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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 紫金盆招来大祸张滚刀当街出彩

  新世纪开始第一个春天终于来临了,什刹海、“三海”厚厚的冰层还凝结在池塘边,离岸稍远的湖面上,已经漾开了一汪汪盈盈碧波。风吹过,奔跑着骡车蠕动着驼队的街肆上尘土飞扬,焦枯了一冬的枝头上又重新绽出了点点新绿。

  枪炮声早已从京城百姓的耳中消失了,老态龙钟的庆亲王与李鸿章仍苦着脸儿要求各国大使“少点,再少点”。

  经过联军持续不断的清剿,北京乃至周边地区的义和团残余终于被彻底地扑灭了。这下待在北京没仗可打,受折腾的就是洋兵了,单单一个“家”字儿,就让长时间待在异国他乡的洋兵们度日如年。

  中国春节的热闹劲儿刚刚过去不久,不少人家的门上贴着的“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或是“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的大红对联依然还是那般醒目,联军官兵中就以极快的速度泛滥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想家”狂潮,尤其是来自欧洲各国的军人。他们远离自己的祖国,与父母妻儿分别长者已逾一年,短者至少也有八九个月了。战争早已结束,作为军人为国家应当履行的职责已经完成,还有什么必要继续让他们的父母亲人为他们担惊受怕?每一个联军官兵都知道遥远的中国在西方人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凶险、阴谋、动荡、屠杀、炮火,还有夏天能把人晒成人干冬天能把人冻成冰棍的恶劣气候,以及太多的诡异和不确定因素……儿子在中国多待一天,父亲的额上便会多了一丝皱纹,母亲的头上便会增添一根白发。

  联军总司令部得到的报告表明,春节之后到元宵节这半月时间里,军人酗酒、吸毒、斗殴、偷窃、强奸之类的犯罪行为突然大幅度增加,这让他们极为头痛。中国首都新的统治者心里憋着一口气,竭力要用事实来尽快证明,他们管理之下的北京要比中国政府管理时好得多,不敢说歌舞升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至少也要表现出百业兴旺,安居乐业的景象。为达此目的,他们的确也采取了不少措施,北京城刚刚从三天无政府状态中平息下来,他们就把众多的军队调到了城外驻扎,鼓励商家店铺尽快开门营业。后来成立“联军公所”则被证明是最为有效的一个措施。“联军公所”理所当然由占领者发号施令,具体事务则由被招募来的大量前中国官吏和衙门里的办事人员来完成,“联军公所”实际上取代了以前中国政府各级衙门的性质。让新的统治者们大感欣慰的是,这些端上洋饭碗的中国人为他们办起事来远比过去为中国上司服务时更加卖力。

  占领者的目的原本已经差不多实现了,北京城以及周边地区在“联军公所”强有力的管理下,社会秩序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战前的情形,甚至比那时候更好。各行各业很快进入了正轨,由于一种神奇的新型建筑材料水泥大量地得以推广使用,幢幢新楼大屋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大栅栏火场、东单火场,均已新店林立,焕然一新。被义和团烧毁的鼓楼,被联军炮火焚毁的正阳楼、东直门朝阳门城楼,也都搭起了脚手架,在进行大规模地重修。交通恢复后,外地客商潮水般涌入京城,饭庄酒楼生意火暴,八大胡同的青楼妓院门庭若市,由于名角名票竞相粉墨登场,大小戏园场场客满。这让占领者们大感得意,可眼下联军官兵如此一胡闹,岂不使他们数月来的努力毁于一旦,前功尽弃!

  而治疗思乡病最佳的良药只有一味,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士兵们送回家。

  最先撤军的是美国人,他们不动声色地把第14步兵团送回了夏威夷。紧跟着效仿的是法国人和俄国人,只有姗姗迟来的德国人按兵不动。3月18、19日两天,英国人也开始撤兵了,两千名印度锡克军人乘火车前往天津,由英国军舰把他们送往出征前的驻地加尔各答。

  只剩下华勇营的偌大天坛顿时显得冷清了许多。大家都是人,华勇营的中国士兵也想家,也想父母亲人,像郑逸秋这样无家可归的毕竟是极少数。

  刚刚进入北京时许多弟兄就急欲回家,这还绝不仅仅是出自对家乡和亲人的强烈思恋,他们在英军服役的两年时间里已经攒下了能让父母亲人心花怒放的大笔银子,而且绝大多数人在北京城三天的大抢劫中也把自己铸成了“金玉之身”。

