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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以《铜锣》为中心谈黄瀛与宫泽贤治

  第一章 草野心平与黄瀛、贤治的交流

  我的专业方向是宫泽贤治研究,所以首先就宫泽贤治(1896-1933)的文学特征进行简单的总结。宫泽贤治文学的特征便在于,扬弃宗教和科学这两种在历史上往往处于对立位置的世界观,着眼于如何实现全人类的幸福这一重要课题。贤治是一个百科辞典式的诗人,几乎可以为他编纂一本《宫泽贤治辞海》。他将古今东西的各种知识应用于文学创作中,具体而言,即是在宗教方面以佛教为中心,并涉及基督教及生命主义哲学;在科学方面,囊括了进化论及古生物学、天文学和地质学、矿物学、植物学等等;在文化艺术方面,从西方文学到汉文学,再到西方音乐、西洋绘画、浮世绘等等,无不融会贯通。通过运用这些知识,他向我们展示了对2000年后的人类世界的崭新理解。直至今日,诸如《诀别的早晨》《滑床山的熊》《大提琴手高修》《山梨》之类的名篇依然是日本教科书的必选篇目,《银河铁道之夜》《风又三郎》《橡子与山猫》等作品仍旧受到男女老少的喜爱。宫泽贤治不愧为国民文学家。

  然而,贤治与文学家的形象相去甚远,他曾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现岩手大学农学系)学习农艺化学,晚年致力于指导通过土壤改良及肥料规划而进行的农业改良。窃以为贤治的真实形象更加接近于一位着眼于全世界和平与共存的宗教家、应用科学技术进行改革实践的科学家。

  贤治之所以出版文学作品,尤其是那些将思春期少男少女作为假想读者的伊哈托布童话,以及将宗教家、诗人和科学家作为假想读者的心象素描,或许是出于首先要从改革意识开始这一目的吧。

  虽然贤治的文学作品在他生前几乎没有得到承认,但仍然受到了一部分人的注目。草野心平便是其中之一。心平因年轻时曾在中国大陆留学,所以方能从更加广阔的视野上去把握当时不被狭隘的日本文坛所接受的心象素描集《春与阿修罗》的绝妙之处。

  草野心平是诗歌杂志《铜锣》的中心人物,而作为这本杂志的核心诗人而活跃于文坛的正是黄瀛。黄瀛与心平的相遇相识已是广为人知。心平邀请黄瀛在中国创刊《铜锣》的时候,黄瀛已以新兴诗人的身份在日本得到承认。《日本诗人》是在大正时期的日本诗坛发挥着核心作用的杂志,它的新人特刊将黄瀛的诗歌遴选为首席佳作。中日混血儿的黄瀛从众多日本诗人中脱颖而出荣登首位,表明他杰出的语言感觉在当时已受到了广泛瞩目。

  被《春与阿修罗》所打动的草野心平向宫泽贤治发出邀请,力邀他加入《铜锣》同人,而此时贤治的重心已经从文学转向了实践活动,于是对和心平之间的交流并不是那么积极热心。想必黄瀛和贤治的交流也是通过《铜锣》,或是经由书信往来(现在还未发现当时的书信)进行的。1929年,黄瀛参加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旅行途经花卷温泉之时,曾去探访过贤治。虽然黄瀛与贤治之间的直接会面仅此一回,但似乎他对比自己年长10岁的贤治颇为敬畏,我们也能从黄瀛的作品中看到贤治的影响,可以认为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强烈的共鸣。让我们先从年表来认识贤治和黄瀛的人生吧。

