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邮船航速快,下午4时左右,“红宝石”号便抵达了威海卫码头。
从天津、保定招来的华勇营士兵由布鲁斯少校率领,列队而行,沿着古老的威海卫城墙外走过,来到了华勇营驻地北大营。
当这队中国年轻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到北大营时,眼前出现的是一幅令他们绝对不敢想象的景象。不要说出自中国农村的小伙子,就连漂洋过海见多识广的郑逸秋乍一走进北大营,恍若安徒生笔下童话世界般的情景倏然展现在他眼前,令他眼前一亮精神一爽,陡生喜出望外之感。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屹立在青山与大海之间,彼此间隔有序。其间还有几大块平展的操场。营地三面用油上白漆的木栅栏围绕,另一面则朝向湛蓝辽阔的大海。营房四壁落白,明亮通风,非常干净。
英国长官们住的华勇营指挥部大楼更是气势宏伟,整栋木结构建筑的墙体全用白漆油过,看上去犹如一座雪白精美的宫殿。
郑逸秋还注意到,许多年轻人惊喜得目光发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个犹如天堂般的世界里!
连黎成也攥紧拳头傻呆呆地咕哝了一句:“还是他妈的洋人会过日子!”
郑逸秋、黎成等人还看到,一排排营房外面站着许多年龄与他们相仿的中国人。
稍后郑逸秋才知道,他们是最后一批前来报到的中国人,租界区以及从济南、烟台等地招募的新兵已先于他们之前赶到了。
北大营的第一顿晚餐丰盛得让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心花怒放,喜笑颜开,面对着摆在他们眼前长餐桌上的精美的各种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食品,绝大多数刚刚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华勇营士兵瞠目结舌,兴奋得手足无措,也让他们大开了眼界。而且一人一副餐具,自取自食,没有任何限制,尽随肚子装,这种从未见过的吃饭方式让他们倍感新鲜。菜肴是中西混合式的,既有红烧牛肉、粉条炖猪肉、白面馒头、大米饭,也有大块大块的牛排、加咖喱的鸡肉、面包;当然还有食之不尽的鱼。
许多人胀得来伸脖子打嗝,走路也直不起腰来。郑逸秋觉得这很影响中国人的形象,因为晚饭后鲍尔上校带着指挥部的军官们逐屋看望中国新兵时,不少小伙子还响屁连天,放个不停。
从第二天开始,郑逸秋等一帮被中国弟兄们尊称为“师爷”的翻译便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刚穿上洋军装的中国小伙子们绝大多数目不识丁,他们都急于把自己从糠篼跳进米箩的这种欣喜心情让家人分享。代人写家信,便成了翻译们应接不暇的紧要事情。
郑逸秋来者不拒,而且待士兵们尤为热情认真。在短短十来天的时间里,他便帮士兵们写了近百封家信。通过写信,他轻而易举地便在这块陌生的海滩上结交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也赢得了众多士兵的好感。
刘六儿便是众多新朋友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
新兵训练期间,所有中国小伙子都统一住在大营房里,48人一间,钢架上下双人床。睡在郑逸秋头顶上的就是刘六儿,一个来自京城南郊大兴农村,长得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子。
刚过了三天,郑逸秋便闻到了一股异味,英国人对内务要求十分严格,这样的异味居然能在营房里经久不散,不能不让他感到好奇。经过一番仔细的“侦察”,这天午休时他终于确定这股味儿源自于他的上铺。
“刘六儿,你怎么搞的?你那上面一股子酸臭味儿,就一点没闻到?”
刘六儿让他这一嚷,吓坏了,赶紧探出脑袋说道:“郑师爷,让你遭罪了,我……我是天生的一双汗脚。”
邻铺的黎成也气恼地冲刘六儿吼道:“知道自己天生一双汗脚,每晚上就得把脚洗干净啊。要不,你让我们这些人还怎么活?妈的,赶快到外面去冲冲。”
满屋的人也都一片责骂声。
刘六儿犹豫了一阵,还是乖乖地从床顶爬下来,到外面冲脚去了。
可黎成却发现,刘六儿走了,那股异味儿依然浓烈如故。他忍不住起来,伸出脑袋去搜寻那股味儿的源头。他的眼睛盯在了刘六儿的行军背囊上,他打开背囊,一下子便发现了刘六儿的秘密。背囊里,藏着十来块早已发霉发臭的面包。
黎成将背囊里的面包全抖落到地上,愤怒地大骂道:“刘六儿,你他娘的天生就是个贼啊,偷这么多面包藏起来干啥!”