  虽然英军司令部有“一切战利品必须上缴”的命令,但官兵们的行军背囊全都鼓鼓囊囊,身上也缠满了各种值钱的物件。中国自来既有“财不露白”的警示,也有“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诱惑,更有“富贵而不归家,犹如锦衣夜行”的怂恿。凡此种种,让他们在成为“富翁”后很不习惯,心态很难平衡,很是提心吊胆,总认为所有的人都有谋财害命之心。

  解脱这种独特的精神重负的唯一办法便是,只有把这些个连他们本人也弄不清楚到底价值几何的财产火速送回家中,让父母亲人尽快地将它们变成房屋土地耕牛和银票,他们夜里才能不睁着眼睛睡上一觉。

  但是,在刚进入北京城期间回家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一种梦想。从城里逃出去的义和团几乎把京城以外的地方全当成了他们的天下。已经纯粹用刀枪火炮与洋人对话的义和团对他们这种替洋人扛枪打中国人的角色只能用一种最简单最原始的手段来对付,那就是毫不犹豫地砍下他们以及他们所有亲人的脑袋。

  而时过境迁,现在的局势完全不同了,义和团像满地扑腾的蚂蚱一样早已被消灭得干干净净,“联军公所”把城里城外全变成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所以,华勇营的不少弟兄也动起了回家的念头。

  何况,华勇营除了从威海卫招募的士兵,其余的绝大多数都来自于京津直隶一带,他们的家原本离北京城就不会太远。

  可严重的问题随之而来,这样的行为是不能被允许的,英国远征军并没有仁慈到专门为华勇营设立探亲假的程度。当第一个鼓足勇气向英国长官提出请假回家看看的士兵遭到毫不犹豫的拒绝后,华勇营中众多想回家的士兵立即恐慌起来。

  刘六儿比任何人都恐慌,因为华勇营上千号中国弟兄里,他的思乡之情无人能及。

  刘六儿急于回家有一万条充足的理由。当初他亲眼看到俄国人的炮弹落到南洼子庄腾起的冲天烟火,至今仍萦绕在他心中未散。刘六儿是个大孝子,他自从到威海卫背上洋枪吃上洋饭以后,每月10两银子,他笃定准时给家里兑9两回去,千叮咛万嘱咐父母务必把他兑回去的银子攒起来盖所大宅院。让刘家也能在乡亲面前露露脸儿。虽然半年前因为战乱和家里中断了音讯,再也没敢往家里寄银子了,可一年多一算下来,他寄回家的银子往少里说已有上百两,用这样一大笔钱,盖座像模像样的小宅院绰绰有余了。自离开威海卫参战以来,英国人发的作战津贴,随西摩尔将军退回紫竹林后英国人发的奖金,他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全存了起来,不长的时间里,靠着省吃俭用,他已经攒下了200两银子――这是他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笔巨款。

  然而这还不算,自打第二次离开紫竹林向北京进发,刘六儿就替自己拿定了主意:凡事随大流总没错。他这人胆子特小,一路上攻城拔寨,看见弟兄们翻箱倒柜捞钱抢物,他也不敢动手,总是等长官和所有的弟兄都动手了,他才尾随而上,所以抢到手的大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稀罕物儿。

  在众多的弟兄们里,刘六儿最感激最佩服的就是郑逸秋。过去在威海卫时,他写回家的每一封信都是郑逸秋代笔,家里来的每一封信也都是郑逸秋念给他听。

  他又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报答郑逸秋,所以打仗的时候他就尽可能地跟随在他身边,一者是保护他,二者呢?和郑逸秋这样的高人在一起,他心里踏实。

  不过,他觉得高人也有犯浑的时候,大多数弟兄冲进王府高官的府邸时全都冲着金银玉器而去,只有这郑逸秋,好像读书读昏了脑袋,偏偏对那些字啊画的感兴趣。刘六儿从不要那些不实惠的东西,他的背囊里总是鼓鼓囊囊的,装的全是他自认为最值钱的金银珠宝。在团河行宫那一次,他就抢了好几样让他一想起来就兴奋的物件,一个银烛台,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熏炉,还有一条他亲手用刺刀从屏风上撬下来的龙。熏炉和龙看上去都是黄灿灿亮光光的,但他认不出到底是金子还是铜做的,又没勇气向别人请教。这就让他暗暗着急了好些日子,直到他把这三样东西全扔了。

