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多瑙河部队报到之前,托尔斯泰决定先回一次故乡。高加索距雅斯纳亚·波良纳有2.000多公里。托尔斯泰坐马车昼夜兼程。时值隆冬,一路颇为艰辛。途中,他在荒漠的顿河草原上遇到暴风雪,马车迷了路,漫无目标地在风雪中撞了一夜,处境十分危险。那一夜的经历使托尔斯泰产生了“写一部题为《暴风雪》的小说”的念头。两年后,他实现了这一构想。
两个星期后,托尔斯泰困顿不堪地回到雅斯纳亚·波良纳。这时,“今天我又在莱蒙托夫和普希金的作品中发现了诗意的东西。”
“莱蒙托夫的《伊斯梅尔·贝》开头非常好。我这样感觉也许更多地是由于我爱上高加索了,那个蛮荒的地方确实好,在那里战争和自由这两个最对立的东西竟如此奇妙和诗意地结合在一起。普希金的《茨冈人》震撼了我,奇怪的是,在这以前我不理解他们。”
“今天读了歌德的诗、莱蒙托夫的诗剧(在其中发现许多新颖的好的东西)、狄更斯的《荒凉山庄》。”
“昨天忘了记下席勒的《哈布斯堡的鲁道夫》和几篇哲理短诗给予我的快乐。前者美在朴素、如画、真挚含蓄的诗意。后者震撼了我并使我铭记在心的是巴多罗买谈到的一个思想:要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必须将全部心力集中到一点上去。”
“读了一部妙不可言的喜剧《贫非罪》。”
这一时期,托尔斯泰在创作上却是“一筹莫展”,即使写了一点东西,往往也“极不满意”。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除了健康不佳外,主要是赌博和纵欲又围绕了他。为此,托尔斯泰内心矛盾痛苦,每每在日记中无情地剖析自己的弱点:
“我丑陋、笨拙、不爱清洁、没有上流社会的教养。我容易动怒,使人感到乏味、不虚心、褊狭,像孩子一样怕羞。我几乎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我的知识是我勉勉强强自学得来的,是抽空学的,没有系统、没有条理,而且也很少。我同一切意志薄弱的人一样,不能自制,又优柔寡断,没有常性,好虚荣到了愚蠢的程度,脾气急躁。我不勇敢。在生活上如此随便、慵懒,以致闲散对于我几乎成了一个无法克服的习惯。我聪明,不过我的智力还没有经过认真考验。我缺乏实际的头脑、社交的头脑、做实事的头脑。我诚实,就是说我爱善,已经养成爱善的习惯。当我偏离善的道路的时候,我会对自己不满,并且高兴回到善的道路上来。但我又爱某些东西胜于爱善,比如荣誉。我是如此好出名,可这种心理又很少得到满足,以致我担心,当我不得不在名誉和德行两者之间进行选择的时候,我会选择前者。”(1854年7月7日日记)从这种对不无夸张的弱点的自责中,可以触摸到一颗不安的、努力向善的心灵。
1854年9月初,已晋升为少尉的托尔斯泰随部队离开布加勒斯特,来到基什尼奥夫的新驻地。在基什尼奥夫期间,托尔斯泰曾试图与他人一起办一个名叫《士兵之页》的刊物。照托尔斯泰的设想,这将是一个不同于官方刊物的,能真正“表达我们军界的思想倾向”,并且在“价格和内容”上能为士兵所接受的军事杂志。为了筹集办刊的经费,托尔斯泰甚至让领地总管拆卖了雅斯纳亚·波良纳的那幢三层的白圆柱楼房。可是,杂志因沙皇政府禁办而夭折。托尔斯泰感到气愤和痛心。后来,在一次打牌时,托尔斯泰竟把卖房汇来的1.500卢布全输光了。对此,托尔斯泰懊悔莫及。
这时,克里米亚战争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英法等国在中近东的利益上与俄国发生冲突,于是也卷入了俄土战争。9月2日,英、法、土联军在克里木岛登陆,并向塞瓦斯托波尔推进。从9月8日阿尔马河战役以后,俄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最后只得退至塞瓦斯托波尔固守。被围困的塞瓦斯托波尔吸引了托尔斯泰的注意力,“出于爱国热情”,也出于对自己散漫的生活不满,他要求调往塞瓦斯托波尔前线。他的要求被批准了。在前往塞瓦斯托波尔途中,托尔斯泰经过不久前发生过英柯耶尔曼战役的地点。俄军在这次战役中因将领丹年贝格等人的怯敌和无能而遭惨败。托尔斯泰写道:
“这是可怕的屠杀,它沉重地压在许多人的心上!我看见年纪大的人尖声痛哭,年轻人发誓要杀丹年贝格。俄国人民的精神力量是巨大的。在目前俄国困难的时刻,许多政治方面的真理将显露出来,并且得到发扬。从俄国的不幸中涌出的炽热的爱国心会久久地留下痕迹。今天舍生忘死的人要成为俄国的公民,他们不会忘记自己的牺牲,他们要极其自尊自豪地参与社会事务,而由战争激发出来的热情将永远在他们身上化为自我牺牲和高尚的精神。”
