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秋和华勇营的中国士兵们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在中国首都的大街上并没有一点不自在的感觉。能够如此顺利地占领北京使他们颇感意外欣喜若狂。因为在天津出发之前,所有的官兵都被反复严肃地告之一个历史事实:1860年,也就是40年前,英法联军从这里向北京攻击前进,结果遭到手持冷兵器的中国武士们的狙击,联军一共战斗了40多天才到达北京。如今的攻击距离和路线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对手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武器装备上,都已堪称一支强大的正规军,要想打到北京,乐观地说也得需要80天。可事实是,洋人指挥官大大地高估了中国军队的作战能力。40年后,联军从开始攻击行动到完全占领北京,仅仅用了短短的10天!
他们发现,北京的平民百姓也分明没有因为自己的首都被洋人军队占领而感到愤怒,他们更多的愤怒针对的不是洋人而是自己已经溃败的军队和义和团,因为最先抢劫袭扰他们的正是这些自己的同胞。只要赶在联军到来之前在门前挂出一块白布或是外国小旗,洋人便对他们“秋毫无犯”。他们还发现,在这座被外国军队攻击的城市里,平民百姓并没有按照战争常规而大量逃亡,除了官吏和兵勇之外,北京市民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家中。初时虽有些惴惴不安,但几天后随着秩序的好转,日子又仍然像过去一样平和地过着了,仿佛这场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的战争与他们全然无关。
后来有人为此谴责中国的政府,从联军开始向北京发起攻击的时候起,北京城就实行了严厉的戒严令:所有的城门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城。这等于有意把百万北京臣民当做了国家的人质。
但是,无论当时还是后来,似乎中国都城里的百万平民并没有“人质”的感受。
于是,又有人反驳说,即使当时中国政府强迫市民疏散也无法让其离开家门。原因是:京城的平民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见多识广的民众,他们普遍地认为无论谁打进这座城市,都是冲着皇上官府和那些大宅门去的,碍他们什么事?
在北京城破的时刻,中国政府与官吏照例弃下百姓全体逃跑。而对于老百姓来说,则只能待在家里,生死只能听天由命。当然,绝望中的老百姓也有安慰自己的古训:“他娘的,咱跑个逑?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
在众多的史料之中,令人尴尬地记载着这样一个事实:在联军对北京实行分区占领之后,北京平民之家的门口,纷纷挂起了“万国旗”。一位在中国居住了近50年、据说对中国有很深的了解的美国人目睹了这样的情形:掌握汉语书面语的日本人首先进入自己的占领区。整个城市在三天之内充满了中间为红盘状的小旗,在一段时间里,通常遇到“中国人拿着这样的旗子,在上面的空白部分写着‘顺民’字样。如有十几个人在路上行走,会有约八个人手执不同国家的小旗子”。
这样的文字让我们读来羞愧满面,然而细细思之:每逢生死关头管理国家的政府总是弃民于不顾,只顾自己逃命,又何以奢求“不幸沦入侵略者铁蹄下的平民百姓”对这样的“国家”匹夫有责?
