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2、敌乎?友乎?国民党人对日本的爱恨情结

  [中国台湾]陈三井

  一、前言

  打开中文书籍,一提到中日两国关系,开宗明义常这样写道: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一苇可航。这是从地理上论述两国的紧邻关系。

  “中日两国关系兄弟之邦,唇齿相依。”中日两国同属亚洲,诚如孙中山所言:“亚细亚为吾人之一家,日本与中国则一家中之兄弟也,日本及中国实兄弟之国也。”

  中日两国,同文同种(黄种)。自古代以来,两国之间有着两千年以上文化交流往来的历史。

  以日本为革命基地,毕生致力中国革命,到达日本的次数最多,居留时间亦最久,并获得众多日本友人赞助的孙中山,对中日亲密关系,有更深入的体会:“中国与日本壤地密接,历史上精神物质之关系至深且切,论其情谊,俨如兄弟。”“中国日本两国有数千年亲密关系,种族,文字相同。”“亚细亚之东,中国之近邻,有日本之强国。此强国,为中国同文同种之友国。”

  相对的,胡汉民论起日本谓:“地理是接近的,文字是一半相同的,风俗习惯是相去不远的。”这是持平比较没有激情的说法。

  谈起中日关系,人们往往喜用“同文同种,唇齿相依”等词汇来说明两国的善邻邦交。但是从近代两国关系史发展的过程来看,伊原泽周教授认为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完全处于针锋相对的局面。以下让我们来检讨它的转变。

  二、中国人对日本的爱恨情结溯源

  近代中日关系极其复杂、曲折多变,其间至少引发两场比较大的战争,干戈刀兵,腥风血雨,绵延七十余年。一是1895年的甲午战争,老大的中国败给明治维新后崛起的日本蕞尔小国,并割地赔款;一是1937年日本在卢沟桥事变后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而于1945年兵败投降。

  在甲午战争之前,至少在1874年日本派兵侵犯台湾之前,中日两国尚维持了一段和平友好的外交关系,东亚风云尚未变色,虽然日本在这之前发生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明治维新,并且已有人高唱“征韩论。”

  中日两国人民过去在长期的交往中,形成了一种亲切感。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古国之一,曾经是东亚经济、文化的中心。在长期的文化交流中,中日两国人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日本民众中产生了对中国文化的倾慕心理,对中国人士极为敬重,中国士人对日本产生了亲切感。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近代的中国和日本。维新志士王韬、黄遵宪、驻日使臣黎庶昌等和日本人士的交往尤为突出。

  王韬,江苏长洲甫里人。1879年应日本重野成齐、中村正直等的邀请,东游日本。日本人士慕王氏“博学宏才,通当世之务,足迹遍海外,能知宇宙大局”。其所著《普法战纪》,尤为日本士人所推服,有人将其同魏源相比,或谓“魏源不足比先生也”。他在日本时,“都下名士,争与先生交,文酒谈宴,殆无虚日;山游水嬉,追从如云,极一时之盛”。他广泛结交朋友,其中有政府官员、将军、巨儒,并与日本学术界人士结成了所谓“苔岑之契,金石之交”。所著《扶桑游记》曾比较了漫游西欧与日本的感受说:“日本山水之胜,过于泰西。兼以同文之国,文诗词赋,迭唱屡赓。文字之缘,友朋之乐,特于海外见之。”“余将返国,同人饯余于中村酒楼,不期而会者六十余人。余位列星使上,衣冠宴集之盛,向所未有,诸名流之宠异余也如此。临别依依,鸣咽怆恻,赋别离声,濡毫泼墨,亲炙笃厚之情,难以言喻。”

  1877年,黄遵宪以驻日公使馆参赞的身份,随首任公使何如璋出使日本。他一踏上日本国土,就感受到明治维新不久已给日本带来的变化,立志撰写一部《日本国志》,帮助中国朝野上下全面了解日本的过去和现在。为此,他在繁忙的外交公务之余,克服语言文字障碍和资料缺乏的困难,结交大批日本朋友,采用笔谈方式,采风问俗,网罗旧闻,参考新政,深入调查日本历史和现状,大量收集有关明治维新后日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资料,尤其是日本政府各机关和地方发布的各种公报、法令、统计表等第一手材料,五年之后写成了《日本国志》初稿。