  黄瀛

  1906年出生于重庆。

  1919年进入正则中学。

  1923年插班进入青岛日本中学。

  1924年

  1925年《清晨的展望》荣登《日本诗人》首位,加入《铜锣》。与草野心平、高村光太郎会面。

  1926年进入文化学院。

  1927年进入陆军士官学校。

  1929年春天,士官学校毕业旅行中途经花卷,拜访贤治。

  4月在《诗与诗论》第4期上发表《心象素描》(士官学校之夜·镜中风景·探梅·在铫子)。

  1930年诗集《景星》出版。

  1931年在南京执行军务。

  1933年与王蔚霞结婚。

  1934年诗集《瑞枝》出版。宫泽贤治

  1896年出生于岩手县花卷市。

  1915年进入盛冈高等农林学校。

  1921年成为稗贯农学校教师。

  1924年心象素描集《春与阿修罗》,伊哈托布童话集《要求繁多的餐厅》出版。

  1925年从《铜锣》4期起成为同人。

  1926年从农学校退职。创立罗须地人协会。与高村光太郎会面。

  1928年罹患急性肺炎。

  1929年病床生活。

  1931年成为东北碎石工厂的技师。

  写下《不怕风雨》。

  1933年9月21日因患结核去世。

  黄瀛与贤治会面之时,贤治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文学活动业已不再是生活的中心。与这次会面的同一时期,黄瀛发表了题为《心象素描》的一系列诗作。这一事实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因为所谓的心象素描,乃是贤治所标榜的新诗方法。关于此点将在后文中谈到。

  那么,首先让我们通过发表的作品及其内容、刊登位置等方面来认识黄瀛与贤治在杂志《铜锣》上同台竞技的轨迹吧。

  黄瀛与贤治在《铜锣》杂志(1925.04-1928.06)上的活动

  黄瀛

  1(25.4)

  夏夜

  清晨放歌

  望水——献给S小姐

  2(25.5)

  夏日的本乡大道

  俄国的小孩——小学校园所见

  散步

  金鱼

  寒夜

  3(25.不明)

  女人啊

  无题

  某个清晨

  4(25.9)

  进城

  母亲和妹妹

  窗

  5(25.10)

  姑娘啊!

  6(26.1)

  北方诗篇

  早春·黄昏·感谢·年末小诗

  纪念·没有母亲的夜晚·传闻

  7(26.8)

  8(26.10)

  等待下雨

  9(26.12)

  致妹妹的信

  10(27.2)

  冬之诗(从光明社归来·归省·短章)

  12(27.9)

  13(28.2)

  14(28.3)

  在亨利饭店贤治

  心象素描负景二篇

  (命令·未来圈吹来的风)

  心象素描农事二篇(休息·丘陵地)

  心象素描(升幂银盘·秋天与负伤)

  心象素描二篇(风和反感·“‘爵士’夏日的故事”)

  华尔兹第CZ号列车

  诀别的早晨

  冬天和银河站

  伊哈托布的冰雾

  冰质的玩笑

  贤治和黄瀛双双发表系列作品,在杂志上同台竞技,是在1925年9月至1928年2月的这大约2年半时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4期、5期、6期、10期上,黄瀛和贤治的诗作刊登在一前一后的邻接位置上。他们显然都强烈地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

  让我们粗略地认识一下《铜锣》(全16册)的同人们。初期的《铜锣》是以心平的交友圈(原理充夫、刘燧元、富田彰、高桥新吉、坂本辽、冈田刀水土、宫泽贤治、三好十郎)为中心的杂志。从中期第10期以后,明显开始向无政府主义和过激主义(赤木健介、土方定一、小野十三郎、尾形龟之助、冈本润、三野混沌、森佐一)倾斜。仿佛与此相呼应一般,贤治和黄瀛发表的作品都渐次减少。不过,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出心平和贤治之间的深切联系:都使用青蛙作为主题,把农民(第一百阶级)及劳动赞歌作为主要题材,从两人的作品中都能看到对地球时间(地质学时间)的认识。

  贤治与心平、黄瀛之间的交流是以草野心平为核心展开的。那么,不妨先通过心平和黄瀛的文字来了解他们交往的实际情况吧。首先,让我们来看看心平与贤治邂逅并邀请他加入《铜锣》的来龙去脉,以及心平所宣称的对贤治的崇敬:

  “我一次给宫泽贤治写了信。(那是前一年,即大正13年,约摸是在秋季,我初次拜读了心象描《春与阿修罗》。读后我深受感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现在已无从忆起,目的就是邀请他成为铜锣的同人。很快便有了回信,他那极具个性的笔迹和不可思议的内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其中的一句话‘我不太有自信做诗人,希望您能将我看作一个科学家’,直到4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贤治应允了成为同人,并随信寄来了1日元的小额汇款和诗作《负景》二篇。”(草野心平,《贤治的来信》,1964)