泱泱大中华,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愿意“为国尽忠,舍生取义”的壮士也有,不过为数寥寥,能够记入煌煌史册的大概前有聂士成,后有下面将要写到的一位壮士。
这位中国壮士就是在大街上公开枪杀了德国大使克林德的武神营的“领催。”
恩海。
恩海是被自己的同胞侦缉抓获的。
因为当初恩海枪杀德国大使成为了轰动全世界的重大事件,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各国组织联军自行前往中国解救处于生死线上的大使馆人员。所以联军进入北京城后,各国将领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迅速抓获杀害德国大使的凶手并将其公开斩决死。
德国军队对抓捕恩海更是不遗余力,他们悬出重赏,提供确实消息者,赏银1000两,打死恩海者,赏银2000两,活捉恩海者,赏银3000两。
各国军队均把抓捕恩海当做了头等大事。而中国人占绝对多数的华勇营,理所当然为鲍尔将军寄予了厚望。他亲自在祈年殿主持会议,制定了抓捕恩海的措施。
可以说联军为了抓捕中国皇家护军中一个小小的“领催”,动用了一切手段。
洛斯勃尔的骑兵营也紧急行动起来。除了照常执行维持英占区治安的任务,他挑选出手下30名精兵强将,分成10个小组,每人发给一支长柄手枪,派出去侦察恩海的行踪。
11月23日上午,身着便装的郑逸秋与郭文卿、姚家杰从天坛出来,经过前门大街,来到了大栅栏。
对大栅栏这地面,郑逸秋是太熟悉不过了。京城人有“繁华不过大栅栏”之说。
大栅栏从东到西全长275米,南北宽均不足5米,就是这条狭短的街道,在清末全盛时有店铺百余家,而且家家是名店铺。有同仁堂乐家药铺、瑞蚨祥孟记绸布店、长盛魁干果店、东兆魁帽店、一品斋鞋店、东鸿记和文记茶庄、厚德福饭庄、聚庆斋饽饽铺、天蕙斋鼻烟铺、豫丰烟店及广德、三庆、庆乐、大观楼戏园等,都是在群众中久负盛名的店铺。《都门杂咏》中有诗赞道:“画楼林立望重重,金碧辉煌瑞气浓。箫管歇余人静后,满街齐响自鸣钟。”
可是,数月之前义和团一把大火,就把这片繁华之地夷为了平地。此刻出现在郑逸秋眼中的大栅栏,昔日门面堂皇气派的名店均消失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板棚结构的临时性建筑,人潮却依然如过去一样熙熙攘攘,生意也依然如过去一样火暴,这也让他深感到中国老百姓的生存能力坚韧得真是超乎外国人的想象。
为了抓捕恩海,郑逸秋已经把赵双全的关系全部利用起来了。而贪图德国人巨额赏银的赵双全不仅把手下的中国巡捕全派了去,还把他红黑道上的哥们儿弟兄全都动员起来,四处打探消息。
时令已经是初冬了,上午10点钟左右,天上飘洒起了小雪花,那嗖嗖的小北风也变得像刀子割肉了。郑逸秋见离午饭时间还早,便带着郭文卿、姚家杰进到文记茶庄,点了一间暖意融融的雅间,喝茶打发时光。
这家茶庄,是他当初在宏文馆当教习时常来消遣之地。之前他已经和赵双全约定,这些日子一旦有恩海的消息,便马上来文记茶庄找他。
快到中午时候,赵双全急匆匆地赶了进来。一进门便咋咋呼呼地嚷:“郑爷,快,快,跟我走一趟。”
“怎么样,查到恩海的消息了吗?”郑逸秋见他这副模样,满心希望地问。
赵双全道:“恩海的消息眼下还没有,不过,我一个手下刚才来对我说,他在东单杨记当铺里发现了一块外国人的怀表,看上去很值钱的,我紧着跑去看了,可那表上刻的是洋文,我认它不得,只好赶着来向你报个信,请郑爷赶快过去看看。”
郑逸秋虽然有些失望,但破案心切,还是马上随赵双全去了东单。
杨记当铺坐落在东单一条小胡同里,下雪天,天色阴沉得厉害,郑逸秋一跨进门槛,便闻到了一股子旧物发出的霉味。当铺里的光线比起外面阴沉的天色来,显得更加昏暗了许多。
赵双全吩咐店主:“老板,把刚才我看过的那块怀表拿出来,给这位爷再看看。”
店主从一堆旧物件里把怀表一拿出来,郑逸秋顿时觉得眼前倏然一亮,光亮正是从这块精致的怀表身上发出来的。
他从店主手里接过怀表,看到这是一块带链纯金表,闪着荧荧黄色的怀表的指针居然还在走着,滴答声细微但却清晰入耳。
郑逸秋把怀表认真看了看,这是一块瑞士生产的瓦斯针名表,价值定然不菲。
他把怀表翻了过来,顿时,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一眼便认出了刻在表背后面的一串英文,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这串刻在表背后面的英文,正是死去的德国大使克林德的名字。
郑逸秋一声断喝:“给我抓起来,带回天坛!”