  黄遵宪是一位诗人,他的诗“能熔新理想以入旧风格”,颇合一般人的口味,故黄遵宪到了日本以后,通过诗文与日本各界人士交游,与日本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时的情况是:“日本人士耳其名,仰之如泰山北斗,执贽求见者户外履满,而君为之提倡风雅,于所呈诗文悉心指其疵谬所在。第一篇出,群奉为金科玉律,此日本开国以来所未有也。”

  黄遵宪《日本国志》的编撰和《日本杂事诗》的刊印,不仅推动了中日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也帮助了中国有识之士了解明治日本,对外实行开放,对内革故鼎新,由弱变强的情况,为中国的维新运动提供了舆论准备。《日本国志》同时也提醒人们,中国不仅没有摆脱西方列强侵略的危险,而且预见到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存在着对中国威胁的可能性。后来梁启超曾追述在二十年前,多数中国人“未知日本之可畏”的时候,《日本国志》“则已言日本维新之效成则且霸,而首先受其冲者为吾中国”。

  黎庶昌继首任公使何如璋之后,曾两度奉命出使日本,前后在日本共滞留了大约六年,时间从1882年到1891年,其主要外交任务是解决中日之间的琉球归属及朝鲜独立问题。黎庶昌在日本曾应榎本扬武会长之邀,参加兴亚会(后改名亚细亚协会,由中日朝三国人所组成,以保全亚洲国家独立与安全为宗旨),黎的人品和才学,也为当时日本的朝野人士所敬重。1890年12月4日,亚细亚协会为饯别黎庶昌公使任期届满返国,特在东京的红叶馆举行盛宴,黎为表达谢意,吟七言绝句谓:“高馆离筵一再张,感君敦睦谊偏长,亚洲大局关中日,兹会同心耐雪霜。”师承曾国藩的卫道精神,站在当时所宣称的同文同种、唇齿之邦的立场上,强调中日两国携手和好,排除西洋霸道思想以维护东洋的王道文化及其传统的黎庶昌,对于该会虽标举着亚洲诸国团结一致,而日本却以亚洲的先进者自居,隐然有想做亚洲诸国“盟主”的意图,似乎并未意识到。

  对日本的意图意识到,并心生警惕,在短短期间内由联日而转变视日本“为中国永远大患”的,当首推李鸿章。以日本为榜样,走向西方学习之路,以求国家之富强,是1860年代与1870年代之交李鸿章心仪之事。此时李鸿章不仅认识到日本及时改辙,知所取法的重要,而且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于是,李鸿章在外交上遂产生了联络日本以拒西方列强的设想。截至同治十三年(1874)台湾事件发生之前,李鸿章对于日本之认识,大致可归结为如下几点:

  (1)日本效法西洋,自国君主之,故能上下一心,立竿见影,其国势日张,实为中国仿效之榜样;

  (2)日本国内尤如列国争衡,一时尚无图我之心;

  (3)日本的强大,使它成为影响远东地区战略格局的一个重要力量,中国应联合日本,以抵御西方列强的入侵;

  (4)在朝鲜问题上,李鸿章隐约感到日本的潜在威胁。

  台湾事件是一个重大转折,它对李鸿章最大的刺激,便是打破了他过去一直抱有的日本“无图我之心”的幻想,而有日本“近在户闼”、“诚为中国永远大患”的警惕。自此将日本“联为外援”,为“西洋多树一敌”的外交策略,转变为把日本当作中国的战略假想敌。李鸿章之所以有这样大的转变,无疑是受到他的旧部丁日昌与幕友薛福成和朱采的影响,此处不赘述。

  三、孙中山的日本观

  近代以来,中国人对日本同时抱有爱与恨的情结,既标榜互相提携和联合,又处处严正揭露和批判日本侵华行径的,恐怕非孙中山莫属。这一方面,俞辛焞教授在他的著作《孙中山与日本关系研究》中,已有深入的分析。

  首先,孙中山之所以决定以日本为策动中国革命的基地,除了地理条件(与中国相近,消息易通,便于策划)和华人人力资源(有大批留学生)外,尚有两项因素的考虑:

  (1)孙中山认定日本明治维新后之自强建国精神,是为中国革命之典范。早在1894年上书李鸿章论述富强之策时,孙中山即曾赞许日本“维新之政”的成效,以为系“仿效西法”成功之例。孙中山在以后的言论中,也经常提到“日本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是日本维新的第二步”,“中国革命同日本维新实在是一个意义”。他认为日本历经明治维新,废除了与西方国家间的不平等条约,成为现代的国家,足资为中国人效法。他这一看法,直到晚年并未改变。1924年4月他在广州讲述民族主义时,仍说:“他们(日本人)有民族主义的精神,所以便能奋发为雄,当中经过不及五十年,便由衰微的国家,变成强盛的国家,我们要中国强盛,日本便是一个好模范。”

  (2)孙中山认定日本民族与中国民族有“同文同种”的文化与血缘关系。基于这种特殊的密切关系,中国革命之获得日本人士之同情与赞助,是完全可能的。他有时也说明中日两国是兄弟之邦,已臻于强盛的弟邦日本,协助尚在苦难中挣扎求生存的兄邦中国,是理所必然之举。

  但是,孙中山一方面主张向日本学习,对日本抱着期待,希望日本政府、军部及民间人士支持其革命,要求日本提供贷款和武器,另一方面却有时会严正揭露和批判日本的侵略行径。例如:

  1894年12月,孙中山在檀香山创建兴中会时,即在开会的章程中指出:“方今强邻环列,虎视鹰瞵,久垂涎于中华五金之富、物产之饶。蚕食鲸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实堪虑于目前。”这里揭露了各列强,尤其是日本在甲午战争中侵略和瓜分中国的罪行。

  1903年9月,在《支那保全分割合论》中,孙中山又揭露了日本对福建和浙江一带的侵略。

  1904年至1905年日俄战争时期,孙中山又主张联合法国抵抗日本。

  1910年8月,日本侵吞朝鲜后,孙中山更提高了对日本侵略的警惕性。

  1911年2月3日,他在致宫崎滔天的信中尖锐地指出:“恐贵国政策已变,既吞高丽,方欲并支那。”同年8月,在致荷马李(Homer Lea,1876-1912)的信中也提出了日本对中国开战的可能性。

  这些事实说明,孙中山不仅对日本侵华有明确的认识,而且对日本侵华的新动向亦抱有相当的警惕。因此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后,孙中山担心日本出兵干涉,故不立即回国,而在美国和欧洲采取了牵制日本出兵的外交措施。

  1917年1月,他在《日支亲善之根本义》一文中,提出了日本追随欧美列强在中国扩大殖民地权益的事实。同年5月,他又在《中国存亡问题》一文中明确地指出:“日本占南满、东内蒙、山东、福建,均在中国全国幅员百分之五以上。”这些事实清楚地说明,孙中山对日本的侵略,尤其是对中国领土的侵占有明确的认识。

  综合上述,大致可以说明,孙中山在革命过程中对日本的期望与批判是同时并存的。俞辛焞把孙中山这种言论和态度,归结为一种双重性或二元论。他认为,孙中山的对日本批判,并不意味着要与日本决裂,而是实现其对日期望的一种手段。在其对日认识、言论和态度的双重性中,对日本的期望才是主要的。

  提到孙中山的日本观,不能不稍微提及他的“大亚洲主义”。

  所谓“大亚洲主义”思想萌发于日本明治时代。第一次大战开始,1916年小寺谦吉出版了《大亚细亚主义论》,表面上以“白祸论”抵制“黄祸论”,实际上要求在日本指导下改造中国,为日本的大陆扩张政策制造舆论。1924年,由于美国的排日移民法使日本的反美情绪高涨,“大亚洲主义论”一时甚嚣尘上。中国方面有人批判这种理论,上海《民国日报》刊出译民的《真东亚联盟》一文,论述“大亚洲主义”之不可行。李大钊发表《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再论新亚细亚主义》两文,批判日本的“大亚洲主义”,主张以“新亚细亚主义”取代日本所谓的“大亚洲主义”。陈独秀在1924年6月4日的《向导》上发表《亚洲民族联合与亚洲平民联合》一文,提出日本、中国军阀政府及一切执政者除外的平民大联合。

  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孙中山于1924年11月13日由广州北上,经上海绕道日本,24日抵神户,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访问日本。虽然受到当地华侨的盛大欢迎,但日本政府要员却无一人露面。这表明,日本政府对广东军政府大元帅孙中山访日态度十分冷淡。