  那是在进入北京城之后,这事儿说起来有点儿像猴子搬包谷。刘六儿但凡弄到了自认为更值钱的物件,就把原来珍藏在行军背囊里的东西扔掉几样为新物件腾地方。

  那一天刘六儿跟着洛斯勃尔、郑逸秋还有弟兄们拥进了端王府,别说银子,单是从太湖石下面起出来的8大箱子金翘宝,就堆得来像一座座坟头似的,把弟兄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刘六儿冲进端王大福晋的卧室时,里面已经被弟兄们翻得乱糟糟的了,他从来没看见过的用绫罗绸缎做成的花花绿绿的满族衣服扔得遍地都是,他从上面踏过时,没想硌着了一件硬物。他撩开衣服,发现是一个紫红色的金属盆子,看那精致的做工和镶嵌在上面的珠宝,像是一件摆设,就赶紧装进了背囊。

  就为了装这盆子,他不得不忍痛把背囊里的东西扔掉了一大半。

  在端王府的一间屋子里,他亲眼看到郑逸秋从多宝格上将一只只黄缎包着的匣子打开,从里面拿了好几件卷起的纸筒装进背囊里。

  他没看见那纸筒是啥玩意儿,当然,就是看了,他也不可能知道那玩意儿到底值钱还是不值钱。

  只有这一次,他大着胆子偷偷地请教了郑逸秋,高人到底不同,郑逸秋只认真地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你这家伙真有福气,这叫嵌玉紫金盆,是隆裕太后赐给端王大福晋的,供祭祀祖宗用的家庙神器。有这宝物,你一家人这辈子就全饿不着了。”

  刘六儿就为了这件足以让全家人一辈子饿不着的宝物,几个月来一直心惊肉跳,连睡觉也不敢闭眼。特别是同在天坛住了半年多的印度军队撤走后,他心里更是急得要命。一旦回到威海卫,他这宝物就难免不被人发现,到那时英国人要让他把这宝物当做战利品上缴,他还有胆量抗命吗?

  刘六儿思来想去,觉得只有郑逸秋能帮他的忙。在骑兵营里,他和洛斯勃尔营长好得如同亲兄弟,全营的弟兄们也都知道他俩之间的关系。

  刘六儿瞅机会给郑逸秋一说,郑逸秋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你是想把那宝物儿弄回家去吧?行,这事我去给营长说说。”

  刘六儿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咚地落了地,他知道,只要郑逸秋答应,洛斯勃尔那儿一准点头。

  果然,没等上半天,郑逸秋就告诉他,这事洛斯勃尔营长答应了,给他一天假,一早出发,天黑之前必须赶回营里。营长还掏出10两银子,叫郑逸秋转交给刘六儿,说,前次在南洼子庄没让刘六儿回家看看,他很过意不去,他希望刘六儿的亲人平平安安,这10两银子,算是他个人的一点心意。

  刘六儿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谢了郑逸秋,又请郑逸秋代他向营长致谢。

  次日天刚破晓,刘六儿便起了个大早,用湿帕子把呢料军大衣和马靴擦得干干净净,背着背囊,挎了一支来复枪,独自一人骑马离了天坛。春风得意马蹄疾,刘六儿出永定门,沿着北运河一路疾奔。40来里地,还不消两个时辰,他便进了南洼子庄。

  刘六儿一进庄子便觉着不对劲,他原本怀着几分衣锦还乡的得意心态,想让父老乡亲们看看如今的刘六儿端上洋饭碗了,有出息了。可一些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大婶大娘,见着他先是一惊,然后茫然地盯着他不说话。刘六儿一脸笑容,“大婶”、“大娘”地叫得亲切,也没一个人搭他的茬。

  不一会儿,刘六儿更觉着奇怪了,庄子里一是男人少,女人多,不多的男人也大都是老人和娃娃;二是房屋大都破烂不堪,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被炸塌的或是被烧毁的。

  刘六儿惴惴不安一路前行,当他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家时,仿佛一个惊雷陡然在头顶炸响,惊得他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清清楚楚,两年前他离开南洼子庄时家里分明还有五间歪歪倒倒的破瓦房,可现在,别说他想象中崭新的宅院,连昔日的老房子也只剩下几堵被烧得黑糊糊的半截墙,和一地焦木碎瓦。

  刘六儿翻身下马,冲进院里,发狂地哭喊起来“爹――,娘――”

  没人应声。

  身后却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这狗操的,靠着洋人还真神气起来了”、“宰了他,来他个斩草除根”。

  刘六儿将肩一摆,那来复枪已到了手中。他猛地转过身,哗地将子弹推上红槽,怒目大喝道:“你们想干啥?”

