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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青阳的特务大队把张自忠将军护送到北碚雨台山安葬后,当天傍晚即乘车回到了轮船上。吃晚饭时,邵青阳宣布任何人不得下船,次日一早便原船返回部队。

  高军武听后显得有些踌躇,饭也顾不得吃,钻进大队长的单人舱房,请邵青阳通融一下,他想登岸去办点事。

  邵青阳说:“你这纠察队长,我刚刚当众宣布了纪律,现在居然是你带头违犯,不是故意给我出难题么?”

  高军武看他态度严肃,也不好再遮掩,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大队长,我参军上战场还没谢过萧小姐,这次难得回重庆,想去谢谢她。”

  邵青阳不说话了,闷着脑壳一个劲儿抽烟。

  看他半天不吱声,高军武心下犯难,搞不清他在肚子里转啥花样。

  终于,邵青阳把烟头一丢,说:“军武,我想的不是找个啥借口让你上街,而是另外一回事。你喜欢萧小姐我这个老粗也猜得出来,不过,我得和你说,我在萧老军身边呆过几年,晓得萧家花园那潭水,深得很……”

  高军武听这话大有文章,急忙问道:“大队长,我也没啥其他想法,就想见见萧小姐。我现在这样成天枪里来炮里去,生死没个定准,只希望见见她,看一眼也好。真没有多奢望其他。”

  “唉!”邵青阳叹了口气,“你哟,也硬是个犟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好吧,我就批准你上岸。要是萧家花园的人不让你进门,我以后,也就不会再在这件事情帮你半点忙了。”

  “谢谢大队长,我会尽快回来,以后尽量不再给大队长添半点麻烦!”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踌躇,沉吟了一会,说道:“大队长,我想再问你借个人。”

  “借人?借哪个?”

  “邹喜子。”

  “他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娃娃,能帮上你啥子忙。”

  “我自有用处。”

  邵青阳挥挥手:“早去早回。”

  高军武到大统舱门口冲里叫了一声:“邹喜子,带上唢呐,跟我上岸执行任务。”

  “是,高队,除了带唢呐,还带枪么?”

  “只带短枪。”

  几十号人全都愣愣地盯着高军武。

  邹喜子高兴地跑了出来:“干啥呀?执行任务还得专门带上唢呐?”

  “就你小子多话,跟我走就行了。”

  此时天已黑透,满城的路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了不少,剩下的犹如猫头鹰的眼睛,在漆黑的夜空里忽闪忽闪的。

  两人赶到江家巷,没径直去萧家花园大门,而是顺着巷子来到离院内主楼不远的僻静处。

  “喜子,把唢呐拿出来,给我吹《槐花几时开》。”

  邹喜子眨巴着眼,满脸困惑。似乎不明白高队长的用意,但还是把唢呐双手举起,运气舒缓,把一曲《槐花几时开》吹得既柔和,又婉转。高军武的“战术”果然成功了,曲子刚刚吹罢,满天碎雪般的槐花还在脑海中纷纷扬扬的飘飞,前面已经出现了他此刻最渴望见到的人的身影。

  高军武回头吩咐到:“喜子,没你事了,给我回船上去。”

  邹喜子这才回过神来:“哟,高队长,别人说卸磨才杀驴,你连面都还没磨完,就要杀我这头驴呀!”

  “听话,一会我给你带两根卤猪蹄子回来。”

  打发走了邹喜子,高军武转过身来,双眼迎着来人,目光炯炯:“萧小姐!”

  萧玉小跑到了高军武面前,激动得直喘气,嗔怪地看着他:“听到喜子的唢呐,我只猜到可能是他有事要找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收到了吗?”

  高军武听了这话,大感惊讶:“你给我写了信吗?”又很不甘心地补充道:“我也给你写了封信,好长时间了,都不见你回我。”

  萧玉苦苦一笑:“寄到我们这里的信,都要过我七妈的关。一定是被扣了……”

  “是吗?我信里都是光明正大的东西,不怕人看。我才回重庆,想见见萧小姐,正好问问你怎么回事?这些日子都过得还好吧?我觉得不方便直接到你家打扰,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把邹喜子叫上,让他用唢呐把你叫出来。还真派上了用场!”