  孙中山此次访日的高潮,自然是11月28日下午,在神户高等女学校应邀发表“大亚洲主义”的演讲。这次空前盛大的演讲会,是由神户商业会议所主办,后援者是大阪每日新闻社、大阪朝日新闻社、神户又新日报社及神户新闻社。演讲的内容,可归结为以下几点:

  (1)赞扬日本“发奋为雄”,同欧洲人奋斗,争取废除所有不平等条约,取得独立和富强,使亚洲各国民族独立产生了希望。

  (2)宣传“亚洲全部的民族联络起来,然后亚洲全部的民族的独立运动,才可以成功”;强调中国与日本的“大联络”。

  (3)将亚洲的兴衰问题,归结为文化问题。强调东方的文化是王道,西方的文化是霸道,讲王道是主张仁义道德,讲霸道是主张功利强权。

  (4)介绍俄国情况,认为俄国要主张王道,和欧洲的白人分家,要和“东方携手”,暗示中日俄三国联盟。

  孙中山在日本境内,对日本国民讲述“大亚洲主义”,对日本的侵华政策未作明确的指责。但在讲演结尾时,却语重心长的正告日本国民:“你们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的文化,又有亚洲王道的本质,从今以后对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后面两句,可以说是这次演讲最精彩、最有意义的重话。但是讲演后,赞助这次讲演会的几个报社并未将最后结语“鹰犬”、“干城”字眼刊载出来。这是为什么呢?伊原泽周曾做出四种推测,最后认定,可能是报社顾虑政府的检查及国民的反感而将之删除的。

  无论如何,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与日本人倡言的亚洲门罗主义,完全不同。它是以亚洲民族为本体,而以东方文化为动力,促成东亚民族的团结与东方文化的复兴。日本的“亚细亚主义”则是以日本民族为主体,结合国权主义与扩张主义,而成为“对亚洲的侵略主义”。总之,孙中山在神户演讲“大亚洲主义”,是对日本人的一项忠告。希望日本人以东方王道文化做基础,联合并扶植亚洲被压迫的民族,抵抗西方的侵略,共同造成一个有助于人类文化发展的新亚洲、大亚洲。但日本人显然并没有体谅孙中山的心意,甚至曲解孙先生“大亚洲主义”为后来日本军阀所主张的所谓“东亚共荣圈”做注脚,这自然不是孙中山当时所能预料到的悲惨后果。

  四、蒋介石对日本的爱恨情结

  在近代中国的军政领袖人物中,毫无疑问的,蒋介石是对日了解最为深刻的一位。这一方面由于蒋曾留日学习军事,民国初年又曾两度赴日本居留达三年之久,对日本的立国精神与建国过程,下过一番研究的工夫。另一方面由于蒋氏在参与及领导国民革命的过程中,有数度直接与日本当局接触的经验,也曾不止一次的派遣专使到日本去做缜密的考察,这都使蒋介石对日本的国力与军国主义兴起后的侵略本质,有深刻的认识。

  蒋介石早年留日的学习经验,根据黄自进教授的研究,对蒋本人至少有四点重要影响:

  (1)培养人生观。蒋自认为他之所以能于简单的生活以及对工作能持之以恒,实得力于在日本严格、枯燥的军队生活,锻炼出他的个性。

  (2)体认到全民军事化的重要性。蒋于1930年代在中国所推展的新生活运动,其目的即在追求中国国民生活的军事化,唯有国民军事化,才能在短时间内加强中国的动员力量,加速中国的现代化。

  (3)主张运用科学知识重新验定传统生活习惯。从他主张吃够不一定意味着吃饱,多食容易导致疾病以及在日本联队受训过程中吃不饱的经验,到理解节制是养生过程等范例,无一不是反映他的日本经验。这些经验自然也蕴涵着日本运用现代化的科学观念,推动社会习俗改革运动的成效。

  (4)强调实践,奉行“知行合一”学说。这些理论虽然是阳明学说的真谛,但也是他通过对日本“武士道”的观察所得到的新启发。

  蒋介石所津津乐道的日本学习经验甚多,包括军队训练的严格、生活的勤劳节约、军人的绝对服从等,对蒋氏日后的建军都有重大的影响,可以说完全以“日本为师”。这方面黄自进已做了地毯式的爬梳,在此不赘。