郭文卿和姚家杰掏出长柄手枪,唬地蹿上,架住了吓得半死的店主……
审讯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店主慌不迭地供出了当这块表的人,还供出了当这块表的人现在的住处――火药局胡同32号。
洛斯勃尔当即调动骑兵,火速赶往火药局胡同,先将整条胡同包围起来,然后再破门而入,将正与老婆儿女吃午饭的大清国皇家护军“领催”恩海当场抓捕。
鲍尔将军得知恩海落网,大喜过望,立即在祈年殿里审问恩海,由郑逸秋担任翻译。
恩海被洛斯勃尔率人押到祈年殿时,郑逸秋才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中国皇家护军小军官的尊容。这位当初因杀害德国大使而陡然被渲染为“民族英雄。”
的人物其貌不扬,身材即便在中国人中也显得矮小精瘦,与郑逸秋想象中的英雄壮士形象相去甚远。但是,随着审讯的开始,郑逸秋很快便认识到恩海的的确确不愧为一位中国的英雄壮士。
显然,为自己那一枪而赢得极大荣誉的恩海自落入洋人手中的那一刻便已抱着必死之念,故而在巍峨的祈年殿中面对济济一堂的洋人,显得神情自若,毫无半点惧色。
居高临下的鲍尔将军把双眼凝在恩海脸上,似乎想用威严慑人的目光首先摧垮这位个子瘦小的中国军官的意志。
恩海似乎明白洋人将军的心思,知道这也是一场特殊的较量,所以也用同样威严的目光迎对着鲍尔蓝幽幽的眼睛,彼此一言不发,“较量”了好一会儿,算是打了个平手。
终于,鲍尔将军开口问道:“你就是中国军官恩海吗?”
恩海答曰:“我就是中国虎神营霆字8队‘领催’恩海。”
郑逸秋照实翻译。
鲍尔将军显然不知道“领催”是个什么样的官职,问郑逸秋:“‘领催’……什么意思?”
郑逸秋解释道:“将军,‘领催’是满语,就是相当于英军中排长一级的军官。”
鲍尔点点头,继续问道:“恩海排长,我问你,德国大使,是不是你杀害的?”
恩海昂然答曰:“我奉长官命令,遇外国人即杀之。我本一兵,只知服从长官命令,他自己撞到我枪口下,算他运气太糟。”
鲍尔再问:“那,你把如何杀害克林德大使的经过据实讲来。”
恩海犹如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答曰:“有一天,我带领二三十士兵,在街上见一外国人坐轿而来,身后还有两名骑马的外国人。我立于道旁,对准轿内的外国人开了一枪,轿夫和骑马的洋人立时逃走。我上前把轿中的外国人拖出来时,见他已经死了,胸前有一带链金表,我就取了下来。我手下的弟兄们有的拿他的手枪,有的抹了他的戒指。我万不料因此表犯案。但我因杀国仇而死,心中非常自豪。我现既已被抓,你们杀我偿命便是了。”
鲍尔想了一下,又问道:“你杀德国大使那一天,是不是喝醉了酒?”
“哈哈哈哈!”恩海仰天大笑起来,这笑声令郑逸秋也大吃了一惊,他万万想不到这么个毫无军人英武之概的小个子中国军人,竟然在死之将至时能够发出如此洪亮开心的笑声。
恩海高声答曰:“酒是好东西啊,我平日常可一次饮四五斤,但是我明白告诉你,我杀德国大使那一天,实未饮过一杯,我系当兵之人,既敢作,就敢当,无须借醉酒为我减罪!”
