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又浩
前言
我与黄瀛先生之间,有着细微却又不可思议的缘分。我手上有两本先生的诗集。一本是仅发行了100册的《景星》,而另一本则是想必大家都持有的诗集《瑞枝》的复刻版。在我这本《瑞枝》里,有诗人自己对诗集的勘误和注释。下面就让我首先从这本诗集的由来开始谈起。
我的好友中有位研究中国的学者,名叫堀内公平。这位堀内先生从1986年开始到1989年曾在四川外语学院担任外籍教师,教授日语。今天在座的王敏和杨伟等人或许都曾受教于他。另外,宋再新、罗国忠等人也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我此次来到这里,了解到这些情况,实在是感到不胜喜悦。堀内先生与黄瀛先生的关系十分密切,在中国任教期间,两人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室内尽情畅谈。
堀内先生虽然年长我十岁之多,但每次和我见面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除了健谈之外,堀内先生还是位博闻强记、阅历丰富的人。从二战后的民主主义运动以及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初期开始,他便活跃在第一线上。早在日中两国恢复邦交之前,他就以各种途径,几次踏上中国国土。邦交正常化以后,他更是数次在多个单位及大学担任日语教师。即是说,堀内先生亲历了日中两国战后的历史,加上他与草野心平、宫川寅雄等人私交甚笃,且交游广泛,在很多领域都颇有人脉,因此,可以称得上是个“万事通”。不仅如此,堀内先生的夫人曾在八路军中工作过,对中国也比较了解。而更巧的是,据说堀内夫人的娘家与黄瀛先生母亲的娘家仅有数户之隔,所以她很久以前就知道黄瀛先生的事情了。不过,关于当年的事情是容不得信口雌黄的,因此我的话也就姑且打住。总而言之,从我前面谈到的这些概况可以得知,堀内先生和黄瀛先生在一起,既可以谈论中国,也可以谈论日本,当然也可以讨论文学,所以,两个人才会格外亲近的吧。我曾多次听堀内先生谈起黄瀛先生的事,他也曾建议我去查阅黄瀛先生的事迹,但由于杂事缠身,一直延宕到了今天。
不过,我倒不是因为堀内先生,而是因为别的机缘,得以与黄瀛先生的弟子王敏和杨伟相识的。而多亏了这种缘分,我今天才有幸站在这里。一旦决计要完成这项一直弃之未顾的作业,我便立即开始着手研究关于黄瀛先生的资料。上周,我忽然涌起念头,打了个电话给堀内先生。接到电话后,先生立即给我寄来了两本书,也就是开头所提到的那两本诗集。
从堀内的笔记看黄瀛诗
首先,我想来谈一下诗集《景星》。这本诗集污迹斑驳,书脊用其他的纸重新裱糊过,而印刷着版画的题签也曾一度脱落,现在被透明胶带固定在原处。显而易见,这本书曾被翻阅过无数次。据堀内先生所言,即使在黄瀛先生手里,它也是仅有的孤本。黄瀛先生是以分赠遗物般的心情将此书托付给堀内先生的。这是一本日文诗集,也是一部已经被遗忘的作品,然而我猜想,堀内先生或许一直期待着它在日本的复活,以及人们对它的重新评价吧。后来,堀内先生由于身染疾病,一直没能实现这一宿愿。说来,当今的日本诗坛、文学界又将如何看待这样的作品呢?对此,我也抱有十分浓厚的兴趣。
