厉害:“我……君先生他……他怎么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张脸白中发青,青得可怕,一时顿知不妙,吓傻了。

  “冰儿!”春若水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出卖了我都没什么,出卖了君先生,也就是出卖了为人的道义,你……你简直连狗都不如!我……绝不能饶你!”

  不知什么时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经紧紧握在了她的手里,很可能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边,猝然拔在手里,真有惊心动魄之势。冰儿惊叫一声,整个身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

  却被春若水当胸一把,抓了个结实。

  “小姐……小姐……您饶命……饶命吧……”

  “我……”一霎间,春若水像是换了个人,晃动的刀身,迟迟不能下落,多少显示了她此一刻的犹豫不决。

  冰儿颤抖着叫了一声:“小姐……”蓦地向外挣脱,春若水的匕首,便在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扑哧”一声送进了冰儿的前心。

  “噢……”冰儿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显示着她极度的惊诧,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会向她下此杀手,真的用刀杀了她,随着她缓缓倒下的身子,两只手紧紧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她的一双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春若水,佝偻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弯过来。

  “小姐……您杀了我……杀得好……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时淌下了热泪,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冰儿挣扎着,像是有极重要的话要告诉她。

  “小姐……有个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诉您……”咳嗽着呛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说,“王爷和君先生……他……他们是……是兄弟……是亲兄弟!”

  春若水点点头只是听着,忽然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冰儿……冰儿……”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就快说出来吧……”春若水哭叫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小姐……”冰儿声微力弱地说,“请……告诉小……小琉璃……我对不起他……”

  “冰儿!”春若水用着可怕的声音唤着她,用力地摇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惨吗?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冰儿圆睁着两只眼,喃喃说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已经……已经三……三个月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就死了,却仍是睁着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张开的嘴,更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冰……儿……”像是梦呓中的那种呼唤,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脸上,全沾满了冰儿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儿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乐,多少任性,多少无知……往事历历,一股脑儿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闺,流花河畔……那么多的过去,打从七八岁黄毛丫头时候,都有冰儿的影子陪伴着,明是主婢,暗为姐妹,天真无邪,两小无猜,原是一辈子也分不开的人了,一霎间人天远离,怎不令人断肠?残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亲自下此杀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沥肝之痛。

  看着她,摸着她,春若水再一次涌出了热泪,泪和血,一滴滴其实都是从她心里滴出来的,溅落在冰儿苍白的脸上,仿佛还听见她撒娇似的声声呼唤:“小姐、小姐……”——那已是梦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只觉着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时分。

  一径踏着明月,春若水来到了汉王朱高煦下榻的寝阁——“望日轩”。

  兔起鹘落,早已熟悉,有备而来,乘虚而入。套句熟词儿,那是“人不知,鬼不晓”。直到这一霎,她霍地闪身进来,才惊动了王爷跟前的贴身卫士。

  “谁?”

  扬声侍卫——楚一刀,五短身材,回旋腿,施得一手雪花双刀,好样儿的!声出,人起,打天井过头一个猛窜,扑过来,楚老大简直人都没有看清,双刀已泼头砍下。

  春若水一个滴溜闪开来,轻叱道:“大胆!”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势,才自看清了来人,一时色变,大显慌张道:“小人鲁莽,娘娘恕罪。”

  弯身请安的一霎,却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剑,刺中前胸,随着她送出的长剑,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便再也爬不起来。

  春若水趋前一步,拉着死人的领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里。这已是王爷下榻所在,除了这个坐更的贴身侍卫,再不见拿刀带剑的粗鲁人了。

  闪进了垂有软玉流苏的阁门,事实上已踏进了要紧所在,汉王朱高煦寝息处,当在咫尺之间。

  华阁内,点着浅紫琉璃的两盏六角宫灯,两名身着宫衣的女侍,各据一几正在打着盹儿。一旁长案上摆设着茶水、暖壶等各样什物,以备习于晚睡或午夜梦回的王爷随时召唤,为了服侍主子,十二个时辰,轮流着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爷不在寝宫,排场却不能没有,规矩更不能轻废,这是大内留下来的规矩。其实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达官贵人也多有如此排场。

  春宵苦冷,两个女侍各自蜷着一双腿,膝上盖着片棉垫,以手支颐,便是这样苦挨着漫漫长宵。

  春若水一阵风似的忽然来到,两个女侍猝有所警,乍见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却为春若水反手一掌击中了当前女侍前胸穴道,后者呻吟一声,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吓了一跳,张口结舌的当儿,已为春若水手上长剑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发突然,她简直吓傻了,怎么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贵妃娘娘,忽然间竟成了拿刀动剑的冷面煞星。

  “说!”春若水声音很低地道,“王爷可住在这里?”