鲍尔定定地注视着恩海,郑逸秋惊讶地发现,在这位历经沙场的职业军人的眼中,分明也闪耀着几分对真正军人的崇敬目光。
少顷,鲍尔将军猛一挥手:“带下去,把他交给德国人处置吧。”
1900年12月31日,一个极冷的天。在洋人占领北京4个多月后,北京的平民百姓终于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德国人在菜市口公开凌迟处死中国皇家护军军官恩海。
瓦德西元帅对杀害德国大使的凶手恩海恨之入骨,在他的意识中,原本以为依照中国人的做法将恩海砍头示众便能尽泄胸中恶气,没想为他们服务的原顺天府尹的一位文案师爷严尊逸却对他言道,恩海罪大恶极,这场战争实因他而起,故而斩首太轻,理当凌迟处死,方能为冥冥之中的克林德大使雪恨。瓦德西不知凌迟是怎么回事,听严尊逸细细介绍后,心中大喜,但又顾忌把人如此弄死,在德国法律中找不到依据,担心远在数万里之外的德国民众不能理解他的做法。瓦德西毕竟老奸巨猾,既想让恩海当街凌迟,又不能让德国人背上“残暴”的名声,便生出一个主意,德国人组成的军事法庭只判决恩海死刑,至于怎么个死法,德国人不出面,交给替他们服务的中国人去执行就行了。
所以,德国人出的布告上,恩海是判的死刑,但是,中国人口风不紧,行刑的日子尚未到来,满北京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德国人要在当初德国大使被打死的现场――东单北大街(当时叫崇文门大街)西总布胡同口凌迟处死恩海。
中国老百姓可以有家无国,可以对朝廷的逃跑无动于衷,甚至在朝廷的王公贵族们被洋人公开斩杀时幸灾乐祸。但是,绝大多数怀有英雄情结的中国平民百姓却对恩海的死痛心疾首――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恩海早已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英雄。英雄被杀,无异于精神上的天塌地陷!
郑逸秋是从赵双全口中得知恩海将被德国人凌迟处死的消息的。赵双全对他说,德国人派手下的中国人找到他,要他来出这趟“红差”,还说,凌迟不比斩首,是个很讲究技术的细活儿,所需的刽子手也比砍头要多,德国人给的报酬也很丰厚。
郑逸秋一听大感兴趣,对洛斯勃尔说,凌迟恩海那一天,他一定要去刑场看看。没想洛斯勃尔、沙克等英国军官一样具有强烈的好奇心,表示到时都要去现场看凌迟恩海。
12月31日这一天,郑逸秋、黎成与洛斯勃尔等十来名英国军官骑着马早早就来到了崇文门大街。他们发现这一天北京城万人空巷,处于几条街道交会处的西总布胡同口,被闻讯赶来的老百姓挤得爆满。不少人还带着香烛纸钱,特意赶来为恩海送行。
天刚蒙蒙亮,恩海被押出大牢,验明正身,旋即被戴上了死囚枷锁后就被左右狱卒架上了囚车,囚车吱钮钮地驶出了大牢,朝着东单北大街方向缓缓地驶去。
沿途街道两边早已经聚集了为数众多的京城百姓,人们在冬日清晨的料峭凉风中伸着脖子、探着脑袋,密切注视着囚车缓缓地从道路中央经过。
郑逸秋注意到,绝大多数的人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想看看这位中华英雄是何等模样和气概。也有少数与朝廷中被斩的反战主和派持同样观点的人,这类人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们十分痛恨恩海这样的角色,觉得他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充其量是个没有脑筋的鲁莽之徒,正是他的愚蠢行为,为中华民族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场奇耻大辱!此种害群之马,即便洋人不杀他,中国的有识之士也应以祸国殃民之罪而灭他九族。而另一方面,这样一位曾经为中国人着实地出了一回恶气的人物在中华帝国的首都街头被洋人当着万千中国人的面处死,他们也为此痛心疾首。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抱着好奇的心理,特意来看看难得一见的凌迟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人群中不时发出各种议论之声,有为恩海叫好喝彩的;有痛哭流涕的;有摇头惋惜的;有跺脚咒骂的。也有认为恩海当杀的,还有的则是嘻嘻哈哈,纯粹是来看稀奇……总之,就如同要观看一场盛况空前的元宵灯会一样兴致盎然,不少人的眼光之中充满了某种莫名的冲动和期待。
在密密匝匝的人群簇拥尾随下,押解恩海的囚车终于来到了刑场,此时刑场中央早已赶搭起一座大台子,台子上面四个角落竖立着四根柱子,撑起一片席篷,中央则立着一根一丈多高的粗木桩,无疑,中间地带就是刽子手行刑的场地,行刑的刀具早已经准备就绪,锋利无比的刀刃锃光瓦亮,在苍白冷冽的朝阳下发出了阴森森的幽幽蓝光。