  议论的人像炸了窝的麻雀般轰地四下散去,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常婆婆脚小跑得不利落,索性不跑了,转过身来喘着粗气嚷:“六儿……千万别动家伙……要替你爹娘报仇,你也别胡杀一气!”

  刘六儿惊得差点岔了气,冲上前大吼道:“常婆婆,我家究竟出啥事了?你快些告诉我!”

  常婆婆害怕地看着他,说:“你家里出了啥事,你真的一点不晓得吗?”

  刘六儿叫道:“我在威海卫当兵哪,最近几个月连信也不通,我咋晓得?”

  常婆婆说:“六儿,你家里人,早就一个不剩地走了……”

  “走了!是谁害了他们?”

  “唉,六儿,我就啥都给你说了吧。老长日子里,你总往家里大把大把兑银子,也怪你那爹显派,生怕不知道他家六儿出息了,每次拿到汇票,总要在庄子里到处转,逢人就说咱家六儿又兑银子回来了,庄里人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哩。半年前,这一带也闹起了义和团,专门杀洋人和‘二毛子’,大家伙想,还上哪儿寻‘二毛子’啊,咱这南洼子庄不就有现成的吗?这样,就把你那一家人全给杀……杀了,房子也点火烧了。”

  刘六儿将枪筒猛地杵到常婆婆胸口上,恶声恶气地喝道:“老东西,你今天要不把杀我家的人,烧我家的房的人一个个全给我说出来,我就一枪把你的脑瓜子打得稀烂!”

  “六儿,你常婆婆……老了,也不怕死了。我就是全告诉你,你也没法报仇了。”

  “咋回事?”

  “这些人全都死了。前些时候打天津,咱庄上去了400号男人,结果除了七八个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其他的全都让洋兵给打死了。”

  “好,我就专杀这七八个缺胳膊少腿的!”丢下这句话,刘六儿一脸杀气,转身便走。

  他果真动了杀机,挨家挨户地闯进屋,啥话也不说,只要看见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对准脑门便是一枪。其余的人,只要想反抗的,他也照杀不误,让他一口气杀了十四五个。还放起火来,连尸体带活人加房子全给烧了。

  庄子里的老人女人一看打小老实厚道的刘六儿变成个杀人不眨眼的黑煞星,赶紧带着小娃娃往野地里逃去。

  刘六儿杀人杀累了,跑到自家屋基前向着残垣断壁磕了三个头,然后跃上马背,一溜烟向北而去。

  进得热闹如昔的大兴县城,刘六儿这才感觉到饿了。他在城中一家饭庄前下了马,让店里的伙计把马牵去拴了,独自进得大堂坐下。

  小二见这人军装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紫色血迹,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前来弯弯腰:“这位军爷,想来点啥?”

  刘六儿抖出一副大爷派头,大模大样地说:“不用多话,把上好的酒菜只管端上来便是。”

  刘六儿一个人守着满桌子上等酒菜,大吃海喝起来。

  没想,他这副派头和军装上的血迹,却引起了旁边一位头上扣着顶博士帽的男人的注意。

  刘六儿吃喝时,看到饭庄对面是家门面颇为气派的银楼。吃完饭,把账结了,他吩咐候在门边的伙计说:“马我一会儿过来骑,我还得去对门银楼办点事。”

  刘六儿摇摇晃晃地过了街,进了银楼,大声道:“掌柜呢,快把你家掌柜的叫出来。”

  掌柜以为是溃兵上门打劫,赶紧出来。一看是位穿着洋人军装的中国人,不禁有些发愣。

  “这位军爷有啥事,但请吩咐。”

  刘六儿把背囊往柜台上一放,解开系带,将那盆儿掏了出来。

  “这宝物你认真看看,给个价。”

  掌柜眼珠子一亮,赶紧双手接过,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眨眨眼睛,伸出根指头说:“军爷,你这东西要真卖,我这人也干脆,就给你个整数。”

  “一万两?”

  “军爷说笑了,哪儿值得了那么多?我说的是一百两。”

  刘六儿伸手将盆子夺过来便往背囊里塞:“你他娘的直是黑了良心了,这是件啥宝贝?一百两你就想拿去?”

  掌柜道:“军爷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这东西要放在过去呢?还真能往上翻几个滚。可现在京城地面上从宫中、王府里流出来的宝物多的是,这价儿还不得稀里哗啦往下跌?”