  “在……”一面说,向着凤帏双分的里阁指了一下。

  “还有谁?”

  “有……是新……新来的一位张……张姑娘……”

  春若水点点头,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侍,却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说:“夜深了,你也该睡了!”

  那女侍一时还不知怎么回事,正自点头,已为春若水骈指如飞,点中在她“气海穴”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样,呻吟了一声,倒了下来。

  思忖着两个女侍这一觉少说也得睡过明日晌午,朱高煦寝阁这一霎再也没有闲人干扰,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这时候可真是胆大包天,杀机猝起,只觉着怒血翻涌,一时万难平复。

  然而,她毕竟从来也不曾干过这类杀人勾当,一个冰儿已令她柔肠寸断,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祸首,却与自己有着夫妻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杀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义灭亲”,可也得有一腔义气。眼前她便是凭恃着这腔正义,来向朱高煦兴师问罪的。

  珠帘猝卷,春若水已闪身进入朱高煦的寝阁。

  蓝缸吐焰,锦帐深垂。汉王爷在一度销魂之后,这一霎拥着张姑娘,正自好梦方酣。

  寝间里只亮着一盏灯,银质的鹤嘴长灯,吐着一点色作青绿的灯焰,整个房子里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华,宛若轻纱,又似月华。

  这个朱高煦倒也有些风雅气质,室内摆设固是华丽富贵,倒也不俗,一画之张,一几之设,连带着几株盆景的摆设,都恰到好处,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给人以迷离梦幻的感觉。然而,春若水却没有丝毫情绪去领略欣赏。

  随着她一个快速的进身势子,霍地已扑身榻前。

  长剑撩处,刷然作响,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纱帐斩下了老大的一片。

  帐内的朱高煦,猝然自梦中惊醒,蓦地探身坐起,一声喝叱道:“谁!”

  “谁”字方出,光华电闪,一口冰森森的剑锋,已自向他当胸刺来。

  朱高煦“啊”了一声,单手力按,猛力向上跃起,也亏了他这一跃,竟为他躲开了胸间要害,“扑哧——”一声,中了他的左面肩窝。

  这一剑春若水一鼓作气而发,力道极猛,剑锋力贯之下,竟为她刺了个透亮的窟窿。

  “哎呀!”随着春若水拔出的剑势,朱高煦痛呼一声,一个骨碌,直由锦榻上直翻下来。

  春若水闪前一步,龙吟声中,第二次抖出长剑,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扎过来。

  如此情况之下,朱高煦简直吓呆了。

  春若水的这一剑几乎已经临向他的咽喉,眼看着热血四溅的一霎,忽然间她却中途停住。圆睁杏眼、柳眉倒竖,分明是怒发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偏偏她竟然无能贯彻始终,第一剑不能杀了朱高煦,第二剑便是万万不能的了。

  剑尖在几乎已经触及朱高煦咽喉的弹指之间,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间,她那只拿剑的手,竟是抖动得那么厉害,对于面前这个害得自己一家好惨的人,竟然会动了“不忍”的怜惜之念。

  “你……你……”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掌中长剑,竟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时间热泪泉涌,淌了一脸都是。

  “春贵妃,是你?”

  朱高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双眼睛,面前这个俏滴滴的佳人,竟然会对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伤势,极其作痛,鲜血把一袭睡袍都染红了,在面对着生死攸关的一霎间,朱高煦亦不禁为之勃然变色,大大生出了畏惧。

  “为……什么?为什么?”显然这是他一时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只握剑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杀既不忍,不杀又不甘心……雪亮的剑锋,只是在对方眼前打战,眼前境况,随时都可能挺剑刺出,随时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间。

  “为什么?”春若水寒着声音道,“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还要问我。我只问你,君无忌怎么了?”