下面,我想再来谈谈诗集《瑞枝》。这本诗集也是黄瀛先生赠予堀内先生的。现在我手中的这本诗集,便是从堀内先生那里得来的。诗集中有不少诗人自己对印刷错误的订正,而且更为有趣的是,正如大家所见,书中夹满了堀内先生作笔记的便条纸。看着这些笔记,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两位先生围绕着这本诗集,彻夜长谈的情景。笔记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每首诗歌诞生的背景、诗歌主题的只言片语,可现在看来,这些笔记亦都成了宝贵的证言。因此,为了避免散失,我将这些笔记都抄录了下来。因为本来只是谈话时的临场记录,现在有不少地方就连堀内先生本人也看不明白了。即便如此,这些笔记当中仍有很多地方饶有趣味。笔记的全文已附在后面的附录资料中,请各位自行参阅。在这里,我想详细介绍其中的几处。
譬如,在黄瀛先生的代表作《“金水”咖啡馆》这一页上,就有这样的记录:
刊登在《日本诗人》上
承蒙朔太郎萩在月评中给予了高度评价
“富有韵律感,简直比日本人还善于驾驭日语”
富贵胡同在日法租界的交界处
闻名遐迩的花街柳巷
只是在那里帮人家写了信(干玩儿)
在窗外污浊的水沟上方
银色的水杨在闪闪发光(资料)
这首诗歌的副标题是“天津回想诗”。普遍认为,这是关于黄瀛先生在大正十二年,因故从正则中学暂时回国,而后插班进入青岛中学这段期间的回忆。而众所周知的是,萩原朔太郎曾在《日本诗人》杂志上,对这首诗大加赞赏。
在日本租界的富贵胡同旁边
在有人“叽哩呱啦”吆喝着的夏日夜晚
我们时常品味着冰激淋啜饮着苏打水
以上是全诗开头的三行。此处的“叽哩呱啦”,可以说构成了全诗的一种间奏曲,之后的诗句中还反复出现了“在去年那个有人‘叽哩呱啦’吆喝着的夏日夜晚”、“车夫们‘叽里呱啦’地招揽着客人”等等。“叽哩呱啦”大概是车夫和妓女揽客的喊声,或者说是吆喝声吧。虽然不明白这喊声的具体意义,但与后面“他们时常品味着冰激淋……”这样的诗句结合在一起,着实营造出了萩原朔太郎所喜好的那种语感。
阅读这首诗歌时,我眼前不禁浮现出了这样的画面:一个为升学而备感烦恼的中学生,置身于带有几分异域风情、与日常相去甚远的情景中,享受着精神上的“干玩儿”以及在放纵的片刻中所获得的自由感。关于笔记中的“写了信”,虽然不太清楚其准确的意思,但可以想见,他所写的信似乎不会是那种向某人倾诉自我的信件,而应该是受到在咖啡馆偶遇的青楼女子之托而写成的那类信函吧。毕竟,在大正时代,戴白线帽的中学生还是物以稀为贵的。姑且不谈他的内心正因升学而烦恼这一点,至少从外表来看,他是作为属于当时精英阶层的中学生而受到礼遇的,并受人之托写写信什么的。这一事实本身就营造出了萦绕着全诗的情趣。说得夸张一点儿,也许《“金水”咖啡馆》不啻黄瀛先生版的《伊豆的舞女》。
《在不二屋小憩》这首诗的副标题为“妹妹初访日本之际”。黄瀛先生所创作的诗歌中,除了《致妹妹的信》(1)(2)以外,还有好几篇以妹妹为主题的诗歌。按照冈村民夫先生的见解,这显然是受到了宫泽贤治的影响。但黄瀛先生的确是在有别于宫泽贤治的意义上,必定与其妹妹之间存在着彼此倚靠、相依为命的亲密关系。
《在不二屋小憩》中,有这样充满哀愁的诗句:
(没有比我们兄妹更幸福的了)
就算我们在这样的地方小憩
竟也会百感交集,泪眼迷离
在悲喜交集中
哥哥真想把你的脸看个仔细
宫泽贤治的妹妹罹患了在当时被视为绝症的结核病,诸如《无声恸哭》或《诀别的早晨》一类的诗歌就最能集中表现其兄妹之情。而黄瀛先生的诗中,在哥哥眼里,家人团聚的情景总是伴随着离别的感伤。
例如以下的诗句:
一想到要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