  刘六儿道:“再咋跌,我这东西也是个宝!你知道它的来历吗?说出来吓你一大跳,这叫嵌玉紫金盆,是东宫太后赏给端王爷大福晋的。”

  掌柜道:“军爷说得没错,我要不是看在这是件真正的御赐之物,就只能论斤称两地收了,还舍得给你一百两?”

  刘六儿大步出门,差点撞到了那个一直注意着他的男人身上。

  掌柜的跟上来叫道:“呃呃,军爷,莫走啊,价钱嘛,还可以商量。”

  “没商量!”刘六儿头也不回,走到饭庄前叫道,“伙计,快把马给爷牵来。”

  刘六儿刚一离开饭庄,那位男人也赶紧上马,跟了上去。

  刘六儿出了大兴县城没一会儿,那酒劲潮上来了,头大如斗,上半身发热下半身发冷,心里也烧灼难受,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成了花沓沓一片。好在这是条进京的古驿道,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是迷不了路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走到了啥地界儿,刘六儿忽地觉得有人从后面揪住他的皮带,猛地一把将他拉下马来,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刘六儿一吓,酒也醒了大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闯进了一片树林子里。跟前立着一个面相清朗,身材匀称,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一支长柄手枪,正对着他面门。

  刘六儿惊恐地叫道:“你是什么人?想干啥?”

  男人道:“你不用问,送你上路之前,我自然会告诉你大爷我是什么人。不过,我现在倒想弄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人?长着一张正宗中国人的脸,咋身上穿的是英国人的军装?头上又戴的是印度人的军帽?”

  刘六儿刚刚杀了十几口人,余勇尚在,大声嚷道:“杀我,借你副胆子你也不敢?想知道爷是谁吗?说出来把你魂都得吓掉!爷是英国陆军里大名鼎鼎的华勇营,打天津,攻北京,从尸山血海里一路冲杀过来……”

  “嗬,我刚才还想只要你把那盆儿乖乖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哩,没想你还是个认贼作父的汉奸,我张滚刀今日要不把你碎尸万段,就对不起满天下的中国人了。”

  刘六儿一听“张滚刀”这三个字,剩下的酒意也全吓醒了。这些日子,各占领区里的“联军公所”都在协力捉拿一个江湖人称“张滚刀”的罪犯,此人专门深夜里摸到一些死心塌地为洋人效劳当差的大户人家,杀人劫财不说,还必在现场用血在墙上书上“张滚刀”三字。

  刘六儿的嗓门猛地低了:“张……张好汉,你不是在京城里发财么?咋跑到大兴来了?”

  张滚刀不再与他�唆,喝道:“把你那宝物儿给爷拿出来。”

  刘六儿规规矩矩照办,还搭上一句软话:“张爷看得上,小的就送给……”

  话音未落,枪已经响了,子弹正打在刘六儿的额头正中,他像被猛地推了一把似的,往后蹿出半步远。张滚刀随即剥下刘六儿的军装,然后从腰间掏出短刀,庖丁解牛一般,不消一会儿工夫,便将一个大小伙子,肢解成了一大堆零碎和骨架……

  直到第二天上午,洛斯勃尔营长才得到“联军公所”转来的巡捕房的消息。说英军华勇营的一名士兵在永定门外的一片树林子里被杀了。洛斯勃尔一听便知道是刘六儿出事了,马上和沙克、郑逸秋、黎成飞马赶去现场。他们赶到时,看见赵双全已经带着一帮巡捕正在勘察现场。四人一见了那血淋淋的场面,还有用刀尖在刘六儿脸上划下的“张滚刀”三个字,除了震惊,便是愤怒。四人把刘六儿的残骸捡起来用布兜着,和巡捕一起挖坑把刘六儿就地掩埋了。然后对着新坟,发誓要抓住张滚刀,替他报仇。

  赵双全很快便查实,张滚刀真名叫张掌华,本是京西镖行中的一个小头目,刀法出众,据说舞起刀来,水泼不进,此外还练得一身不错的轻功。一次张掌华带人为天津洋商护镖,在运河边上的一个叫小摆渡的地方遭遇强人,寡不敌众,让强人把货抢了去。按照镖行规矩,这是必须要赔偿的。尤其这次的货主是洋人,货物的价值也极为昂贵。张掌华清楚,这次被劫了道,镖行的招牌被他砸了不说,就算把镖行的全部家当都卖光,也不够赔。张掌华左思右想,只有把货追回,自己才有活路,于是带领弟兄们在运河边上明察暗访,打听劫镖强人的情况。没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帮强人知道他们的举动后,竟然再次下手,杀掉了张掌华几名弟兄。张掌华被逼上了绝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带着几位铁了心跟他闯黑道的弟兄,在运河边上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从那以后,张掌华就变成了张滚刀。