刘六儿听见骂声赶紧奔了回来,一见眼前的情景,吓得哭了起来,冲黎成说道:“黎大哥,对不住……”
黎成鼓眼喝道:“这么好的伙食,英国人一天三顿让你敞开肚皮吃,你还偷!真他娘的贱骨头,贼性难改!”
郑逸秋赶紧招呼住黎成:“别嚷别嚷,要惊动了英国人,这事就麻烦了。”随后又问刘六儿,“六儿,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把面包偷回来又不吃,藏在背囊里沤烂……”
黎成吼道:“就是啊,你这不是故意在营房里制造臭气,和我们大伙儿过不去么!”
刘六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郑逸秋道:“快说,六儿,别急,你对大家说实话。”
黎成大声吓唬他:“快说,不说实话我他妈就去向英国人报告。”
“大哥,千万别……”六儿被逼得没法,哭丧着脸说:“我说,我说,千万不要去报告,英国人要赶我出北大营,我就再也不想活了。我家在大兴乡下,活了18个年头,打小连棒子面糊糊也没敞开肚皮喝过。刚到北大营时,见这东西又稀罕又金贵,比窝窝头好吃多了,就偷偷地带了些回来藏在背囊里,心里想,哪一天得着机会回老家,就带回去给我爹娘和兄弟姐妹们也尝尝,开开洋荤。可,可……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放久了,会有股子怪味……”
“哈哈哈哈!”听他说明原委,郑逸秋忍不住大笑起来:“六儿啊,六儿,你呀,真是个傻瓜蛋子!”他起来拍拍刘六儿的肩膀,说:“还不快拿去海里扔了,要让英国人发现,你恐怕就再也吃不上这洋面包了。”
就这以后,刘六儿对郑逸秋巴结得让他也感到有些难为情。每天训练结束后,他都累得快散架了,可刘六儿却总是雷打不动地把他刚换下的衣服鞋子拿去洗。
他过意不去,制止了几次,刘六儿却总是憨憨地笑笑说:“这算个啥事,我在家里干活干惯了,闲下来手就痒。从今往后,你和黎大哥的衣服就包在我身上。能为你俩做点事,我心里高兴哩。”
事情顺利得远远超出鲍尔上校的想象,自他登上威海卫码头还不到两个月时间,一支由600名体格健壮、精神饱满的中国青年和32名英国军官组成的崭新的军队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上校给这支部队确定的人数是600人。条件是18岁至25岁的中国男性青年,身体强壮,孔武有力,有武功和军事技能的则优先录取。而且,他还为他一手创建的这支崭新的中国军团取了一个地道的东方名字――华勇营。
对中国政府作出的任何承诺对英国人来说都是不具有丝毫约束力的,招兵的区域不单在高高飘扬着米字旗的威海卫这小小的一角海湾,上校也同时把他麾下的军官们派到了济南、烟台、天津、保定等地。遍贴于街肆通衢的招兵启事上开列出的种种优厚待遇不单令无数中国青年为之神往,连中国绿营里的官兵,也羡慕得眼珠子充血。
华勇营士兵吃得好:肉类、新鲜蔬菜、米饭和面包、牛奶、茶水等一切免费敞开供应。
华勇营士兵穿得暖:夏季军服和冬季军服齐全、普通军服和礼服齐备。
华勇营士兵一进入北大营,便立即按照对英国陆军士兵的各项要求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包括符合英国皇家步兵操典的队列、武器的使用和适应近代战争的战术动作。
招兵过程中并没有出现鲍尔上校初时多少有些担心的因道德障碍而出现的麻烦。因为自认为对中国人已经有一定了解的上校估计,十分强调民族气节的中国人会在道德上对此事进行抵制或者是谴责。数千年来,中国人不是向来以“饿死不食嗟来之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圣贤之言来标榜张扬古老的民族风骨吗?然而最后的结果却大出他的预料――没有麻烦,什么麻烦也没有。为了参加华勇营,各地中国小伙子们简直挤破了脑袋。
当时的山东河北正逢大旱,饥民流离,饿殍遍野,报上已经接连多次报道了人相食的惨剧。加之义和团乘势而起,如同燎原野火般遍布乡间,越烧越烈,到处烧教堂杀洋人和教民,大肆抢劫教堂和教民的财物,并用武力与前去镇压的中国政府抗衡,杀死了不少地方官员。清廷连发上谕,严令各地“予以痛剿”。为保卫自己的身家性命,各地教民也都组织起来,购枪购弹自卫。接连不断的残酷屠杀,制造出了更多饥肠辘辘的流民在中国北方的大地上四处游荡。还有政府官吏对百姓一如既往敲骨吸髓的盘剥与掠夺――这就如同把一桌丰盛的宴席摆放在一大群饥民眼前一样,任何道德上的障碍也不可能阻止饥民们对食物――何况还是美味的渴望与追求。
“衣食足而知礼仪”,这同样也是中国人信奉的至理名言。
民以食为天,已经被穷困逼到了绝路上的中国农村青年但凡有一线生机便会像饿鬼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既然参加义和团杀洋人杀教民烧教堂可以大碗喝粥大口啃馍,那么为了不被活活饿死替洋人背枪当差,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一个混乱的时代混乱的国家和混乱的日子,又能使什么样的金科玉律具有亘古不变的道义力量?当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由于统治者的昏庸腐败使其生存渴求已经降低到了命若游丝的底线时,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对这个连他们在睡梦中也在恶毒诅咒的朝廷和政府承担什么道义和责任?