黄昏的银座也顿时凝重得罩上了幔子
但我却不能把这告诉你
通过《在不二屋小憩》,黄瀛先生或许试图向妹妹传递一种安全感吧。那种安全感是他作为在日本文坛的一隅占有小小的一席,即在日本拥有立身之处的哥哥的那份安全感吧。
可是在此处,堀内先生所做的笔记,却与上述情感了无关系,仅仅是以“不二屋”为背景的记录:
“每每在不二屋与横光偶遇时,通常会闲聊上半个小时”
虽说是理解自己的人,但堀内先生毕竟是外人。在这位外人面前,黄瀛先生对讲述自家兄妹的感情还是会有所顾忌吧。那种心情,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虽然我不知道这里所写的“不二屋”到底是哪里的不二屋,但横光利一从昭和三年开始就一直住在世田谷一带,由此看来,大概应该是中野或银座附近的不二屋吧。
这么说来,从《在不二屋小憩》之前创作的一首诗歌——即以“郊外马込村的早春”为副标题的——《风景(3)》中可以看出,这首诗的背景里有着萩原朔太郎的影子。堀内先生的笔记中还有这样的记录:“走进犀星的庭院/‘谁呀’啊,是黄君呀/花?可以呀”(资料?),通过此处的笔记,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黄瀛先生也去拜访了室生犀星。“哇!远方那蔷薇盛开的春天飘浮着兴奋的彩云!”——在这句诗的背景中,隐藏着室生犀星的身影,真是颇为巧妙。
受人褒奖这样的事情也许总是难以忘记的,在诗歌《澳门小景》一页上,就记录了这样一段十分有趣的小插曲:
据说在文化学院朗读的正是这首诗以及《澳门的伊利亚》
初中部的女生们静静地听着圆舞曲伴奏的诗朗诵
低声私语道:“哇,写得真好啊”“好美”
这无疑是对朗读者的礼赞
笔记中所写的《澳门的伊利亚》这首诗,其实并未收录进《瑞枝》。无法读到全诗,的确是很遗憾——当然,还有相当数量的诗歌都未被收录进这两本诗集——,但从“这无疑是对朗读者的礼赞”之类的记录中,我仿佛看到了当有人在女生们面前朗诵自己诗歌时,那位二十岁的青年既喜悦又羞涩的神情,以及已年过八旬的黄瀛先生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这一幕时的笑脸。
顺便要提及的是,由于第一高等学校不接收中国籍学生入学,所以黄瀛先生便进入了文化学院就读。而文化学院是当时日本唯一一所男女同校的学府。在这里,我不可能花太多的笔墨来介绍学校的历史以及其创建者西村伊作的详细情况,不过要说明一下,文化学院与国立学校、女校等都有很大区别,是一所少见的、校风非常自由的学校。黄瀛先生入校后的第二年便转入了陆军士官学校,所以实际上在文化学院只学习了一年多的时间。尽管如此,作为黄瀛先生忠实粉丝及支持者的众位女士——诸如参与了《瑞枝》的装帧设计,以及在出版方面也给予了诸多关照的吉田雅子女士——都是当年文化学院的校友。据堀内先生的笔记所记录,《我们的Souvenirs》这首诗歌似乎就是献给吉田雅子女士的。我曾听堀内先生谈过,当问起吉田女士是否就是先生心仪过的女性时,黄瀛先生只是笑而不语。佐藤龙一曾在《黄瀛——他的诗及其坎坷的一生》(1994年,日本地域社会研究所)中引用过黄瀛先生这样一段话:“……战争让一切都变得凄惨无比。战争迫使我放弃了与自己挚爱的人结婚。”我猜想,黄瀛先生的这句话背后或许就隐藏着上述的内情吧。