  “如果说当今的日本诗坛存在天才的话,那么我想‘天才’这一光荣的名号非贤治莫属。即便是与世界一流的诗人同台,他也定能绽放出奇光异彩。他的存在给予了我力量。仅只是存在,于我而言便是无上的喜悦。”(草野心平,《诗神》,1926.8)

  下面我们来看看心平与黄瀛之间的密切关系。前一段文字是关于《铜锣》创刊以及心平回国之际与黄瀛的交往过程;后一段文字则是黄瀛发表在当时的日本诗坛机关杂志《日本诗人》上的褒美之辞,足以看出他是如何评价心平的:

  “记得是在大正十二年。那时我还是广东岭南大学的学生,而他是青岛日本中学的学生。一天,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躺在了我的信箱里。这便是黄瀛的来信。信上写道:你究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呢?这语气不知是在表示亲昵还是在询问。(中略)此后,我们就开始了书信来往。(中略)受‘五卅’运动的影响,我将《铜锣》第2期塞进行李,返回了日本。在东京迎接我的便是黄瀛。我去神户见了坂本,在大阪见了原理,然后在去东京的途中给当时已经中学毕业、在东京准备考大学的黄瀛发了封电报。(中略)于是在黄瀛租借的公寓中,开始了一个月的寄居生活。位于九段的公寓里还住着七八个大学生和应考生,全都是中国人。(中略)当时的黄瀛实在是气宇轩昂。正逢他以中学生的身份在《日本诗人》的悬赏比赛中打败几千人而一举夺得首位之时,所以他的人气亦是相当了得。他的诗在当时不啻日本诗界的一股新风。他的确给日本诗界吹来了一股清爽的新风,就俨然是在身穿哔叽衣服的时节,或是风儿在制冰厂的竹帘间嬉戏时,那种闪烁着光芒、映衬出蓝天的清风。”(草野心平,《我与黄瀛的今昔》,《诗与诗人》,1954)

  “这位南方诗人充满了健康的热情,带着昼日之美,仿若月光一般。的确,这是他与本国的任何人都迥然不同的东西。不,我更想这样说:‘诚实的草野所创作的诗歌,必将会成为即将展开的新诗运动之中流砥柱。”(黄瀛,《草野心平论》,《日本诗人》,1926.9)

  读过黄瀛对草野心平的评论(赞美)后可以推测,黄瀛之所以断言心平是“南方诗人”,或许是因为他认定,心平也和自己一样,是中日混血的诗人。黄瀛写给心平那封询问的信件——“你究竟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呢”——便是最好的证明。

  接下来,我们再来思考一下以草野心平为核心,以《铜锣》为平台而建立起来的心平、贤治和黄瀛之间的心灵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所凸显出来的特征便是对个别性的重视,即对地方性、个性、多样性的重视。还有一点则是宇宙性尺度,即不局限于日本国内,而是一种地球规模上的时间感与空间感。

  在以欧洲为中心,将亚洲也卷入其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之后,一种认为世界是一个共同体的连带感油然而生。我们姑且将这种连带感理解为是一种一体主义(unanimisme,即全世界共同拥有一个灵魂)吧。国际联盟等组织的出现便是其表现之一。追溯到帝国主义时代,列强纷纷向海外扩张,于是催生了国际间的交流和异文化交流,在交流中,世界主义及对多民族性的认识逐渐传播开来。日本也是如此,随着侵入韩国、台湾以及中国大陆,自然有许多日本人去到这些区域,接触到异文化。在外地(人们这样称呼日本固有领土以外的土地),日本式的价值观和文化符号是难以通行的。于是不管人们愿意与否,都必然会认识到生活习惯和价值观的差异。而且,不同于日本人狭窄岛国式感性的大陆式感性孕育出了安西冬卫、北川冬彦、泷口武士等一批新兴现代派诗人。他们与黄瀛、心平及贤治活跃在同一时代,而黄瀛发表心象素描系列诗歌的杂志《诗与诗论》就是集结了这些现代派诗人的杂志。