行刑的刽子手们共有4人,在台上前一后三地立着,前面一位就是被德国人重金聘来主刀的赵双全,后面三人是他的助手。4人全都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突兀、脚蹬虎皮战靴,个个满脸横肉,虎视眈眈,杀气腾腾。如同地狱里的凶神恶煞一般威猛凶狠。
赵双全看见人丛中的郑逸秋和黎成,得意地向他们点了点头。
上午8时许,3名中国监斩官陆续就座,身子瘦小的恩海被两个官差两脚腾空地架上行刑平台,随即被赵双全的两个助手接过去,裸其上衣,散其发辫。恩海虬髯倒竖,目怒裂眦,精气不败,睥睨刽子手如草芥。等被反捆木柱之上后,头颅始终昂首西北方向,顺着那个方向几百米之外,便是他坐落在火药局胡同的家。
随后,赵双全和一个助手将恩海裤子用刀划破,生生撕拽了下来,恩海眨眼之间便一丝不挂了。然后,赵双全分明是为了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大吼一声,便开始行刑了,他“扑哧”一刀,手中的利刃狠狠地刺进了恩海的大腿。随后,他的大手麻利地把锋利的刀刃一弯再一带,一块鲜活的人肉顷刻间被他从恩海身上剜了下来,顿时血流如注,恩海感到剧烈的疼痛直钻骨髓,并迅速向肝脾袭来,简直就像万箭穿心……
如果在此之前还有人对恩海是否算得真正的英雄持有怀疑的话,那么,就在这一刀下去的时刻,恩海所表现出的英勇气概终于彻底地打消了这些人的疑虑。
极度的疼痛使恩海猛地战栗了一下,但他马上强忍剧痛,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挂在脸上,并且向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放声大呼:“各位父老兄弟看清楚了,我就是杀德国洋鬼子的满人恩海!到了阴曹地府里,咱恩海也接着杀洋人!”
“好啊”、“哥们儿,够种”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团惊天动地的叫好声。
随着赵双全一刀狠似一刀地无情下手,血浆四处飞溅,台子上鲜血淋淋。
然而就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最后时刻,恩海来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惊天动地的举动。他拼尽全力,奋力吼出了一腔《斩单童》中童单雄信的唱段:“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垂死之人,居然还能发出气冲霄汉,响遏行云之声。台下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团狂呼乱叫,连郑逸秋、黎成也突然感到鼻梁发酸。
“单某人独马把唐营踩,直杀得儿郎痛悲哀。剑弃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埋。小唐童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曾结拜,誓死不到唐营来。到今日委曲求全头冠戴,俯首称臣该不该?高官厚禄某不爱,情愿一死赴阳台!”唱到此处,恩海也气不能支,最后两句,竟似呻吟而出,“今生不能……把仇报,二十年后……再回来。”
恩海昏厥过去,行刑仍在进行,刑场倏然沉寂下来。
血水“滴滴答答”地从恩海身上不停地溅落平台,围观的百姓们则静如死水,许多人眼中流淌着泪水,就连企望恩海遭诛的人也被这种酷刑所震撼,一时间目瞪口呆。
赵双全对台下观众的神情视若不见,手脚愈发麻利敏捷地肢解着恩海,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娴熟,还彼此不停地和为他打下手的刽子手们开心打岔说着浑话,只是他们的双手和利刃上都已经沾满了恩海的鲜血。
最让人们震惊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可能是赵双全觉得光这样剐剔人肉还不过瘾,于是就将被剐剔掉的碎肉块抛向围观的人群,顿时间,人群中发出了“轰”的一声,胆子略小的人们纷纷向后缩去,胆子稍大一点的人们则保持原地未动,胆子再大的一些人则向前聚拢着,有几个痛恨恩海的人甚至开始争接争抢赵双全抛下来的碎肉块,不知道是哪位率先抢到肉块的男子兴奋地大叫道:“祸国之徒,生而食之,方解我等心头之恨啊!”说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的把手中血淋淋的肉块塞到口中,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吼叫,有人称赞他“好样的”,然而更多的人则向食人肉者投来了愤懑凶恶的目光。
这一反常举动令郑逸秋带来的英国军官们心惊肉跳,大为震骇。
洛斯勃尔说道:“太野蛮了,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生吃人肉?”