  朱高煦一只手捂着肩上的伤,正待说话,却听见身边嘤然一声娇啼:“女大王……饶命……饶命……”

  敢情是把那位张姑娘吓着了。这位姑娘才进府三天,也不认识春若水是什么人,见她拿刀动剑,连王爷都敢杀,自己这条命,还保得住吗?只把她当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个劲儿地开口讨起饶来。身子一缩,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连人带被子抖成一团。

  春若水这才想到了旁边还有个人,一时间气儿不打一处来,足尖一挑,已把对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开来,现出了张姑娘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的身子。后者尖叫一声,抱头弓身,更自抖成一团。

  春若水没想到会是如此一个场面,一时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剑结果了她,转念一想,又复作罢,随手一捞,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时间,脸色绯红,转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

  朱高煦经过片刻缓和情绪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么回事,索性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样子,当下狂笑一声,冷笑道:“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动剑杀人?放心吧,君无忌他命长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么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着肩上的血,“哼”了一声:“这事你怎么会知道?哼,这一次算他命长,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里,可就没有……”

  话声未歇,春若水的剑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脸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宝剑给搪向一边:“用不着来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还会怕这个?怕这个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说!”春若水才将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来,长剑一翻,再一次作势刺出,忽然看到对方那张略似苍白的脸,心头一震,才将举起的剑,又自缓缓垂了下来。

  这张脸分明与君无忌一般无二,尤其是在眼前这个角度,灯光的映衬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见之下,几疑无忌重现,一颗心怦然跳动之下,才将兴起的杀机,便自冷了下来。

  朱高煦见状,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剑放下来吧,再怎么说咱们总是夫妻,你真能狠下这个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说,正待站起,却为春若水比出的剑势,又给逼坐下来。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里噙满了泪,“有几句话,想问问你,君无忌他是你什么人?你说!”

  “哼哼,”朱高煦颇似一惊,冷笑道,“你听见什么了?谁告诉你的?”

  “这些你就别管了,他难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惊讶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未置可否。平常时候,他断断不能承认,这一霎,性命相关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辩白,形同默认。

  春若水见状,心内雪然,再打量着对方那张脸,更不再怀疑。

  “为什么,”难掩心里的激动,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视着,“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此毒手,这又为了什么?”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没有吭气儿。

  春若水这一霎心绪缭乱,既然已经确定朱高煦与君无忌之间是兄弟的关系,更自对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万难再留在府里,冰儿已死,照说对这个迫害自己至惨的元凶大恶,理当一剑结果了他,为己为人,都将是无上公德,偏偏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来,情势演变,已使她无能再顾及远在凉州的家人,势将非走不可了。

  往后面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里的剑,杀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样了。

  “今天我饶了你,别人可不一定会饶你,如果你就此改过自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你仍然还迷恋着王爷的权势,为所欲为,甚至于对自己的亲兄弟,还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话就说到这里,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说完插剑入鞘,正要转身,朱高煦忽然唤住她道:“慢着!”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干什么?”

  朱高煦看着她,颇有所憾地道:“你这……就走了?上哪里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海阔天空,还怕没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说,“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贵妃的身份,难道我们之间就这么完了?”

  春若水摇摇头,脸色苍白地道:“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什么贵妃不贵妃,我才不稀罕,你难道真的以为,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贪恋荣华富贵?最起码,我就是一个例外。”

  朱高煦低着头苦笑了一下,自语道:“这么说,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费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朱高煦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君无忌,对他还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脸转向一边道:“你管不着!”