北大营里的新兵训练工作进行得热火朝天,鲍尔上校在他的第一次训词中就明白无误地告诫每一个中国小伙子,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有资格留下的,才是大英帝国合格的陆军士兵。
从那以后,宽阔的大操场上每天打太阳升起到残阳西下,几乎是片刻不停地响彻着英国军官的口令声、呵斥声、军棍击打在新兵身上的“噗噗”声,以及挨打者惊心动魄的惨叫声。
在最初十几天的时间里,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被“训”得走起路来趔趔歪歪,解大便也没法蹲下去。但是,为了不被赶出北大营,能够吃上这碗难得的洋饭,挣上多得来连他们想也不敢想的洋钱,再大的苦,他们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咬紧牙关挺过去!
更要命的是英国军官除了在训练场上的严酷要求,还制定出许许多多让中国小伙子们很难适应的规矩。
英国军官在中国士兵眼中既是上帝,也是魔鬼。他们给中国人提供了好得来令绝大多数中国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生活条件,可是,他们在中国人面前时时事事表现出来的优越感,却让人无法忍受。
比方说,像吐痰这样的小事也明确地写进了内务条例之中:随地吐痰,违者责打5军棍;罚银5元。
英国人不单严管中国人的嘴巴,甚至对中国人的肛门也决不放过――洋人也讲究得真是太过分了,连供士兵们拉撒的公共厕所也修造得比中国大户人家的客厅还干净――条例规定:大小便后一律要冲洗便槽,违犯者处理与随地吐痰者同。
中国人绝大多数是农民和渔家的子弟,随地吐痰、到处拉屎撒尿习以为常,就连揩P股自小就从来不知道要用什么手纸,竹片儿土坷垃顺手一刮拉,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就了事。祖祖辈辈都这样儿过来了,中国人不照样活得精精神神,可到了英国人这儿就绝对不行了。拿如此苛刻的条件来要求随心所欲惯了的小伙子们,这不是存心和咱中国人过不去吗?
当然,不少条例中国士兵也是能够心悦诚服接受的,比方说保持宿舍、饭堂、操场的卫生,袜子内裤要经常换洗,每天早起必须洗脸刷牙,穿着必须整洁等等。
新兵刚入营的时候,违犯者如过江之鲫,英国人毫不留情,依照条例有多少收拾多少,严惩不贷。
被罚得最惨的,是从威海卫招来的姚家杰,还不到半个月,他当众被扒下裤子打了4次P股,月银不够罚,把下月的也提前垫罚了5块。
姚家杰拉屎撒尿加吐口痰丢了大把银子,心痛得差点一头扎进大海。众人都知道他家里穷,因为他每个礼拜天从早到晚忙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往家里担粪,一路上健步如飞,上午两担,下午两担。他是中国士兵里个头最高大的一个,而且饭量特大,别人一顿吃两三碗,他狼吞虎咽能吃五六碗。由于体壮如牛,力大无穷,一来,就被英国人挑选出来做了机关枪手,这让一起参军的中国小伙子们羡慕不已。因为机关枪手的月银比其他士兵多了整整5块大洋。
打小,姚家杰整天最惦记着的就是怎样填饱自己的肚子。他家住在离北大营七八里地儿的羊亭村,父亲除了种庄稼,也是乡间响器班子里的唢呐手,但凡有红白喜事,便带上他去挣上几文小钱花花。他也因此能吃上两顿饱饭。所以对他来说,到华勇营当兵,就犹如从地狱进入了天堂。姚家杰自幼练有童子功,能吹奏一口相当不错的唢呐。英国人没有制止他的行为,只要求他担完粪后务必把厕所打扫干净。
姚家杰第四次被罚后悲痛欲绝,没想郑逸秋却主动送了10块银圆给他。有如此贵人相助,姚家杰当即就伏身倒地给郑逸秋磕头。
郑逸秋一把将他拉起来,豪爽说道:“无须如此,我一个人每月挣那么多银子,营里伙食又好,没啥用度,大家能在一起扛枪当兵,也是缘分,能相互帮帮,是分内之事。”
姚家杰流眼抹泪地说:“郑师爷就像那《水浒》里的及时雨宋江,家杰感你的情,今后郑师爷有啥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吩咐一声就是,火海刀山,我也会往前冲!”