  为抓住张滚刀,“联军公所”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照以往的经验,悬以巨额奖金当然是最好的办法。可这次悬赏告示贴出去近一个月,举报者倒是不少,可没有一条是有用的。而且,张滚刀似乎让那悬赏告示刺激得不轻,不仅不逃,反而比以往更为频繁地在京城作案。

  3月25日深夜,两个正在德占区“联军公所”巡捕房值班的中国巡捕,打盹时被摘了脑袋,只剩下两具无头尸。

  五天后,噩运落到了刚“飞黄腾达”不久的赵双全头上。他死在他新买的大宅院里,肚皮正中给戳了个大窟窿,膏油流出来,被点燃成了一盏天灯。老婆呢?人在炕上,头在炕下,隔着几尺远。

  一个人单枪匹马接连不断弄出的一桩桩一件件血案,震惊了整个北京城。各占领区的“联军公所”协同配合,出动了大批军队,在各个占领区像梳子样来回梳过每一条大街,每一条胡同的每一户人家。张滚刀却像幽灵一样,始终无影无踪。

  夜里出入八大胡同等地寻欢作乐的联军军官们把手枪擦得油光瓦亮,顶上火一副拔出就要打的架势。全城的中国巡捕都增发了子弹,日夜上街巡逻。尽管如此防范,血案依旧不断,弄得人心更加不得安宁。

  张滚刀甚而把屠刀直接对准了洋人。4月5日拂晓时分,绒线胡同出了一桩怪事,小半条胡同的地面上撒着西班牙银圆、墨西哥鹰洋、还有陕西省造库平七钱二分的光绪银元,引起了好一阵惊喜和慌乱。银圆系洋人引入中国,19世纪末在中国南方已广泛流通,而在中国的北方,仍然以使用银子为主――笔者注)待巡捕赶到,方发现在这胡同西口处的一家法国洋行发生了惊天大血案,洋行老板和他的中国太太加三个孩子,还有一名佣人、一名奶娘全部被劈死在床上,连吃奶的婴儿也未能幸免。

  无一例外的是,在所有杀人现场,均留下了那三个血淋淋的字:张滚刀。

  京城里的洋人,再度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搅得恐慌起来。全北京城的“联军公所”都被张滚刀弄得来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可辛苦了这么久,连张滚刀的一只鞋子都没捡到。京城里出了这么个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专门和“大毛子”、“二毛子”死磕的中国人,也替不少痛恨洋人的中国人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但最终,张滚刀却落在了西班牙人手里。

  那是4月11日发生的事,凌晨两点钟左右,月亮很圆,月华皎洁。西班牙大使馆的武官罗杰里夫・阿瑟尔起来小解,突然隔着窗口看见一个黑影犹如灵猫出现在大使馆的围墙上,眨眼之间便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向使馆大楼摸了过来。

  阿瑟尔不但是个职业军人,而且还在不久前经历了长达两个月保卫东交民巷的激烈战斗,所以他一点不慌张,赶紧回到卧室,从枕头下掏出柯尔提手枪顶上子弹。

  他住在二楼,估计黑影一定会摸上楼来。他便静静地在二楼的拐角处隐蔽起来。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当黑影轻手轻脚地摸上楼梯,把自己凑近他的枪口前时,阿瑟尔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他击中的是黑影的大腿,而且接连射出了两发子弹。就在黑影捂住大腿仰面朝天地倒在楼板上惨叫时,阿瑟尔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死死地按住了黑影。

  立即,大使馆被惊动了,包括大使在内的所有人员都提着枪拿着各种家伙跑了出来。

  阿瑟尔没有杀死这个人的唯一理由是他完全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窃贼。而且,即便是他们抓住了这个家伙以后,也并不知道此人就是联军正在倾力缉拿的张滚刀。

  直到巡捕闻讯后赶来……

  张滚刀果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把不怕死的高大形象一直维持到了鬼头刀劈向他脖颈的最后一刻。

  洋人把张滚刀关进了草街子胡同大狱的死牢里。

  对张滚刀的审判是毫无意义的,审的人和被审人都清楚结果是什么。

  但形式却是必须要的。审讯时,张滚刀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最恶毒、最无畏、最有攻击性的语言来嘲笑挖苦洋人和代表自己国家的大清朝廷,当然他也没有放过已经死了或是重新又变成了农民的义和团。