  “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着,“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无忌身边已有了别的女人,就是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是谁,你这么痴心,是不是值得?无论如何,我对你总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摇头说:“不要再说了。”一霎间,她脸上显现着出奇的冷,“朱高煦,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是过去的了,你就别再指望我还会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你仍然还可以对我在凉州的父母心存迫害,这样做,除了证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将一无所获,一切你就看着办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满脸愤怒,却是无话可说,忽然又问:“赵宫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儿”,春若水仿佛一颗心都碎了。

  “她……已经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来。

  “是我杀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觉淌下了清泪,“她的身后事,自有我来负责,你就别多管了!”说完这些话,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开长窗,跃身而出,一霎间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朱高煦蓦地有所惊觉,已是阻止不及。夜风习习,自敞开着的轩窗袭进来,大幅纱幔在风势之下,浪花也似的作状飞舞,银质的鹤嘴长灯,立时为之熄灭。

  向着黝黑的夜空怅惘着,朱高煦这一霎只觉着无比的空虚,以及紧紧向自己压迫过来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权势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触。

  放下了按在君无忌背后的那只手,苗人俊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说:“没办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无忌冷眼旁观地注视着他。对他来说,丧失高深武功的这个打击,极其严重,但却并不为此即感沮丧。

  “没办法,一点儿法子也没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摇着头,坐下来,注视着他说,“倒不是我功力不济,实在是娘娘的手法迥异,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种微妙的闭气手法,我猜想透过这种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处经络已被关闭,我的能力,却只能为你解开其中之半!”

  君无忌说:“这样也很不容易了!”

  “没有用的。”苗人俊说,“即使我能全部解开都无济于事,关键在于娘娘在你身体里,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阴元气,这种劲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无忌呆了一呆,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君无忌冷冷地说道,“这种气道一直盘踞在我‘气海穴’脉之内,如此便能对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内力形成阻碍,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内功的原因了。”

  “对了!”苗人俊颓丧地说道,“如此情况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谁也不能把盘踞你身上的这股至阴内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却格于功力气质的有别,也不敢贸然试探,那么一来,可就……”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接下去说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里甚是钦佩,对于君无忌的触类旁通,极为惊诧。

  了解至此,君无忌才真正地感觉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宽涵,养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击之下,也不会感到绝望,更不会现之形容,而一派慌张失措。

  “那我们就不必庸人自扰,多费事了!”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正要站起,却见门帘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个布衣裙钗的人。君无忌吃了一惊,再看对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随即转看向苗人俊,看他认识也不?

  来人少女,生就高挑身子,浓眉杏眼,颇有姿色,却于美秀里,别具一种英挺气质,尤其是蕴含在眼睛里的那股神儿,顾盼间辄有凌人之势,君无忌瞧在眼里,顿时知悉对方显然又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侠林人物了。

  苗人俊报以微笑,正待开口为双方介绍,来人少女,已先行向着君无忌福了一福,娇声道:“小妹李翠薇,拜见君先生。”

  “啊,这是……”

  迎着君无忌诧异的目光,苗人俊笑道:“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洁’姑娘,李翠薇是她本来的名字。”

  君无忌这才明白,道了声:“不敢,李姑娘请坐。”对于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时颇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会意,随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无忌点了点头,即向当前这位姑娘看去,当时苗人俊力惩恶商郭子万,邂逅兵马指挥徐野驴,画舫酒醉,结识玉洁姑娘之一段经过,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详。并悉知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后,武功颇有根底,后来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汉王府邸,这件事由于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没有多事,此刻看来,料必是得力于人俊的援手,已然脱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两眼,越觉对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坠尘,最是可叹,今遇人俊,风尘共许知己,无论才貌,俱称匹配,好不为他们祝福高兴。

  却见这位李姑娘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皓腕,落落大方地向着君无忌道:“君先生身子哪里不舒服,小妹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无忌方要开口,苗人俊已点头道:“姑娘你偏劳吧!”

  二人相视一笑,李翠薇随即走向无忌背后,在他肩上盖一块纱巾,即行拿按起来。

  别瞧她玉手纤纤,倒是劲道十足,一经着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着了一团炭火,透着一袭纱巾,亦感炙热难当,却于热炙如火中夹着一丝冷气,冷热相激里,乃自兴起一片麻痒感觉,通体上下,顿感无限舒畅。

  君无忌一经领会,顿时测知这位李姑娘必然练有精纯的“素女”功力,这等内力较之李无心的“至阴”功虽不能等量齐观,却是性质类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无心所加诸其“气海穴”内的至阴内气劲道,却能暂收缓和之效,当有一定裨益,一时不由抬起头,向着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运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众多贫困儿女的侠行,苗相公都告诉我了,真使我无限钦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见,真是没有想到。”

  君无忌摇头笑道:“你太客气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气可嘉!”