郑逸秋道:“你要真想报答我,那就加把劲,早一些把军乐队给我组织起来。”
原来,鲍尔上校交给郑逸秋一个特殊任务,让他负责组建一支军乐队,以后好为华勇营壮壮声威。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铜管乐器几天后便由来往于威海卫与香港之间的海轮捎了回来。郑逸秋钢琴弹得娴熟,却对付不了曲曲弯弯的铜管乐器,费了好大劲儿从队伍中寻得几个会吹笛子拉二胡敲扬琴的角色,便让他们改弦更张,学吹小号圆号和长号。姚家杰因为唢呐吹得溜熟,改吹小号以来进步也最快,成为军乐队的首席小号手,郑逸秋便提拔他担任了军乐队的队长。不过,姚家杰和进入军乐队的其他中国小伙子一样,只懂得宫商角徵羽,看见豆芽似的五线谱如读天书,让郑逸秋大伤脑筋。
“没啥用度”不过是郑逸秋对姚家杰说的客气之言。的确,他挣的月银不菲,再加之背囊里还藏着父亲临死前托黎成给他送出来的一大包金银玉器和8000两银票,自不缺钱花。不过,他这人昔日过惯了公子哥儿那种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北大营里的伙食让穷家子弟们垂涎欲滴心花怒放,对他来说则无甚吸引力。他这人又特大方,特讲究排场,晚上或是礼拜天常常把洛斯勃尔和沙克、巴恩斯一帮英国军官约到威海卫老城去吃各种地方美食。百年老字号“丰盛园”的海鲜,“青瓦亭。”
的卤水鸭、豆豉鲮鱼炒干丝、五味牛肉常吃常鲜,庙沟一个日本老太婆开的寿司店里,生鱼片绝对是威海卫第一,令他们百吃不厌,赞不绝口。而养着许多日本妓女的“宝泉汤”,更成了他们常去寻欢作乐的好去处。没过多久,城里城外的中外老板们都知道北大营有个郑师爷,是个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大主儿。
郑逸秋花钱如流水也为他带来了预想中的好处,过去英国军官们对他比对其他的中国人客气得多,大抵是看在洛斯勃尔上尉与他亲如手足的面子上,而领受了他许多惠泽之后才知道,郑逸秋的确是个值得相交之人。
郑逸秋喜欢游历,到威海卫尚不足两月,便将这块弹丸之地了解得相当全面了。令他最感惊奇的是:代表着当今世界最先进最时尚的西方文明与最古老最具民族特色的东方文明,被生拉活扯地硬凑在了这一片狭小的海滩上,而且两者之间反差强烈,泾渭分明!