  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屡次往返于日本和中国的黄瀛;在中国迈出了诗人的第一步,经常往来于中日之间的草野心平。可以说他们正是将异文化交流植入了自己内部的诗人。

  在这一点上,宫泽贤治虽说经常往来于东京和岩手县,却从未有过出国的经历。然而,贤治融汇东西博古通今,精通各种文化,正可谓立足于世界性视野的文学家。“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幸福”(《农民艺术概论纲要》)——贤治的这一命题正是立足于主张“新时代未来的方向就在于意识到世界合一、成为一个生命体”(同上)的一体主义(全世界共同拥有一个灵魂)。下面我们再来深入了解一下贤治所表现出来的一体主义:

  “伊哈托布是一个地名。倘若非要寻找这一地点的话,可以认为是在大小克劳斯耕耘的原野、少女爱丽丝漫游的镜子王国一般的世界里、特潘塔沙漠遥远的东北点、伊凡王国的远东。实际上,在著者的心象中,拥有这般风景而又实际存在的理想之乡,乃是日本的岩手县。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人可以一瞬之间飞跃于冰云之上,随着大循环之风去北方旅行,也可以与爬行在红色酒杯下的蚂蚁交谈。就连罪过和悲哀在这里也会散发出圣洁纯净的光彩。”(宫泽贤治,《要求繁多的餐厅》广告,1924)

  被贤治看作理想之乡的岩手县(伊哈托布)并非日本的穷乡僻壤,而是同丹麦的安徒生(大小克劳斯)、英国的路易斯·卡洛尔(爱丽丝)、印度的泰戈尔(特潘塔沙漠)、俄罗斯的托尔斯泰(伊凡王国)等一样,是从全球视野来进行定位的。下面就贤治和心平在重视农民及世界性连带感这两点上进行一番比较。

  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幸福

  自我意识由个人向着集团、社会、宇宙渐次进化

  这一方向难道不是古时的圣人曾经走过并指引我们的道路吗

  新时代的发展方向就在于意识到世界合一、成为一个生命体

  (中略)

  每个人都获得艺术家般的感受吧

  每个人都尽情展示出自己卓越的个性吧

  (宫泽贤治,《农民艺术概论纲要》,1926)

  蛙是广袤自然的赞美者

  蛙是散发着恶臭的无产阶级

  蛙是开朗的无政府主义者

  是生存在地面上的天国

  (草野心平,《第一百阶级》,1928)

  没有国歌,也没有民族歌。

  (中略)

  尽管歌儿多不胜数,可它却被几十亿人共同传唱

  (草野心平,《蛙的宪法》,1966)

  可以说,贤治的文字宗教色彩比较浓厚,而心平的诗却充满了无政府主义气息。但是,他们都选择了“农民”——这个历史最为悠久的职业、这个在现代化进程中被弃置不顾的贫民阶层——作为立足点,并把农民们的幸福以及与全世界农民的共生感作为自己的目标,从这些方面能看出贤治和心平二人有着深刻的联系(表现为那种世界合一的意识)。

  第二章心象素描的方法——从贤治到黄瀛

  谈到贤治和黄瀛之间的交流,那么就不得不提及“心象素描”这一方法。

  黄瀛拜访贤治之后不久,便在当时最为前卫的诗歌杂志《诗与诗论》上发表了《心象素描》。可以说这首诗作是在向当时已经暂停文学活动的贤治表达敬意。或许黄瀛是想告诉世人:不要忘记贤治这位尚且默默无名的地方诗人,不要忘记他那崭新的创作方法。

  如前所述,贤治曾发表过对2000年后的人类世界的认识。这一内容出现在1924年出版的《春与阿修罗》中。在此书的“序文”中贤治写到了对心象素描的定义。“心象素描”即是“心象”的“记录”。“记录”这一方法“并非是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与通常那种经过精雕细琢的艺术作品在方法上有着显著的差异。最为重要的是,其着眼点在于“心象”。即是说,贤治对2000年后人类的认识就在于“心象”那令人惊叹的内涵。

  “我在那本十分冒失的《春与阿修罗》中,竭力主张序文中的观点,计划全面改变历史和宗教的位置,并以此为志描写了形形色色的生活状态,且愚蠢地期待着有人去阅读。”