资料中有一处写着“外国人/总是被排斥”,看来就连在诗坛也存在歧视现象,只不过这种歧视与其说是由人种不同而产生的,不如说是由日本式的集团意识带来的一种不良现象,一如“文坛帮派”这个词所描述的那样。所以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文化学院时代的生活对于黄瀛先生而言,堪称一段奇迹般的时间和经历吧。
另外,需要补充一下的是,关于黄瀛先生那段“没有结局的恋情”,佐藤龙一在他著作中试图通过收录在《瑞枝》中的《夏天的小白花啊!》这首诗歌,去探寻其心境的反映。的确,在黄瀛先生的诗句中,充满了对那段未完成的恋情的回忆。例如:“的确,我没有力量来支撑住你”“然而,这男人却又因另一种思虑而精疲力竭/必须迈向伙伴们和你一无所知的另一个世界!”“一旦天明,我将与威猛的号声一起,奔赴那原野/我将把你变成一个陌生人”。不过,在这首《夏天的小白花啊!》的旁边,堀内先生记录下了以下内容:
曾在Athenee Francais附近见过一面的人悄悄瞅了我一眼,连忙红着脸挪开视线
不用说,我也不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就是描写当时情景的诗歌
读到这段笔记,眼前不禁会浮现出在吉野弘的诗歌中也常有的一幕。如果笔记内容无误的话,也许正是这一瞬间的相互感应催生了对《我们的Souvenirs》那长达“三年时光(给吉田雅子女士)”的感慨,并与之重合在一起。
反战诗
《夏天的小白花啊!》的确是一首充满爱怜,却又隐含着放弃之心的精巧诗歌。可在这样一首诗歌的下一页上,却是一首在诗集《瑞枝》中显得有些另类的反战·爱国诗——《啊,将军!》。在诗歌的旁边,堀内先生如此记录道:
心中浮现的是张宗昌的形象
(另附纸)在《文艺战线》上发表的那首反对出兵山东的诗歌已经找不到了
遗憾的是,关于张宗昌这个人,我是一无所知。查阅了手头的百科词典后只得知,他是一名军人,曾经为张作霖效力、继而又在其子张学良手下活跃过,并立下功绩。曾经一度逃亡到日本,于1932年被暗杀在济南。我不敢对民国时代错综复杂的政治形势妄加评判,但总而言之,张宗昌可以说是曾作为国民党军队的将领为民国效力,最后却又背叛了蒋介石的一派。我并不知道《啊,将军!》这首诗歌创作的具体年份,不过在创作期间,或许张宗昌被卷入了某宗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吧。我对自己调查不周深感抱歉,期待将来某一天会有某位有心人能够将此事件的来龙去脉公诸于世。
如前所述,书中另附的一张纸上,堀内先生的笔记这样写道:“在《文艺战线》上发表的那首反对出兵山东的诗歌已经找不到了”。而我却有幸找到了这张笔记所指的诗歌,其名为《世界的眼睛!》(《文艺战线》第5卷第7号,1928年7月),现将其收录于此,如能成为制作黄瀛先生详细作品年表时的参考资料,自是无比荣幸:
世界的眼睛!
世界的眼睛!正朝着我们的土地大举挺进
以为我们麻木不仁,所以才糟糕透顶!
诚然,迄今为止我们都只是在沉默与抱怨
说我们是沉睡的雄狮?
总该明白,就算并非如此,也决不是懦夫任人蹂躏!
此刻,世界的眼睛啊!
你们理应坚持自我来迫近我们
用硕大的双手托起那硕大的脸庞
嘲笑此前那些所谓的正义行动
舍弃那些宰割我们的小刀和精神……
可是,且慢!你们那充血的眼睛意味着什么
那冷彻和锐利得近于呆板的眼神
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确很懦弱
但从此开始坚强的命运线将由内而外地延伸
你们也将见识到这张面孔
不久之后在紧握真相的双手伸出之前
在迎战的旗帜升起之前
世界的眼睛啊!
那军舰、军队都已太过陈旧!太过陈旧!
