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舜臣1992年9月30日,我们从江陵这个长江上的港口登上豪华游轮峨眉号,开始了溯流而上的三峡之旅,以参加《朝日新闻》和《人民日报》共同主办的“三峡研讨会”。这是为了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而举办的活动。我是日方的四位与会代表之一。虽然也很期待和中方与会代表中的最长者——北京大学的季羡林先生久别重逢,但更让我颇为兴奋的是,在重庆还有点时间,能够有幸与诗人黄瀛见面。
住在神户的诗人竹中郁经常谈起黄瀛先生,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的遭遇可真够惨的,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啊。”我已经查证了,这位黄先生作为重庆四川外语学院的教授,如今还健在。而想见黄先生的竹中郁则已经不在世上了。虽然是初次,但我还是打算继承竹中先生的遗志,见黄先生一面。
黄先生的父亲是个教育家,但却英年早逝,故黄先生在其母亲的故乡日本度过了一段时期。黄先生作为诗人很早就广为人知,但不知为何,却作为中国留学生进入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黄先生生于1906年,在青少年时代便已经是诗人了,同时也是士官学校的学生。1927年(昭和四年)士官学校举行毕业旅行,去了奥羽一带。他还特意去花卷拜访了宫沢贤治。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都早已通过作品对对方非常熟悉。此外,黄瀛先生还和高村光太郎、木下杢太郎、草野心平、竹中郁、井伏鳟二等人都非常亲密,在我去见黄先生时,他一直聊着这些人的事情。他一脸凄凉的表情,说道:“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井伏先生了”。而就连井伏先生也在第二年去世了。
黄先生年轻时回国总是在神户登船,据说每次都是在神户的竹中先生家借宿。
像黄先生这样的文学青年最后选择了军人的道路,这着实让文学友人们大为吃惊。“你,为何要当将军?”想来,这首诗的确是出自于竹中郁之手。当时,最具文学青年气质的黄先生,已经作为诗人得到人们的认同,可为何还是进入了士官学校呢?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个谜。我斗胆问了问黄先生。“光写诗是进不了一高的,中国留学生最容易进的,就是陆军士官学校了。”黄老害羞地笑着回答道。
这对于我来说,是难以置信的。要进入士官学校,必须得下很大的决心。他毕业后回到故乡重庆,加入中国军队是在1931年,正逢满洲事变那一年。
对中国来说,和日本的战争持续了很久。黄先生是作为中国的高级将领与日抗战的。作为创作日语诗歌的将军,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度过这段漫长岁月的呢?在与日本的战争结束后,作为国民政府军的将军,他又必须与共产党的军队交战。战败后,他遭到了幽禁,并在文革时期度过了一段漫长的狱中生活。
此刻,在我面前的黄瀛先生乃是四川外语学院的教授。对于作为成长在教育世家(父亲是重庆师范学校校长)中的他来说,或许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小陈,能给日语系的学生做个演讲吗?用通常的日语即可,不要故意用简单的措辞就好。”黄先生说道。于是,我在大约有50个人的男女学生面前,说道:“你们能承蒙如此优秀的老师来教导你们,真是罕见的幸运儿。”大家似乎听懂了“罕见”这个词,这让我一下放心了。
黄先生把我送到校门口,指着自己穿的大衣说:“这是竹中先生送给我的呢。”2000年的夏天,铫子市建立了黄老的诗碑。满95周岁的黄先生虽已退出教务,但据说还是特意来到日本,让我们看到了他健康矍铄的身影。而且他还说,要把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写成一本书。
年轻时代,高村光太郎曾专门雕刻了一座黄瀛的塑像,但现在却散失了。所幸的是,土门拳把它拍成了相片。据说黄先生打算将其放进自己的著作中。
(郭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