按照中英签订的《订租威海卫专条》规定,清政府同意将除威海卫老城之外的威海全湾――包括刘公岛等附属岛屿――及沿岸10英里以内,陆地面积达640平方公里的地域租借给英国。却坚持把处于英国租借地核心部位的威海卫老城,依旧归于中国政府的管辖之下。这就如同香港岛中心仍有个象征性地代表中国政府主权的“九龙城寨”一样。威海卫老城里不仅有几名身穿袍服的中国官员,也有二十来个身穿“勇”字号褂的中国绿营兵。
初时,威海卫的中国官员既为体现出泱泱中华帝国的主权意识,也为了避免治下的中国百姓受到邪恶的西方文化的侵蚀,曾采取了许多严格的措施来最大限度地制止城里的中国人与城外的英国人交往。但是,这样的封锁却收效甚微。
随着英国军舰和商人大批涌进威海卫,在老城外和与陆地咫尺之遥的刘公岛上大兴土木,修建各种各样的设施和房屋,被坚固的古老城墙和手执刀矛的绿营兵丁禁锢在老城圈里的中国老百姓再也沉不住气了。因为,英国人可以带来大量的金钱和先进的技术,却不可能从遥远的英伦三岛带来足够的劳动力。大兴土木,就必须就地招募大批的中国人为他们干活儿。英国人出的价钱令老城里的中国人欣喜若狂蠢蠢欲动,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在中国官府的统治下祖祖辈辈当牛做马的老百姓居然会变得来这样值钱!他们不是官员,不仅不惧怕这样的诱惑,反而是趋之若鹜。高大的城墙与凶神恶煞般的绿营兵根本无法阻挡他们的渴望与追求,中国官员一觉醒来发现老城里的青壮年几乎都跑到城外去挣英国人的洋钱的时候,他们终于不得不顺应现实,丢掉虚假的自尊,下令打开城门,允许自己治下的百姓与英国人随意交往,互通有无。当华勇营建成后,他们甚至将老城的治安工作,也索性交给英国人帮忙管理。
老城四周的变化让城里所有的中国老百姓瞠目结舌!不久前坐着军舰和商船大摇大摆涌来的英国人仿佛是用一支巨大的神笔,在这片狭小的海滩上描绘出了一片绚丽斑斓的景致。许多从日本占领者手中接管过来的建筑物经过英国人的精心改造,很快变得来面目全非焕然一新,展现在中国老百姓眼前曾经熟悉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令他们眼花缭乱的崭新世界。威海卫很快便成为了各国洋人们争相到来休闲度假的避暑胜地。
英国人除了大肆利用日本人留下的原有设施和建筑,许多当年中国人修建的老房旧屋也被他们派上了用场。悬挂着“威武堂”镏金匾额的北洋海军公所衙门被改造为英国海军酒吧。在甲午战败后服毒自尽的中国海军提督丁汝昌的寓所被辟为陆海军军官联合俱乐部。过去泥泞不堪的公路,也被铺上了神奇的“塞门德士。”
(水泥)变得来光滑平坦,能照出人影儿来。
除此之外,大批具有浓厚英国本土特色的建筑也犹如搭积木般极快地拔地而起。英国海军远东舰队司令西摩尔中将与太平洋舰队司令塞佛里斯准将的别墅,相隔不到200米,耸立于海边高地之上,濒临海滨沙滩,浓荫掩映,浅白色的格调,配以蓝天大海,别具异国情调。
大批英国商人也在这块异国土地上盖起了房子、修起了花园。洋人的房子盖得很别致,很精美,花园修得更特别,不仅有后花园,而且还有前花园。前花园修得尤其讲究,齐腰高的木栅栏,还油上白漆,显得特别洁净;后花园也一样,绝不围高墙,开放式的,好像故意让院外的行人欣赏。
为了给远离祖国的英国人提供精神慰藉的场所,老城南郊还耸立起了露石台天主教堂和有着十几名黑衣修女出入的宽仁修道院。每到礼拜日,教堂和修道院钟声洪亮,无数的英国海军官兵和携家带口的商人便汇聚到了这里,向他们心中的上帝倾吐心声。
北郊则为英国人在威海卫的统治中心,号称爱德华商埠,密集地分布着英国驻威海卫行政长官公署、大臣公事房、华勇营驻地北大营、华务司寓所、英国工程师住宅等林林总总的建筑。一些进入英国人的殖民机构从事白领工作的中国人,也极快地学会了英国人的生活方式。
郑逸秋常和黎成、洛斯勃尔等英国军官去威海卫老城吃喝玩乐。
如果说城外是英国人创作的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老城里则是一幅具有浓郁东方特色的泼墨丹青。
穿过黑洞洞的城门,他们便犹如进入了一幅活动的画屏中。清澈见底的葡萄河穿城而过,河岸上酒肆青楼烟馆比肩而立,旗招飘飘。被踩踏得锃亮的青石板路面上,车辕下挂着粪袋的驴车“吱呀”而行、头上摇曳着辫子的男人和身穿绚丽大襟迈动着三寸金莲的女人络绎不绝。桥头处,两棵粗大的老河柳挺拔而起,柳枝低垂随风起舞,耳边时闻莺啼鸟鸣;树下一群妇女或洗衣或说笑,有孩童玩耍其间。
那说笑声、棒槌声,不时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河水从清澈见底的河床上漫流而过,些许色彩斑斓的碎石点缀其间……
一道黑黝黝的古老城墙,隔出了两个近在咫尺的世界,城外已是汽车巨轮,电报机器,城里仍是沿袭了数千年亘古不变古色古香的东方美景。正如同中国百姓为英国人带来的神奇变化目瞪口呆一样,这种独特的东方美景,同样让西方人惊叹不已,恍若进入了令他们神往的世外桃源一般!