  “你呀,不用那么客气,以后就叫我小玉好了。邵大哥也回重庆了吗?你们几时回来的呀?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萧小姐,啊,不,小玉,我想给你说的话太多,找个清静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当然好,我也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哩。”

  “我们去十八梯吧,我刚才从那儿上来时,看见有好几家茶馆都开着门。”

  片刻后,他俩便站在了峭壁之巅的十八梯头顶上。这十八梯共有18级,每级石阶若干,倘若站在对岸海棠溪一带看过来,恰似一架搭在悬崖边上的巨型梯子,把山顶的繁华商业区和山下储奇门码头一带江边的鳞鳞黑瓦连了起来,十八梯这名字也取得非常传神。人走到这里,猛然低下头,才蓦然发现脚下竟然顺着长江边匍匐着另外一大片有着古老街肆,高低错落黑色瓦顶的城市——这就是下半城。

  高军武放眼望去,眼前一片空阔,只见缀着几颗疏星的幽蒙天穹,奔涌不息的长江,以及江南起伏绵延的山峦剪影。

  顺着十八梯一级级走下去,两旁依然是比肩而立的百姓住家。

  行人虽是不多,但家家户户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不少小椅子、板凳,正是饭后大家收拾洗刷完出来拉家常摆龙门阵的时候。昏黄的路灯下,头上扎着包头帕的老大爷满脸悠然地点燃了叶子烟,一个女人旁若无人地掏出肥硕的乳房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饭馆里油香四溢,划拳打码声不断,间或还能听到堂倌歌唱般的吆喝。

  谁都难以相信,如此温馨的情景,竟然存在于长期不断地遭受着日本飞机猛烈轰炸的中国平民之中。那轰鸣的飞机、呼啸的炸弹、冲天的火光、奔涌的鲜血、成山的尸骨,就在他们脚下,就在他们眼前,可他们却把深仇大恨深深地埋在心底,沉着镇定地把祖祖辈辈已经沿袭了数千年的历史继续坚韧执著地延续下去。

  目睹眼前情景,高军武不能不惊叹重庆老百姓在巨大的灾难当空袭来时平静中表现出来的极其顽强的生命力。一个有着如此活力的民族,难道会轻易地被外族所征服吗?

  他情不自禁地对萧玉感叹道:“五三、五四两天大轰炸,把这陡峭山壁上的吊脚楼几乎烧了个精光,那时我来看过,才几天工夫啊,同样的吊脚楼又一片片地从废墟中立了起来。”

  萧玉也心有所触:“是啊,蒙难者已入土为安,幸存者却必须活着,而且应当活得更好。”

  他们进了一家紧贴在岩壁上的吊脚楼茶馆,人一进屋,凹凸不平的地板“吱吱嘎嘎”响,整幢楼屋也明显地摇晃起来。

  高军武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萧玉道:“你放心好了,别看这吊脚楼弱不禁风的样子,再大的风也吹不垮它,因为它是以楠竹作架,用竹篾捆扎起来的,韧性强着呢。”

  老板把茶端了上来,正宗重庆沱茶,色酽味浓。

  两人面对面一坐下,萧玉就开始频频发问。她关切地询问高军武参军打仗的每一点细节。高军武看着她又急切又好奇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她关心的每个问题,语气温柔得自己都吃惊。

  慢慢的,该问的都问完了。萧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热情高涨,而是沉默了,无端地羞涩起来。她没有勇气着意去观察高军武,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高军武应该在注视着自己。

  她忽然感到高军武的眼神并不是单纯地对她着迷,而是完全的关注:关注着她在想些什么?关注着她的情绪和需求……默默对坐了许久,高军武定定地望着挂在萧玉白皙的脖子上的绿色吊坠,那点碧绿闪烁在他英武的眸子里,也仿佛印在了他心中,让他同样狂跳不已的心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良久,他忽然提起话头:“萧小姐,哦,不,小玉,从上次听你讲起你家的一些事情,我就觉得你好像过得不是很开心,……不过,请相信,我以军人的名义起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在一天,就决不许别人欺负你!”

  这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对高军武而言是发自肺腑,将它说出来,却让他鼓足了相当大的勇气。对萧玉而言,则完全是一句无比铿锵的誓言。激情霎时在胸间汹涌澎湃,不可抑止。她那溢满深情的眸子却似一泓清泉,定定地凝望着高军武,让高军武感受到了像浓醇美酒一样的巨大的幸福。

  过了好久,高军武才感到肚子咕咕叫,他扭头问道:“老板娘,有面条么?给我下一碗。”

  萧玉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呐?”