  (宫泽贤治致森佐一之书信,1925.02.09)

  以上文字引自贤治寄给《铜锣》诗友森佐一的信件。在信中贤治坦诚自己希望“全面改变”现存的“历史和宗教”,即打破一切范式。

  《春与阿修罗》的序文中对“心象”的定义比较晦涩,简要概括起来便是:第一,世界上不存在永远普遍的实体(一般称为“本体论”),不同立场的事物(人、银河、阿修罗和海胆)无不是从各自不同的世界观(通常被表现为食物的差异)来感知事物的。贤治由此提出了诸如上文的这种唯心论(具体表现在“所谓的记录、历史以及地质史这种东西,亦无非是我们感知的结局”等文句中)。

  我这一现象

  乃是假想中的有机交流电灯的

  一盏蓝色照明

  (中略)

  对此,人、银河、阿修罗、海胆

  一边吞食着宇宙的尘土,或呼吸着空气和咸水

  还一边各自展开着新鲜的本体论思考

  但这一切最终不啻心中的一道风物

  (中略)

  但是,在这些新生代冲积世的

  无比明亮的时间之累积中

  本应被正确映现的这些话语

  (中略)

  所谓的记录和历史抑或地质史这种东西

  连同林林总总的数据

  (在因果的时空性制约之下)

  亦无非是我们感知的结局

  第二,自身的意识是由数个生物的意识集合起来的。这是从佛教的轮回转生和科学的进化论(诗中用“新生代冲积世”这一地质年代表示现代,其立脚点就在于从地层发掘出了古生物化石这一事实)这两个方面进行的定义。也就是说,人类的意识是由过去人类以外的生物之记忆和感情所蓄积(“因果的时空性制约”“时间之累积”)起来的,各种生物的意识不断交替变更着(交流电灯、闪烁)。有时候人对待他人如菩萨般仁慈,而有时候却冷酷无情、粗暴野蛮。在贤治看来,这是因为根据立场和环境的不同,构成意识的生物发生了变化的缘故。

  大约两千年过后

  将有大为不同的地质学被起用

  相应的证据也将从过去陆续显现

  众人都深信两千年以前

  蓝天上到处是无色的孔雀

  初试身手的大学士们或许会从大气圈

  最上层的璀璨冰氮中

  挖掘出珍贵的化石

  或者从白垩纪的砂岩层中

  发现人类透明的巨大足迹

  诗中所写的是2000年后人类的状况。一如低等动物进化为人类,2000年后,人类也将进化为天人(“大气圈”、“透明人”)。从中可以看到柏格森——这个影响了当今这个时代、影响了全世界哲学的法国哲学家——的著作《创造的进化》所带来的影响。而且,通过新兴科学(诗中以“截然不同的地质学”形式出现)或许能够发现天人曾经在2000年前,即当今这个时代存在过的证据(化石)。

  顺带一提,佛教中把轮回转生的世界按照欲望和苦痛由少增多的顺序分为:天人、人、阿修罗、畜牲、饿鬼、地狱这六道。这就意味着2000年后的人类已经向更高一级的生物进化了。

  序文中宣告了如上所述的光明未来,但既然诗集的题目是《春与阿修罗》,毋宁说其核心还是放置在比人类低等的“阿修罗”这种生物——一种比人类欲望更加强烈也更加暴躁易怒的生物身上。春季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季节。性欲亦是生存欲望,其间存在着一个悲哀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贤治的系列作品中,作为代表阿修罗的具体生物——因从中生代白垩纪底层中发掘出化石而广为人知的“恐龙”(巨大爬虫类)——屡屡登场。若是在阿修罗之类的生物所存在的世界,即白垩纪的地层中,发现天人的足迹,那么也就意味着,阿修罗能够变成天人(即能够进化的证据)。反观现实社会,既有贫富差距和战争,又有疾病和人与人的纷争。或许对于贤治而言,现实便是阿修罗的世界。但贤治认为,如果能在阿修罗苦闷的意识中发现天人的意识,那么便可以确信人类终将进化,而且也会在人类心中激起希望全世界变得幸福的意识。

  序文中展示出了如上文所述的具有革新意义的世界认识(心象)。贤治似乎认为,只要记录下自己的意识,就能原封不动地成为证据。所以,对“素描”的执着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吧。

  下面我们来对比分析黄瀛在现代派诗歌杂志《诗与诗论》上以《心象素描》为题发表的系列作品之一《镜中风景》、收录在诗集《瑞枝》中的《心象素描》和《某个夜晚的心象》(编号①、②、③),与贤治在《铜锣》上发表的题为《心象素描》的作品(④和⑤)(皆为部分引用)。

  ①

  凝视着衬衫袖口的白净

  别为自己黑手上的冻疮而悲悯

  为何脊背会感到阵阵寒冷?