  洋人一定要他死,但又清楚地认识到让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这么痛快地死去实在是在帮他的忙。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主意,把张滚刀装进中国衙门创造出来的一种独特的刑具――站笼里,放在监狱大门处示众三天,然后再砍下他的脑袋。

  可问题随之产生了,示众时给张滚刀定一个什么样的罪名,着实让洋人们大费了一番脑筋。张滚刀是个杀人恶魔,这是全北京人都知道的事。在西方人看来,杀人最可怕但却算不上是最恶毒的,而且“杀人犯”这三个字极有可能让到时前来围观的中国人想起此人杀的全是洋人和为洋人效劳的中国人这一事实,没准还会对他生出几分崇敬之情。这样的结果洋人们绝对不愿看到,也远远不能宣泄他们对张滚刀的极度仇恨与憎恶。最终,洋人们绞尽脑汁后,想出了一个让他们的心理多少能平衡一些的词汇:恶棍。

  “恶棍”,生来便是行凶作恶之徒――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样一个词汇更令西方人恶心和痛恨的了。

  这样的惩戒手段想必事后让洋人们后悔不已,从张滚刀被公开示众的第一天起,草街子胡同就被无数看了“联军公所”的告示后匆匆赶来的京城百姓挤爆了。

  站笼放在监狱的栅栏里面,围观者与张滚刀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却有高高的栅栏隔着。有幸挤到前面的人手扒着栅栏看不够,听不够,待着不愿挪步。离得远的人则拼命地往前挤,想近距离地瞻仰一下他们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身体接触不仅频繁而且剧烈,彼此之间便免不了口角相讥,老拳相向。由此一来,整条胡同仿佛变成了一条波涛汹涌吼声如雷的河流。

  不过,所有赶来看稀奇的人也的的确确不虚此行,大饱眼福和耳福。今天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足以让善于侃大山的他们回去后马上也会成为众目所瞩众耳聆听的对象。

  瘸着一条腿的张滚刀待在站笼里把头伸得高高的,不断地和前来瞻仰他的男人女人搭腔说话,一副谈笑风生神态自若的轻松模样。

  女人们立即发现洋人眼中的“恶棍张掌华”不仅英勇非凡而且居然还是个让她们看上一眼便顿生好感甚而春心荡漾的英俊男人――如果这样的角儿都算不上英雄,那咱泱泱大中华上下几千年,还有过英雄么?

  张滚刀被大辟的日子定在4月18日。

  17日夜间,郑逸秋对洛斯勃尔说,他要出去看望一位过去同文馆的同事,夜里可能会晚些回来,然后独自离开了天坛。

  他在草街子胡同口的一处饭馆里点了一盘姜汁白斩鸡、一盘黄酱葱白肉丝、一条红烧鲤鱼、一碗冰糖肘子,再加上一坛二锅头,吩咐小二用提盒装了,尾随于自己身后。

  有洋军装护体,有大把银子开道,北京城没有办不成的事。

  得够了好处的狱卒不仅掏出钥匙为郑逸秋打开栅栏门,还殷勤地为他提着灯笼照路。口里连声提醒:“地面不平,郑爷脚下放小心些。”

  一团热乎乎的恶臭味扑面而来。大牢里虽悬吊着两盏三丁拐菜油灯,四处仍是黑蒙蒙一团。郑逸秋隐约看出,一道道木栅栏,将大牢隔成了许多大号小号。

  隔着栅栏,郑逸秋看见了睡在草垫子上的张滚刀――待死之囚蹲的是小号,钥匙在狱卒手里哗啦啦地响。两旁的栅栏后面贴上了无数张肮脏狰狞的脸,犯人们隔着栅栏嚷:“张爷,有朋友来送你上路喽!吃剩下的,记着给兄弟们扔点过来。”

  “妈的,嚷什么鸟!”狱卒一顿乱棒将这些蓬头垢面的犯人全打了回去。

  张滚刀忍着腿上的伤痛,挪动着身子缓缓坐起来,双眼盯着栅栏外,一脸疑惑地说:“朋友……这才奇了怪了,我张滚刀在这世上居然还有朋友?”

  郑逸秋想,要不灯光太暗他看不清楚自己,就是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忘得来一干二净了。他一把推开牢门,急步走到张滚刀跟前,大声说道:“张滚刀,你怎么没有朋友,我郑逸秋就是你的朋友!”