1927年5月日本开始对山东出兵,这一暴行使日本成为军部主导国的事实和帝国主义的野心暴露无遗。不用说,此次出兵行动招致了欧洲与美国等国际舆论的谴责和抗议,也对中国国内的反日运动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我想这首诗应该就是以自那之后第二次(1928年4月)、第三次(1928年5月)的再次出兵为背景而写成的作品吧。诗歌中的“世界的眼睛!”,换句话说,就是指全世界的帝国主义野心家们和侵略者们。黄瀛先生虽然在诗歌中避开了直接指名日本,但我认为,他拥有能够揭穿当时侵略中国的列强本质的敏锐视线。当时,黄瀛先生只有22岁,是陆军士官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因此,发表《世界的眼睛!》这样的诗歌,无疑是一项十分大胆的行为。反过来说,如果黄瀛先生是位彻头彻尾的政治党派人士,倒是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点的。正因为他是一位质朴而纯粹的诗人,才得以写下了如此的诗歌,并投稿发表。这些与《文艺战线》有何种关系,我尚不清楚。或许杂志方面期待的是作为被害当事国一方的中国籍诗人,能对日本的暴行发出单纯的反对之声,不过,想必《世界的眼睛!》这样的视点和构思大概还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吧。
黄瀛先生在恋爱方面,由于自己的中国国籍而不得不有所放弃,而在反战诗这一方面——如果这种说法可以被接受的话——不正是通过反对战争的暴行来表达了其对母亲的祖国日本的深爱吗?其实在载有黄瀛这首诗歌的杂志上也刊登了其他的反战诗。这些反战诗大都变成了异常高调的反日诗歌,它们忘记了自己的立场,悬浮在空中,让人不由得想问:“你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而黄瀛的这首诗却并没有单纯以日本为敌,而是抨击了当时西洋列强(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日本)对中国的偏见,大声宣称道:“你们”将见识到被你们所忽略了的中国强大的“命运线”和意志。毋庸置疑,黄瀛先生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祖国中国,声讨着包括日本在内的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暴行和觊觎,但却并没有因此而简单地憎恨日本,因为对于黄瀛先生来说,作为母亲祖国的日本也无疑是自己的另一个祖国。不用说,正是黄瀛先生这种特殊的立场催生了像《世界的眼睛!》这样一种诗的构想。用现在的话来说,这首《世界的眼睛!》所立足的坚实立场委实令人钦佩。也正是这一点,首先深深地打动了我。
结语
以上便是围绕黄瀛诗歌这一主题,我根据堀内先生所写的谈话笔记,通过临阵磨枪所领会到的大概内容。其实笔记中还有很多值得阅读的东西,也还有很多应该拿出来探讨的内容。也许今后会有哪位有心人士将这项研究继续进行下去吧。
开场白就说到这儿,现在,我想应该谈谈我个人的意见了。我认为,黄瀛诗歌的特色与个性,从根本上来讲就是抒情诗,因而黄瀛先生应该算是一位抒情诗人。如果今后发现了更多像之前所读到的《世界的眼睛!》,以及前文中提到的《啊,将军!》这样的诗歌,那么我须得重新考虑。不过从目前我所了解到的范围来看,黄瀛诗歌的代表作,仍旧应该算是《清晨的展望》、《“金水”咖啡馆》、《清晨的喜悦》等这一类诗歌。还可以加上我个人非常喜欢的《思慕》,以及木山捷平十分推崇的《七月的热情》。再者,尤其是《景星》中的短诗,这些诗歌惹人喜爱,充满生气,闪耀出年轻的光辉,诗中所描绘的心灵风景千变万化,就犹如在窥视万花筒一般。我想,这也许就是黄瀛先生的拿手好戏吧。于是这里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
首先,被我称为黄瀛先生拿手好戏的抒情诗,却是极难被翻译成中文的,即便是翻译了,我想可能也不太会受欢迎,理解者也会为数不多吧。