  李翠薇轻叹道:“这件事说来惭愧,我……”

  苗人俊说:“若不是你说起,我还忘了。”随即转向君无忌道:“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听她说起,说起来倒要感谢那位春贵妃,要不是她当日见义援手,李姑娘当日早已命丧王府……”

  当下随即将李翠薇当日行刺朱高煦,险丧性命,幸为春若水临场所救,以及这一次又把她由狱中救出之一段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君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

  苗人俊说完,感叹一声道:“这位春小太岁,人在富贵,尚不忘行侠仗义,一身武功,也不曾丢下,实在难得,当日事后,我曾用言语相激,想必她曾到栖霞去看你了。”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一言不发。这是他最感痛心遗憾的一件事,情绪之错综复杂,简直不忍卒思,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来对春若水不尽了解,此番劫后归来,才由苗人俊嘴里知道了一个大概,顿时改了初衷,对于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却也了解到君无忌于春若水的无可奈何,更何况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瑶仙的介入,情势更称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经过此一番邂逅,苗人俊与李翠薇(即玉洁姑娘)的感情,无异更上层楼。感情的进展,使得她不得不进一步为着苗人俊的境况而寄以关怀,显然眼前苗人俊与君无忌面临的最大压力,俱是来自“摇光殿”那个极称神秘的人物——李无心。谈话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两次由娘娘手里逃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牵强,轻轻叹了一声说,“她老人家必然为此引为奇耻大辱,再见面时,便是无所不用其极。”

  君无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忆两次由李无心手里死中求活,确是境况奇险,必死不死,其微妙真个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来,也不能尽解,直仿佛冥冥中有着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实情况,认真检讨起来,却又似别有虚玄,关键在于,李无心这个被传说为早已“无心”的人,对于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多少心生怜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极,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机。

  然而,尽管如此,两次死中求活,却又绝不能排除“侥幸”的因素,李无心即使对自己心生怜惜,最后的宗旨仍将是要杀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临着一种矛盾,这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位意图杀害自己的大敌,君无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遗憾而无怀恨,更说不上什么仇雠,沈瑶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关系,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种奇怪的因素存在着,便是这种“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对付任何敌人一样,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为此君无忌极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脱,他却不能安宁,又在计划向着李无心施以奇袭了。当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松开了为他拿捏的手,退后几步,含笑道:“觉着好些了没有?”

  “松快多了!”一面说,君无忌向李姑娘道了谢,后者连谓不敢,向着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风,转身离开,“你们谈谈吧,我出去一会儿。”随即开门步出。

  君无忌一面擦着身上汗水,打量着她离开之后,转向苗人俊道:“看来这位姑娘,兰心惠质,古道热肠,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气质谈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贺!”

  苗人俊取来自己衣裳,给君无忌换穿。聆听之下,微叹一声道:“这番称许,倒也中肯,我对她原来不甚了解,这几天听她谈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惨,父亲早年为朱高煦害死,母亲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后为无极派长老无极子收为门下,学成武功,为了报父仇才潜来秦淮,若不是当日春若水救她一命,当日已死于朱高煦剑下,这一次脱困出来,既不能重操贱业,又无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从。”

  君无忌注视着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君无忌“哼”一声,道:“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俊兄你对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说完站起来,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视了一刻,回过身来道:“一切都看命运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东去一趟,一来探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长,二来暂避一时之险,然后……”

  所谓的“一时之险”,当指摇光殿主李无心的到来。这句话不禁使得君无忌心头一惊,才自觉察到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正是李无心所欲搜查的目标,所不同的只是对方有一份师徒之谊而已。

  “也许娘娘早就发现我了,只是在暗中观察着我的动静而已。”苗人俊讷讷说道,“果真这样,我这一切,无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无忌摇摇头道:“贵殿殿主并非真如所传,是个无情之人,虽然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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