沙克也道:“他犯下死罪,一刀杀死不好吗?为什么要采用生吃鲜活人肉的残忍手段来折磨一个罪犯?”
郑逸秋无言以对。
凌迟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恩海依旧圆睁二目,凝视着前方,眼睛竟一眨不眨地凝固住了。此时,呈现在他面前的围观嘈杂、狂乱欢呼的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最终化成了一片芸芸众生,红尘滚滚般地渐渐烟消云散……
“来世……杀尽……天下洋人!”这是恩海在心脏停止跳动前从喉咙里喃喃嘟囔出的最后一句话……遗憾的是,这衰竭的声音早已经被周围狂热嘈杂的人声鼎沸所淹没,如同一滴水花融入了大江大河之中一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甚至是一丝涟漪……
“恩海真一忠勇之人,侃侃不惧,观者皆为动容,觉得中国军中尚有英雄也。”
(摘自《汪穰卿笔记》,汪康年著。
次年(辛丑年)1月16日,李鸿章和奕�代表被打败的中国政府与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条约”共12款,除清朝向列强赔偿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拆除由大沽口至北京沿途国防设施等苛刻条款外,第一款就规定清朝要派遣亲王赴德国,就克林德被杀一事,向德国皇帝道歉,还要求在克林德被杀地点建一座纪念碑。
当年9月4日,清朝派遣的道歉专使醇亲王载沣(光绪之弟、宣统皇帝溥仪之父)在德国首都对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执行了这项屈辱的使命。
当年6月25日,克林德纪念碑开工建造。这座按德国人要求建造的纪念碑,实际上是一座中国式的白色大理石牌坊,横跨在东单北大街上,位于西总布胡同口的克林德毙命之处,也是恩海遭凌迟之处。形制是四柱三间七楼(楼,是指牌坊上屋顶式的建筑,七楼,即是有七座屋顶)并在三块坊心石上镌刻着用德文、拉丁文、汉文三种文字书写的以光绪皇帝名义下达的对克林德之死表示道歉的谕旨:
“德国使臣男爵克林德驻华以来,办理交涉朕甚依任。适光绪二十六年五月拳匪作乱,该使臣于是月二十四日遇害,朕甚悼焉,特于死事地方敕建石坊,以彰令名,并表朕旌善恶恶之意。凡我臣民,其各惩前毖后,勿忘朕命。”
额题“克林德碑”四字,碑文由光绪帝亲写。
克林德纪念碑于1903年1月8日竣工,在落成典礼上,醇亲王载沣代表清朝前往碑下致祭。牌坊之所以叫“碑”,是因为牌坊上嵌有一额,上书“克林德碑”。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沦为战败国。中国因北洋政府曾于1917年参加英、法方面的“协约国”,对德宣战,此时也成了“战胜国”之一员。
胜利消息传来,北京民众于1918年11月13日拆毁了克林德纪念碑。
1919年,驻北京的法国外交代表,会同中国方面,以“战胜国”的资格,命令德国人将堆放在东单北大街的克林德纪念碑散件运至中央公园(1928年改称中山公园)重新组装竖立,并将原有文字全部除掉,另外镌刻了“公理战胜”四字,以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的纪念。从此这座牌坊被称做“公理战胜牌坊”。由于在拆毁牌坊的过程中,有些构件已经损坏遗失,所以重建后的牌坊只有四柱三间三楼,比原牌坊少了四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