  一、暖炉只会抚慰心灵

  二、今夜到处大雪纷飞

  三、我怀念着那小巷里的灯影etc

  尽管自负已在休暇中丧失,却让我眷念不已

  追忆水仙的芳香有何不妥?

  脊背上的确弥漫着逼人的寒气——

  (《镜中风景》)

  ②

  1 侧耳倾听着

  那宽厚得近于美妙的声音

  可以想见,不是只有我在凝神谛听

  (中略)

  7 华丽的冬夜与我

  8!

  (后略)

  (《某个夜晚的心象——时间上的——》)

  ③

  十月,纸球飞向了蓝天

  我在画室里读着《小城》

  惊觉一张美丽的容颜!

  十一月,眼睛清晰地观察着物体

  是与自己相似的心灵,而且是圣洁的心灵

  我深谙,我深谙那种明朗和美丽

  (后略)

  (《心象素描》)

  ④

  暴风雪下得盖地铺天

  今天的塌方也叫人心惊胆战

  ……为什么灾难如此接连不断

  是否该鸣响冻僵的汽笛……

  从阴影和可怕的烟雾中

  铁青着脸的人踉跄着现出身姿

  那是从冰的未来圈投射出的

  我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影子

  (《未来圈吹来的风》,1925.02.15)

  ⑤

  慢吞吞地卷起狐狸皮

  是出于如此滑稽的反感还是类似的什么

  就算你将那黄铜色的盘状物捣成碎片

  乘着风把它们抛向我

  我也没功夫来一一接受

  如你所见我匆匆忙忙地正要出门

  赶向那白雪皑皑的松树街道

  再说,那墓地上一字排开的朱红色桧树也在看着我

  呵呵

  街道上方那冷冰冰的天空中

  黑漆漆的烟雾正四处漂流

  (《风与反感》,1925.02.14)

  对比两人的诗歌可以发现,黄瀛的诗非常符合《诗与诗论》这本前卫的杂志,诗中使用了“★”等各种记号,而贤治的诗在这点上则比较正统,但也使用了诸如“未来圈”(闵可夫斯基用语,基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指与现在的我们可能存在因果关系的未来领域)之类的科学术语。黄瀛的作品虽然题为心象素描,但在方法上更接近于草野心平的表现方式。例如《某个夜晚的心象》就与草野心平的名作《Spring Sonata 第一印象》(部分引用)中的类似。将“★”等符号用作视觉性设计的方法称为排版设计(Typography),是日本20世纪20年代由萩原恭次郎和高桥新吉(《铜锣》同人)等先锋艺术家非常爱用的方法。

  从黄瀛的心象素描中品味不出贤治所定义的“心象”那样的宗教意义。毋宁说,他更加接近那些在先锋诗人们登场前的20世纪20年代前半叶,席卷了日本诗坛,被称作民众诗派的诗人们。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近似于肯定自我、以浅显易懂的语言去临摹生活的纯朴感性的方法。

  《铜锣》中所刊登的贤治的心象素描类作品,即为收录在《春与阿修罗》第二辑中的系列作品。而且一般认为,在这部诗集中,占多数的是相对好懂(宗教用语及科学用语等较少)、篇幅较短小的作品。

  如先前在《春与阿修罗》的序文中所看到的那种反映出宗教性及科学性的世界观、意义复杂并且深远的系列作品,则大多集中在《春与阿修罗》的后半部以及《春与阿修罗》第二辑的前半部,即都是没有在《铜锣》上发表的作品。由此可见,黄瀛的“心象”不具备贤治的宗教性也显得理所当然。