  她当即生出一个意兴盎然的主意,要请高军武去江边渔船上吃“青白鳝”。

  高军武闻所未闻,急问:“‘青白鳝’……嘿,是个啥稀罕东西?”

  萧玉故意不说破,道:“吃后你便知道它是何等美味了。我现在只告诉你,历朝历代,这是重庆衙门里晋呈宫中的贡品。”

  高军武让她挑起了兴趣,喜滋滋道:“既是贡品,那我今天就不能不一饱口福了?”

  两人出了茶馆,顺着长长石梯逶迤下到了长江边上。

  河上正巧漂过来一条亮着灯火的“双飞燕”,萧玉招手叫船家快快靠岸。

  渔船一靠岸,萧玉跳上船头,问那船家:“生意上门了,你这水舱里可有青白鳝?”

  船家一张脸笑得无比灿烂:“两位客官运气实在是好,我这水舱里正好有一条青鳝,一条白鳝。这可是长江里最好的物儿了。”说着话,赶忙用舀网将那两条长溜溜圆滚滚的青鳝白鳝从水舱里捞出来,用秤称了,倒进一个木盆里。

  萧玉吩咐道:“我们就在你船上弄来吃,把船尽管往那清静无人处划去。”

  萧玉和高军武坐在船头,艄翁独抄双桨,艄婆送上一壶老荫茶。

  此刻正是夜阑时分,但见玉盘高悬,月华如水,几只追逐的夜鸟滑过河面,城市温存如母亲。

  借着一星渔火,高军武目光落到那木盆里,不禁失声叫道:“呀!这不是两条蛇么?”

  那青鳝白鳝浑圆颀长,果真如长虫般蟠伏盆底。青鳝通体灰绿,白鳝通体银白,皆滑腻无鳞。而与蛇不同的是身体粗短了许多,腮边、尾端均有小鳍,圆而阔的嘴边还有一对短须在水中轻轻拂动。

  萧玉见艄婆端着木盆去了尾舱收拾,兴致勃勃地对高军武说道:“这东西稀罕得很,这长江中也只有重庆上下这河段才有。要前朝时候逮着了,衙门里是要用快马送往京城,供皇帝老倌儿享用的。”

  高军武不相信:“这么远送到京城,不早死了?到京城恐怕都变臭了吧。”

  萧玉道:“呃,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乱说,衙门里的人有绝招。要由重庆府送到京城而保持色味不变,得先在特制的木桶里装上未凝的猪油,再将鲜活的青白鳝放入,待窒息了,猪油也凝固了,再封盖。这样才能和空气隔绝,保证色味不变。”

  “双飞燕”离了岸,径直往对岸划去。待钻进花溪河中,又是另一番景致。两人坐在船头,可以看得很远。长江已经泛黄,花溪河水却清澈得发亮。两岸密密簇簇的竹林遮天蔽日,傍河蜿蜒。置身于这碧水翠竹之中,仿佛心中也漾开了一泓舒心沁肺的绿意。江面时宽时窄,愈往里去,便愈觉深邃,让人恍然觉得那尘世已渺。

  到了一河湾处,萧玉招呼道:“船家,就泊在这里吧。”

  这真是一顿别有风味的野餐,青鳝白鳝本已弥足珍贵,又让萧玉临时注入了一点皇家饮食文化的意蕴,再加上渔家的特有烹调手段:一不用油,二不用豆瓣,仅靠着几块泡老姜、一把干红海椒,几兜泡成金黄色的酸菜,连同切成段儿的青鳝白鳝放鼎锅里一煨,就弄成一锅世间少有的美味佳肴,吃得两人赞不绝口。

  高军武平日不善饮酒,今日不由豪情大发,放开喝了几盅。烈酒下肚,如火撩胸,脸也红,眼也潮,眼神也显得迷离,心中却极感舒坦。

  江边起伏的山峦堆绿拥翠,受到惊扰的沙燕啁啾着一掠而过,也在高军武心中溅起点点涟漪。

  高军武兴之所至,豁然而起,迎风挺立船头,高声吟哦起东坡名句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吟诵罢,又冲萧玉说道:“这景致,这月色,这情调,这意境,这美味,如果再有动听的歌声,岂不更绝?”

  萧玉也不忸怩,如临风玉树般立于船头,用纯正的英语婉转歌出英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银铃般的歌声流淌在江上,让人几乎忘记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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