最近,中国出现了“汉俳”,女性作家所创作的“私小说”也相当流行。暂且不评价其优劣,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作品与日本的“私小说”有很大不同,我觉得当中有不少作品其实根本不必故意贴上“私小说”的标签。去年,我有幸读到了日本“百人一首”的中文译文,无论是直译还是意译,倒是在翻译中发生了变异的部分令我兴味盎然。我想大胆地提出一点:抒情诗与中国的语言或许是无法融合的。中国一直主张“诗言志”(《毛诗序》),即使是在叙景诗中,也一定会托物言志。
与此相对,日本自古以来就主张“诗表情”,也就是所谓的“夫和歌者,托其根于心地,发其华于词林者也”(《古今集》)。而且不局限于诗歌,日本文学本来就是以“情”为本源来展开创作的。而谈到其缘由,当然两国国民民族性的差异无疑是原因之一,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两国语言的不同特性。简单来说,日语属于粘着语,即可以根据各种词语活用以及词尾变化,来表达各种不同的细腻语气。而众所周知,中文属于孤立语,没有词形变化,因而只能依靠词语在文中的位置来确定其语义。其实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我们往往没有注意到,这种差异使两国民族的文学本质产生了十分微妙的区别。
去年,我曾在留学生很多的研究生院的课堂上,与大家讨论过这样一种现象:关于“坐”的说法,中文里只有“坐”与“请坐”这两种说法,而日语中却有诸如“坐れ”、“お坐りなさい”,以及“坐っちょれ”、“お坐りなされてくださいまし”等等的表达方式,粗略算来也有20种之多。而以有着上述特点的日语所构成的日本文学也是一样,即使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其语感也会受到词形词尾变化的影响,并且日本人向来十分重视这点。但是,语尾省略这种表达方式也是日语的一大特色,可以用作暗示或是留下余韵。俳句、连歌等便是由这样的语言特性中诞生出来的日本独特的文学形式。日本之所以没有优秀的叙事诗,其原因就在于日语的语言特性。日语一向擅长叙情,所以没有在叙事方向上得到发展。因此,到明治时期为止,日本人都对叙事诗与抒情诗之间存在差异这点一无所知,也没有去区分它们的意识。
在语言学方面我是个外行,不能从学术的角度来分析以上现象,所以关于语言特性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只是需要说明一点,以上的所有观点,都并非是从语言本身的优劣这一角度来考虑的。尽管像大江健三郎那样一味推崇西方的人老是向世界宣讲日本语言的“暧昧性”(《我在暧昧的日本》),而我却并不打算做他那样的蠢事,也从来没有独断地认为日语的表现力非常丰富。不过我常听说,日译英的时候常常会为单复数而苦恼;还听说,最近有一部法国长篇小说被翻译成了日语,长达三千页。小说的主人公是姊妹中的一个,而到底应该将主人公看作姐姐还是妹妹,据说到最后都没有定论。可见,在被大江健三郎视为典范的法语、英语中,也是有暧昧性的。其实,每一种语言都有各自的特性,这些特性又与诞生该语言的风土、社会以及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从外部来看,在某些方面显得暧昧的语言,在其他的某些方面或许有其卓越之处。当然,反过来说也是成立的。
“私小说”一向被认为是日本文学中一种具有独特性质的文学形式。我一直以来都在思考其产生的真正原因。经过一番研究,我认为,导致日本“私小说”产生的一大原因在于日语的特性。带着这样的意识去阅读黄瀛先生的诗歌,得到的第一印象就是“纯粹的日本诗歌”。当然,并不是指没有语法方面的错误。毋宁说近代诗歌经常会忽略语法规则。我这里所说的“纯粹的日本诗歌”,是指黄瀛先生的诗歌是基于日语特性来进行构思、创作的,是完全的日本式诗歌。再扩展开来说的话,黄瀛先生并非先在头脑中用中文构思,然后再转换成日语,而是日语已经融入了他的感性,驱使着黄瀛先生创作诗歌的。可以断言,如果没有从幼年时代起就扎根在先生头脑里的日语式思维,也就不会诞生日本诗人黄瀛。在诗歌创作方面,黄瀛先生可谓是彻彻底底的日本人。
黄瀛先生身为日中混血儿,不用说,在日中那段不幸的历史里,曾被迫置身于无法言喻的残酷命运之中。在这段历史里,黄瀛先生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也许有一天,某位学者肯定会找到有力的证据吧。不过,我想,也可以说黄瀛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而且是名副其实的日本诗人。而其证据,就存在于先生的诗歌当中。