三个月后,在北大营举行的华勇营成立仪式极为隆重。为了迎接掌握着威海卫这块殖民地最高权力的洛克哈特行政长官和夫人,以及西摩尔中将、塞佛里斯准将等贵宾的光临,还特意在木制检阅台前面铺上了红地毯。台上就座的除了行政长官夫妇、西摩尔、塞佛里斯和6位穿着笔挺制服的海军指挥员,还有各界知名代表人物,威海卫老城里的3位中国官员也受到邀请。他们头戴花翎,身穿袍服,神情既矜持又巴结。
西摩尔中将还带来了一支衣饰鲜亮,铜管耀眼的海军军乐队为之助兴。华勇营的军乐队与他们比起来,不论是演奏水平和服装,都逊色不少。
鲍尔上校对这支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军队煞费苦心。军装是现成的,军礼服是深红色的步兵短上衣,浅黄色的袖口、领子和肩章,红色马甲和两侧有四分之一英寸红色滚边的步兵裤,班长和翻译还发有高至膝盖的长统靴。军礼服是呢料做的,与英国士兵的并无二致。训练服与作战服则是带铜扣的黄色轻质卡其斜纹棉布紧身上衣,颈部和手腕处收得很紧,袖章是红底金色。同样布料的暗蓝色的宽松裤从小腿至脚腕被蓝色的绑腿布带缠绕。红色的背带和红宽腰带。脚上是白色的袜子和厚厚的大头皮鞋。夏装又是一番光景,军裤换成了带有苏格兰山地师风格的短裙。他们清一色装备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马丁尼―亨利式来复枪,每个士兵胸前挂有5个子弹袋,固定子弹袋的3条窄带由结实的棕色皮革制成。可是,考虑到这支同样为英国国旗的荣誉而战的军队毕竟不是纯粹由英国人组成的,鲍尔上校特意为他们设计出了一种独特样式的军帽,以此和英国军队有所明显的区别。上校肯定是受到了他在西印度多年征战生活的启发,因为他为中国人设计出的这种军帽带有明显的印度缠头式风格――上校的独出心裁影响深远,甚至给历史造成了重大的误会和残缺,在中国林林总总的正史野史以及不少参加过八国联军对华作战的军人的回忆录里,绝大多数都把华勇营当做了来自印度的锡克兵――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自己的同胞犯下的罪恶与为英国主子立下的赫赫战功,也同样为历史所湮没。只有华勇营中的英国军官们依然保持着他们帝国陆军的传统着装。
鲍尔上校不仅为华勇营争取到了与英国正规陆军部队同样标准的装备,还有同样标准的待遇。华勇营中的尉级以上军官全部是从英国陆军中抽调来的。中国新兵担任的最高职务是班长,并被明确告之,以后表现优异者可晋升为排长。所以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班长成为了所有中国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职位。
华勇营普通士兵的月银是10两,班长的月银则比士兵足足高出两倍。至于翻译,月银则分为三个档次,三等月银40两,二等月银50两。
郑逸秋拿的是一等,60两。这一者是由于他的英语水平在所有翻译中独占鳌头,另一个原因则是洛斯勃尔上尉的推波助澜。他不单享受到头等翻译的待遇,而且是鲍尔上校最为倚重的翻译。
黎成也不错,他那出色的武功以及在军事训练过程中显示出来的过人能力极受英国人的青睐,训练一结束,便提拔他当上了班长。
而在1900年前后的中国军队中,士兵的月银一般仅有三两五钱。
华勇营成立仪式结束后,鲍尔上校特意为这个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日子安排了一场足球赛。对阵的双方一方是华勇营,另一方是刘公岛英国海军基地的水兵。
足场上的头号明星是洛斯勃尔上尉,他自小练就的基本功使他在足球场上如入无人之境,接连灌进了对方球门3球,让自告奋勇上场担任华勇营守门员的鲍尔上校兴奋得像个孩子。唯一有资格上场的中国人是郑逸秋,这让所有的中国人对他华勇营的英国军官,中为鲍尔上校肃然起敬。他踢后卫,球技不能与洛斯勃尔相提并论,但是也让英国军官们对他刮目相看。