  蒋介石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是个讲究孝道、师道、友道的政治人物。他的对日观,同孙中山一样,是发自内心的爱,从佩服和推崇的角度出发的。他在日后与日本政治人物的谈话中,一再这样表示:“中日两国无论在种族文化地理人情各方面,皆甚亲近,而且在历史上中国与英、美、俄、法等西洋各国之关系,皆不如与日本关系之长久而亲密。”所以他坚信“两国之间没有不可解的纠纷,没有不可了之事”。

  他曾明白告诉日本记者,对日本明治维新以来,进步之速及一般国民忠义孝友之德,礼仪勤俭之风,向所倾佩。他进一步对日本的古今人物,像维新以前的赖山阳、维新时期的胜安房与吉田松阴二氏表示钦佩。

  蒋介石认为,日本之强盛在于他的工业化以及吸取中国王阳明的实践哲学,他很推崇日本的“武士道”,特地指出,日本之国魂,即为“大和魂”,“大和魂”所表现的精神,即是“武士道”。“武士道”讲究“忠君爱国”、“好侠尚义”、“轻生乐死”。这些特质都有助于日本建构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当然更有助于建设一个军事强权。而塑造日本民族成就这样的特质,实际上是来自于中国传统的儒家精神,尤其是阳明哲学中所倡导的“致良知”、“知行合一”、“即知即行”的实践精神。

  同孙中山一样,蒋介石对日本的看法也是双重性的,爱与恨纠结,几乎同时并存。这是历史造成的时代悲剧!将日本视为一个对中国具有领土野心的帝国主义,是蒋介石自青年时期以来就秉持的看法,认为日本视满洲为禁脔,中国在无完全准备之前,不应轻易尝试解决满洲问题,这是蒋在1921年向孙中山提出北伐建言书中的一个重要观念。根据这一理念,他主张国民党在北伐过程中,不应将张作霖列入作战对象,以免刺激挺张的日本政府。换言之,蒋对日本在中国东北之殖民经营野心,了若指掌,因而不愿轻举妄动,以免挑起和日本的冲突。

  1926年,蒋介石所领导的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在北伐过程中一再遭到日军的挑衅。从翌年的“五三惨案”开始,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对日军师出无名在先,滥杀中国军民于后,公然在中国领土行暴,自然痛心疾首,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自此由爱生恨,激发出一股强烈的雪耻之念。蒋在日记中,每天必做自强雪耻之警语,以为自励自惕:

  5月4日:“日人侵侮我至此,实难忍受!”“济南军民,对日军之惨杀,无不义愤填膺,目皆欲裂。”

  5月7日:“日本军阀心毒狠而口狡诈,若其政治家再无远见,吾诚为日本国民危也。”“哀哉!国未亡而亡国之惨祸已见矣!”“惨毒苛暴之威,岂能慑动我哉?”

  5月9日:“如此横暴,虽亡国之民,亦难忍受也。”“悲乎!如有一毫人心,岂能忘此耻辱乎?忘之乎?雪之乎?何以雪之,在自强而已。”“在雪耻之志而不能暂时容忍者,是匹夫之勇也,必不能达成雪耻任务,余今且暂忍为人所不能忍者可耳!”“国耻、军耻、民耻、何以雪之,可不勉哉!”

  5月10日:“土地任人处分,人民任人惨杀,亡国之惨痛,极矣!”“对于日本,凡可忍辱,且暂忍之,必至最后忍无可忍之时,乃求最后历史之光荣与之决一死战云云。”

  “五三惨案”予蒋介石的打击最大,但在衡量当前情势下,蒋在与谭延闿、吴敬恒、张人杰、王正廷等党政要员彻底计议后,决定对军事暂取不抵抗方针,先礼后兵以观其后,而迅令各军全部渡河,继续北伐,以集中全力完成革命为目前唯一方针。而蒋本人自己则决定,每日六时起床,必做国耻纪念一次,勿间断,以至国耻洗雪后为止。

  及至1934年秋,中日局势更趋危急,正进入最后关头。蒋介石亟思设法打开僵局,乃在病榻分章口述,而嘱陈布雷笔录,撰《敌乎?友乎?中日关系的检讨》一文,但以当时政治关系,不便以陈布雷的名义出之,乃用徐道邻名义刊载于《外交评论》(The Foreign Affairs Review)第三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