(孙苗译)
附录:(资料)关于诗集《瑞枝》堀内
公平所做的笔记全文1
(資料)黄瀛『詩集瑞枝』についての堀内公平聞き書きメモ①「オレ」
ある浮世絵画家の
その姉は十一谷義三郎(一中一校東大英文学)に夢中になったヽめ/その妹は姉の負うべきものを/負わされた/だから二人はそれっきり/妹と淡い恋
②「われらのSouvenirs」
三ヶ年も(吉田雅子さんへ)/したしい人へ与えた詩/(併し事実はよませただけ)
③「心象スケッチ」
これはある浮世絵画家の/マトモアゼルとのプロローグから/五ヶ月の
④「やろんぼうの唄」
酒をきこしめした時のニヒリズム/東京の盛り場で/少しはもたれたのはわれもしらず/色男金も力なかりけり/われはイロもカネも/チカラもなかりしに
⑤「あいつの背中へ書いた詩」
天津初めてダンスをした頃/のTという家の/アネと妹アネの背中のたかまつ
⑥「作品八十三番」
初夏の東京は/どこえ行ってもかへってもうつとしや〈ママ〉
⑦「点火時の前」
市ヶ谷陸士中華学生隊廿期/第四区隊自習室にて
⑧「夏の白い小さな花よ!」
一ペンアテネフランセ近くで会った/人はちらっと人をミて赤くなり乍ら/メをそむけて、勿論こちらもちらつと/見て、その時の詩
⑨「將軍よ!」
張宗昌を心にして
(別紙)〈文芸戦線〉に書いた山東出兵反対の詩/はもう見つかるまい
⑩「nocturne」
田漢訳/(南国月刊創刊号)に載った〈勝又註南国月刊は広東発行〉
「妹への手紙(2)」
(書き込み)お兄(前)の一人の兄宇比雄
「戯歌」
その頃木山捷平、夜な夜な/東中の陸橋近くのモナミという/喫茶店へ現わるそこの小娘か好きだとか/されどその小娘、ハナも引っかけず余/はがゆくその応援にゆく/その時の即興
(「士官学校の夜」)「鏡中風景」
詩と試論/今の世シユルリアレズム詩はわれの/こと云う人多かりき/文壇徒党いもつる仲間
(別紙)オレダッて一、二、三号に作品を書き/カットまで(春山行夫に)書いてやったが外国人は/仲間外れ
「あやつり人形」
他人にアヤツラレた人をなじる詩、/あの頃は反骨がシンであった(反骨カンで)/それから50年后日本文壇では/無頼漢という名詞を用いた
「マカオ小景」
文化学院で朗読したのはこの詩と/「マカオのイリヤ」中学部の女子達は/静かなワルツの伴奏つきの朗読を/きいていヽわね」「ステキ」とさヽやいた/それは朗読する人への礼さんに外ならなかった
「風景(2)」
冬の天津新港のこと塩の集散地
「美はしの王子」
映画を見ての詩/文化——朗読「オリエンタル」(/伴奏曲)——拍手喝采/ムーアの帽子/金があるとウエストミンスターを吸った
「コーカサスの女」
天津
「風景(3)」
犀星の庭/「オイ誰か」あ黄君か/花?いいだろう
「不二屋小憩」
不二屋で横光と偶然の出会いに/いつも半時間の世間話だけだった
「秋は行く」
橋爪健が、岡村二一らのやっている詩誌/「紀元」に書けといわれた詩、/宮嶋資夫岡本潤萩原恭次郎/多田文三 小野十三郎林房雄村山知義/林芙美子
「秋夕小景」
和田堀私泉/(カット藤森静夫)/〈碧桃〉小説同人誌を出した頃/映画人亀井文夫、画家(一水会)堀忠義も(生存)/(浮世絵師)鳥居清忠の(妹)お嬢さん(一緒)訪れた
「南から来たお客の詩」
「富貴胡同」というところ
「喫茶店金水」
「日本詩人」載った→/朔太郎が月評で激賞してくれた/「リズムカルで、日本人よりも日本語をあやつると」/富貴胡同は日仏租界の境/朝野の淫売窟、/手紙を書いてやった単なる(乾玩児)——
汚い窓外のドブの上に/銀色の猫柳が光りけぶて〈ママ〉/いた
「朝のよろこび」
朝日に三篇のった/中野秀人(早大出身正剛の弟)が本年度の新人/だと評してくれた/三好十郎、坂井徳三(社会主義者)菱山修三(本名本居(長世))/富田常雄——
中のは(編集員)学芸部長土岐善マロを紹介してくれた/(中の秀人)朝日食堂でコーヒをご馳走になった
「朝の展望」
日本詩人賞第一位
「フランスの匂ひ」
高村さんに、草のと一しょに/フランス料理をご馳走して/もらった(赤門前鉢の木)/空が〇〈まる〉かっので/フランスのイメージ
(木下杢太郎/西片町)吉田雅子
注1他に小型の「四川外語学院便箋」に記されたメモが5枚あるが、詩についての注記ではない。
注2メモには判読不明なところ、また誤記もあるが、そのままとした。
注3堀内公平氏は中国学者、1986~1989年まで四川外語学院にて日本語を教え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