在此后的日子里,让英国军官们对郑逸秋另眼相待的还不仅仅是他的球技。
还有他行云流水般的钢琴演奏和在指挥部二楼大厅里每周一次的舞会上表现出的飘逸潇洒的舞姿与优雅迷人的风度。
42岁的鲍尔上校不但有着一副熊一样强壮的身体,一撇漂亮的小胡子,更让人羡慕的是他还有着一副相当不错的男中音嗓子,低沉浑厚,音色也美,还带有极难得的磁性。
每次周末舞会上,他都要在军官和被邀请来的先生和女士们热烈如潮的掌声中献歌数曲。郑逸秋的钢琴伴奏与他的歌声配合得天衣无缝,为他的演唱增色不少。
不过,出色的才华并不能使郑逸秋免受训练之苦。英国人花钱雇的是能为他们扛枪打仗冲锋陷阵的士兵,而不是球员与演员。平时显得风度翩翩颇有绅士派头的英国军官们一旦到了训练场上便一个个全变成了冷酷无情的魔鬼。分列式训练、自行车长途越野、中国式的擒拿格斗、西洋式的拳击、刺杀、骑马、全副武装海上泅渡。在北大营最初的三个月中,凡此种种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把中国人折磨得筋疲力竭体无完肤死去活来。
翻译是华勇营里高踞中国人之上的“贵族”。他们有资格参加周末舞会,可以到指挥部大楼的军官俱乐部里去打台球,玩纸牌,和英国人赌赌小钱。礼拜天还能够身着便装到威海卫老城的大街小巷去花天酒地纵情享乐。但是,在进行军事训练时,鲍尔上校也绝无例外地要求他们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
郑逸秋拼尽了全力,也常常达不到英国教官的训练要求。幸亏他的连长是洛斯勃尔,总是给予他种种照顾。
但作为年轻人的自尊心,他也不愿意老是落在别人的后面。所以训练时他总是格外卖力。
在北大营中外官兵的心目中出类拔萃的军人只有两位,一位是一连连长洛斯勃尔上尉,他算得一位十分完美的军人。洛斯勃尔原本就有很深的西洋拳击功底,在武卫前军任教期间又跟着绿营里的中国武师刻苦学了几年中国功夫,他身体健壮如铁,各项军事技能也强人一头,所以中国人对他无不敬畏。另一位则是中国新兵班长黎成,黎成平时沉默寡言,深藏不露,但是教官布置的所有的项目他几乎都毫不费力地就能做得尽善尽美,让要求严格的英国人也无可挑剔。在完成项目的过程中他所表现出来的轻灵的身段,矫健的步法,超凡的忍耐力,更是让新兵蛋子们羡慕不已。英国军官几乎都已在训练场上和黎成交过手,无论他们采用西洋拳或是中国功夫,均从无胜绩。黎成尚未使出十分劲道,便将一个个上司弄得来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唯一能和黎成周旋上二三十个回合的只有洛斯勃尔一人。黎成也是一连的兵,洛斯勃尔很为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个中国武林高手感到骄傲,所以对他委以重任,让黎成成为了自己最得力的副手。以一个小小的新兵班长的身份可以在训练中指挥英国排长,这在华勇营中绝无仅有。
一天上午,华勇营奉命前往设在威海卫西门外的军粮库去拉粮食。待粮袋装上大车,正欲返回北大营时,突然听见旁边古色古香的“宝泉汤”院子里传出一阵尖厉激烈的吵闹声,还伴有砸毁器物的剧烈声响。
在威海卫,日本人随处可见。
日本人强烈的生存危机感使他们养成了根深蒂固的领土和民族的扩张意识。
自1895年2月17日日军占领威海卫,到1898年5月日本撤出,在短短3年多的时间里,日本便往威海卫移民820户,3200多人,日本人最兴旺的时期竟高达上万人。本土的工商业也纷纷在威海卫建立分号。如:“三井物产”、“日本棉花”、“岩尾”、“八木”、“铁木商店”等大公司均在威海卫设有办事处或分支店。至于寿司店、旅馆、妓院更是遍布威海卫的大街小巷。日军撤离后,也依然有近千名日本人留了下来,他们大都是开堂坐店的生意人和工厂矿山的老板。而近段时间以来,由于租界区外到处风风火火地闹起了义和团,不少青岛、济南等地的日本侨民也被吓得纷纷迁到了这里,使威海卫的日本人陡然大增。由于许多新来的日本人无所事事,酗酒打架的事也就与日俱增,使英国当局极为头疼。