  “郑逸秋……嘿,我咋想不起来有这么个名字了?”

  狱卒高举起灯笼凑到郑逸秋面前,让张滚刀能够把探视之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郑逸秋沉着脸说:“看看我,再想想,两年前,在运河边上的小摆口……”

  “哈!”张滚刀陡地叫了起来,“是你这张小白脸儿呀,我想起来了。我当时放你一条生路,是因为你……对,你一家人全被慈禧杀了。呃呃,你咋穿着洋人的军装,这是咋回事?”

  郑逸秋道:“我是英国陆军华勇营的翻译……”

  张滚刀双眉一愣,面如冰霜:“你他妈的是个吃洋饭的?”

  “你说的不错。”

  “那你跑来干啥?你不知道,我张滚刀平生最恨洋人和你们这种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东西!”

  郑逸秋一声冷笑:“张滚刀,我要纠正你两点错误,第一,洋人不全是贼,为洋人做事的中国人也不全都是汉奸;第二,我郑逸秋反的是昏庸无道腐败透顶的慈禧老妖婆,而不是中国。中国与慈禧不是一回事,慈禧是什么东西?她是中国最恶毒、最贪婪、最腐败的女人。她是个吸血鬼,她吸的是我四万万同胞的血。中国败坏到今天这种局面,罪魁祸首就是她!”

  张滚刀眼珠子转了转:“慈禧虽然可恨,可咱中国人关起门来造她的反没啥,帮着洋人打她,那不就是汉奸,卖国贼了?”

  郑逸秋道:“难道你不知道,两百多年前,清兵也是靠着胡报骑射把咱中国强占了去的!在咱中国人眼里,他们不也是外国人!好,就算慈禧能代表咱中国,照你的说法,义和团‘扶清灭洋’,杀洋人攻使馆,在你眼里那就应当是头号爱国者了?”

  张滚刀一脸轻蔑地说:“义和团用妖术祸国殃民,杀人放火,如同禽兽,曹福田、张德成这样的狗贼,爱个鸟国!”

  郑逸秋逼视着他问道:“那么,你张滚刀算个啥?洋人视你为头号大恶棍,京城百姓却拿你当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大英雄敬重。你都是要死之人了,你能实话告诉我,你张滚刀,就真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张滚刀怔怔地盯着郑逸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郑逸秋吩咐道:“小二,把酒菜摆上。”

  随后,他拔开塞子,将两只酒杯斟满,双手敬上:“张兄,明天一早你的时辰就到了,我救不了你,就算能救我也不会救你,因为,前不久你在大兴杀死了我的一个好兄弟,还把他零割碎剐了,你必须为他偿命。可我今晚又不能不来送送你,因为不管怎的,你毕竟对我有不杀之恩。知恩不报,我就是个小人。我现在还想最后问你一句,你在这世上是否还有丢不下的亲人?如有,请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尽心照料,以报大恩。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张滚刀端起酒杯,却没往嘴边凑,胸脯急剧起伏,用手掌缓缓转着杯子,涩涩说道:“我张滚刀这些年来杀人如麻,心硬如铁,想当初跟我一起闯荡江湖的几个换帖兄弟,不是死在洋人的枪下,就是让官军义和团给砍了,就剩下我张滚刀一个人,如今,连我也走到头了……唉,难得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该恨我的,当谢我的,两本账,各算各,全都分得清清楚楚。在你这种人面前,我也不能不说上几句真心话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只有绝望得生不如死才一心想死的人,而绝没有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不怕死而故意去寻死的人。我也是个从娘胎里出来的凡夫俗子,寻常人有的七情六欲,我张滚刀一样不缺。我实话对你说,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自己把路走绝了,转不过身来,弄得来怕死也是死,不怕死也是死,既然横竖都落得一个死,我为何不在众人面前来他个打肿脸充胖子,死到临头也趁便为自己捞上个不怕死的虚名。”

  郑逸秋心中一热:“这话我信,你能把这种藏在心窝子的话告诉我,我今晚就没白来送你了。”说罢,霍地站起,大声道,“张兄,放心上路吧,明天一早,兄弟会来给你收尸!”

  可是,当郑逸秋次日一早赶到草街子胡同,却扑了一个空。

  原来,洋人吸取了前几日的教训,不愿意再为张掌华提供一个让他当众展示形象的舞台和机会,就在这天拂晓时分,一队洋兵赶来,把张滚刀拖出去,就在坝子边上枪决了,尸体也马上拉出城去埋掉了。

  在中国,有时候评价一个人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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