  这是一篇语词含蓄而用意深长的论文。文章一开头,首先定调说:“一般有理解的中国人,都知道日本人终究不能作我们的敌人,我们中国亦究竟须有与日本携手之必要。”对于中日僵局的造成,中日两国均有责任,但“中国方面有十分之四的责任,日本方面至少也应有十分之六的责任”。因此,中国需要检讨自身的错误与失计,日本尤应承认某“直接的对中国认识的错误”,与“间接的国际间举措上的错误”。作者特别指出,日本对中国国民党之观察,犯了两种错误:其一以为中国国民党是发动排日势力的中心;其二以为非打倒中国国民党则中日问题无法解决。再次,日本人拿蒋介石与袁世凯、李鸿章相提并论,也是一种错误,因为两者出身不同、教育不同、环境不同,即其所处的时代绝对不同。以袁、李的习性与识见来推断蒋氏,有如“老子与韩非同传”一样的滑稽。

  《敌乎?友乎?》一文的结论,归结到中国的一句古语:“解铃还须系铃人。”希望日本勇于检讨,接受错误而改正,以悬崖勒马的勇气,担当起打开中日僵局的责任,谋求久远的和平。后来陈布雷回忆此文之主旨,曾谓:“此文之作,盖欲暗示日本以中国决不可屈服,日本决不可不认识东亚安危之至计。为日本彷徨无主之国论辟一新视野,而痛斥其野心军阀之无知,即或未能打消其侵略之妄念,亦冀稍缓其凌逼之气势也。”

  五、余论

  可惜的是,中日僵局始终没有打开,日本军人也并没有悬崖勒马,东亚风云完全变色,最后演成一场玉石俱焚的大悲剧,日本因侵华战争与发动珍珠港事变,终于兵败投降,自食苦果。中国也因为抗战八年而兵疲民困,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蒋介石对日本苦口婆心的劝告,最后是失望了,中国人也失望了,但终战后蒋介石却不念旧恶,“以德报怨”,化民族国家之恨为至高无上的爱,“与人为善”对日本采取了史无前例的宽大政策。其内容包括:

  (1)天皇制度的民族自决;

  (2)阻止苏联分割占领日本;

  (3)迅速将二百多万的日本军民送达其祖国;

  (4)放弃战争赔偿的要求。

  是什么力量?怎样的考虑?促使蒋介石对日本采取“不念旧恶”,表现“大爱精神”的宽大政策呢?

  首先,最基本的因素,当然在于以儒家思想中心的东方的文化。东方文化的本质,一为仁爱,二为忠恕。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蒋介石,一直是东方文化与传统道德的终生服膺者与切实践履者。诚如日本国会议员滩尾弘吉所言,蒋之所以采取如此宽大的对日政策,“决非基于战胜者对战败者的随兴的宽容或怜悯,而是由于中华民国建国的理想。此一理想是植基于中国固有的儒学思想,发自深远的哲理。”

  其次,蒋介石对中日合作的信念与希望。在他的一生当中,无论遭遇任何情况,都是始终一贯,绝不动摇的。他对日本的爱,是出自兄弟之邦的感情,源自生活经验的体会。他对日本的恨,则是基于国家民族的大是大非。两者虽时有矛盾纠葛,却并非不能切割的。因此,对于败战后日本的措施,蒋认为“战争是日本军阀发动的,不是日本国民之罪。”所以谆谆说服联合国其他领袖,亲自率先垂范王道的襟度,为日本的复兴,实施了史无前例的宽大政策。

  是的,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世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中日两国之间没有不可解之纠纷,也没有不可了之事。蒋介石主动抛弃过去的恩怨,在战后挺身而出,做了一次“解铃人”,主动化解了中日两国纠葛半世纪的爱恨情仇,为日后的中日亲善,甚至中日复交奠定了基础,也为亚洲的和平、安定与繁荣,开启了一扇“友好之门窗”。

  
更多

编辑推荐

1博弈春秋人物正解
2春秋战国时期社会转型研究
3俄罗斯历史与文化
4正说明朝十八臣
5中国式的发明家汤仲明
6西安事变实录
7汉武大帝
8咏叹中国历代帝王
9大唐空华记
10红墙档案(二)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红墙档案(三)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四)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一)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菊花与刀:日本文化诸模式

    作者:美 鲁斯·本尼迪克特  

    纪实传记 【已完结】

    作者运用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对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基础、社会制度和日本人性格特征等进行分析,并剖析以上因素对日本政治、军事、文化和生活等方面历史发展和现实表现的重要作用。用日本最具象征意义的两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