而这“宝泉汤”是威海卫一个著名的去处,据威海县志载,该处的温泉明代初期即被当地人发现,却不懂得怎么利用它,让股股热泉白白流淌了数百个年头。直到1895年日本军队打进了威海卫,大批日本商人也纷至沓来。一个叫小桥弥三郎的日本人独具慧眼,投资开发温泉。开凿深井,搭席棚建浴池,并从本土火速组织来大批妓女,开始主要供日本军人洗浴怡乐,后来也欢迎中国的有钱人进去享受。
温泉生意火暴,小桥日进斗金,遂又大兴土木,修建了宏大的院落,既有日本式的平房榻榻米,也有雕梁画栋的中国式建筑。到如今已经发展为威海卫最大的一家日本妓院。
华勇营的人闻声冲了进去,他们看见二三十个身穿武士服,腰挎长刀,脚穿木屐,头发梳得怪模怪样的日本浪人正在庭院里大喊大叫,有的挥刀乱砍盆景花木。
日本老板和一大群身穿和服的妓女正低声下气地向浪人们求饶。
洛斯勃尔上尉大声喝道:“你们在吵什么?出什么事了?”
一个浪人头目走到他跟前,神态倨傲地说了几句话。
洛斯勃尔嚷道:“你会说英语吗?或者是中国话。”
郑逸秋一看便明白了,对洛斯勃尔说道:“不用问,他们肯定是日本浪人,到这里来向妓院老板收取保护费的。”
洛斯勃尔大怒,改用中国话冲着为首的日本浪人怒目喝道:“混蛋,在我们英国人管理的土地上为非作歹,真是无法无天了!”
浪人头目也用中国话回道:“上尉先生,这是我们日本人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多管闲事!哈哈,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华勇营就是专门管这样的闲事的。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谁敢在威海卫欺压平民,我就把谁抓起来!”
日本浪人一拥而上,横眉瞪眼地向着洛斯勃尔大骂。
洛斯勃尔本是个血气方刚之人,哪儿受得这样的轻侮,一声暴喝:“中国人,给我狠狠地揍他们!”
浪人头目猛地一摆手,高声说道:“上尉先生,以多打少,胜之不武。我有一个提议,你们挑选出一个功夫最好的人,和我们的武士一对一的较量,谁输,谁就乖乖地离开这里。”
年轻好胜的洛斯勃尔童心大发,高兴地叫道:“好啊,我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机会!哈哈,你们一定是肉皮发痒了吧,那就让我来教训教训你们这帮王八蛋!”
浪人头目轻蔑地瞟了一眼洛斯勃尔,说道:“你空着手,我也不能使用武器,我们就在拳脚上较量吧。”说罢,将腰间长刀取下,扔给了旁边的浪人。
男人女人哗地散开,宽敞庭院成了比武场。
黎成退后几步,背靠一株迎客松,抄起双手,冷眼瞅着日本人的举动。
洛斯勃尔紧紧腰带,亮开架势,沉声一喝:“上吧,东洋人。”
日本人大步上前,洛斯勃尔以掌相格,两人拳来脚往,闪转腾挪,陀螺般旋来转去,拼斗了十余个回合,洛斯勃尔见日本人出招凶狠,急欲求胜,遂以克法出拳,故意让日本人占尽上风。就在助威的浪人们面露喜色之际,一味招架的洛斯勃尔陡地后撤一大步,待浪人疾步跟进,突然背身跃起,以飞腿直击浪人心窝,这一脚沉重无比,直击得浪人腾空而起,飞出一两丈外,P股着地重重砸在地上。
日本浪人们齐发惊叫,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长刀已到了浪人头目的手中。浪人头目一跃而起,挥刀便向洛斯勃尔冲去。可是,还有人比他更快,一个身影闪电般蹿到他身后,用指尖在他后背上倏然一点,只听“当”的一声,长刀已坠落在地。眨眼之间,浪人头目已经被反扭手腕,前额触地,痛苦地尖叫起来。
出招相助之人,正是黎成。
洛斯勃尔看得心花怒放,得意扬扬地叫道:“怎么样?还要和我的这位士兵较量较量吗?”
浪人头目扭着脖子可怜兮兮地叫道:“上尉先生,对不起,我们……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