  那么黄瀛和贤治两人的心象素描有什么共同特征呢?那便是时间性和记录性。贤治的作品都附有日期,是对某件事情和某个时间的心象进行了记录的证明。黄瀛也非常讲究诗中的季节、时间、顺序等等。换言之,在巨大的时间流中,“每个瞬间的感受方式”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而这一点就是领悟“心象素描”方法的关键。可以说黄瀛绝妙地继承了这一点。

  一般认为,在黄瀛从贤治身上得到灵感进而使用的创作手法中,有“幻听”这一主题。如前文所述,贤治认为心象是各种生物的意识交替出现,因而幻听即是听见其他生物的声音。他以这种方法写下了许多作品。

  《痘疮(幻听)》

  的确,在这

  光波微微延展的时节

  在这桧树转绿的时节

  在这片朦胧的春色中

  红教盛行实不应当

  (宫泽贤治《貌》第3期1925.09)

  《幻听与我》

  在野州某个高地上的

  小小停车场、小小森林、小小部落、铁道沿线。

  (中略)

  我此刻不可能是陷入幻听的我

  但却被来自某处的家伙深深地吸引

  忘情地看着右边遥远的利根川

  久久地踯躅在绿叶繁茂的大气中

  啊,幻听与我!

  《貌》是由贤治的友人森佐一主办的岩手县本土杂志,而森佐一也是《铜锣》的成员,所以想必黄瀛也可能读过这本杂志。贤治的《痘疮》把会在脸上留下红色麻子的传染病和进入春季后性欲变得旺盛联系在一起,红教则是指大胆引入性瑜伽的西藏密教教义。黄瀛的诗歌《幻听与我》则描写了接受陆军军人训练的黄瀛忘记地上的敌人,欣赏着悠闲宁静的田园风景,聆听着潺潺水声和鸟儿鸣唱,以至于忘记了自我。

  另外,两人都有许多吟诵妹妹的诗歌,虽然尚不清楚,这是不是黄瀛强烈意识到贤治的结果,但却值得我们注意。说到贤治的心象素描,描写妹妹登志的死以及思考她死后何去何从的“挽歌系列”非常有名。《诀别的早晨》早已是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的必选篇目。

  《铜锣》第9期刊登了黄瀛的《致妹妹的信》和贤治的《诀别的早晨》。当时收录了《诀别的早晨》的《春与阿修罗》已经出版,所以在《铜锣》上算是再次刊登了。

  《诀别的早晨》

  就在今天早晨

  我的妹妹啊,你要去往远方

  雨雪交加,门外明亮异常

  (请给我些雨雪)

  从暗红色的阴惨云团中

  雨雪夹杂而下,湿漉而凄凉

  (请给我些雨雪)

  (中略)

  啊,登志

  在这弥留之际

  为了使我一生光明

  你让我拿给你

  一碗爽净的白雪

  (中略)

  看着你将要吃下的两碗雪

  我衷心地祈求

  愿它变为天上的冰激淋

  为了给你和大家带去上路的盘缠

  我宁愿舍弃一切的幸福来祈愿(1922.11.27)

  《致妹妹的信》

  我已搬迁到下列地址!

  我新租了一间房子!

  日本东京市外和田堀町和泉二四三!

  因为搬迁地是如此遥远

  以至于写给你的信函

  也变得莫名地疏远

  对此,想必你也会觉得情有可原

  森林新鲜的空气

  与武藏野落叶的气息

  还有映照在蓝色萝卜田里的月影

  ——你不妨设想一下这样的风景

  今年的圣诞节

  就送你钟爱的银蜡台吧!

  对,还加上我的照片

  (中略)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晚上

  致天津南开大学黄宁馨

  寄自愚兄

  贤治的作品是对临终前一刻的妹妹的呼唤,而黄瀛的作品则是在异国他乡求学时对妹妹的呼唤。两者一生一死,截然不同,然而对妹妹深切的爱和与妹妹之间那种同志般的连带意识,以及两者的强烈程度,都可谓不相上下。更为巧合的是,两首诗的日期分别是11月27日和11月23日,仅仅相差4天,从中我们不能不感受到某种宿命似的东西吧。

  (蒋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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