后来的俄国历史证明托尔斯泰的这番话是很有预见性的。11月7日,托尔斯泰来到塞瓦斯托波尔,担任了十四炮兵旅第三轻炮连连长。塞瓦斯托波尔是俄国重要的海军基地和在黑海方面的屏障,这里战事的成败决定着俄土战争的命运,因此战斗十分激烈。托尔斯泰来到塞瓦斯托波尔后的所见所闻,既使他激烈地感受到普通俄国士兵的爱国主义情绪,又使他痛苦地意识到俄国现存制度和军队内部的腐败。他在11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
“一切都不对头,没有人去妨碍敌人加强他们的营垒,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自己处在劣势,却不指望任何增援,跟着一帮丧失了理智、情感、毅力的戈尔恰科夫之类的将军,不加强自己的力量,只站在敌人对面等候显神迹的尼古拉呼风唤雨来把敌人赶跑。军队和国家的状况都是可悲。”
他在同英法军队的俘虏交谈后感到,俄国军队落后于对方的不仅是武器装备和训练手段,更主要的是精神面貌和文化素质。托尔斯泰由此断言:“俄国要么必定败亡,要么必定彻底革新。”
1855年1月,托尔斯泰又被调往驻守在别尔别克河畔的第十一炮兵旅第三炮兵连。他到驻地不久,就得知沙皇更迭的消息。尼古拉一世的去世使托尔斯泰感到兴奋,他对亚历山大二世的上台抱有某种希望。他觉得:“俄国面临着伟大的变革。必须工作,振奋精神,以便参与俄国生活的这些主要时刻。”为此,托尔斯泰立即着手拟定军队改革方案。在这未能最后完稿的方案中,托尔斯泰认真分析了战事节节失败的原因,尖锐抨击了军队内部的腐败现象,并提出了自己的改革设想。与此同时,托尔斯泰又产生了新的创作冲动。他开始夜以继日地写作《青年》和《塞瓦斯托波尔的白天和黑夜》。后一篇小说易名为《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在该年第六期的《现代人》杂志上刊出。
4月初,托尔斯泰所在的连队进驻塞瓦斯托波尔前线最危险的第四号棱堡。托尔斯泰曾经这样描写它:
“您好像听见离您不远的地方有炮声,又好像听见从四方八面传来声音各异的子弹声——有的像蜜蜂的嗡嗡声,有的呼啸而过,有的急促或是像琴弦发出的嘤嘤之声……‘原来这就是第四棱堡,这就是那个可怕的、确实非常恐怖的地方!’在您感到一种轻微的骄傲感和一种强压下去的恐怖感时,您心里会不由得想到。可是您会失望的:这还不是第四棱堡。这是亚佐诺夫多面堡——比较起来是个非常安全、根本不可怕的地方。要到第四棱堡去,您得向右拐,沿着这条刚才有个步兵弯着腰,慢慢走过去的狭窄的堑壕前进。您又来到了一座炮台——在这块挖满坑洼的空地上,周围都是装满了土的土筐、架在板车上的大炮和土壁垒。子弹比以前越来越密集地在您头上嗡嗡地飞过,突然,一声极其可怕的巨响,不仅震动了您的耳膜,而且震动了您的全身,于是一股火药的浓烟就把您、炮位和在炮位上走动着的水兵们的黑影给笼罩住了。接着您就会看见您前面有火光一闪和一缕白烟。站在胸墙上的哨兵喊道:‘大——大炮!’跟着一颗炮弹嗖的一声从您身边飞过,噗通一声钻进土里,在您四周激起的泥土和石块像漩涡般地向上飞溅……”就在这与敌人近在咫尺的前沿阵地,托尔斯泰参加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战斗,包括5月11日那场异常残酷的大会战。他当年的战友回忆说:“他是出色的伙伴,一个最诚实的人,”“处在战斗生活艰难的时刻,托尔斯泰以自己的故事和临时拟就的歌词鼓舞着每一个人,”“他是炮兵连名副其实的灵魂。”由于作战勇敢,他获得了四级安娜勋章、“保卫塞瓦斯托波尔”奖章、十字勋章等多种奖赏。在第四号棱堡待了一个半月后,托尔斯泰又被调到别尔别克河畔的阵地。这里的生活相对较为平静。托尔斯泰“整天地工作”,先后完成了小说《伐木》和《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8月5日,英法等国联军开始向塞瓦斯托波尔发起猛攻,并于8月27日攻占了马拉霍夫高地,俄军被迫撤退,托尔斯泰和他的炮连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托尔斯泰后来在写给塔吉雅娜姑姑的的信中说:“28日,我过生日那一天,当我目睹火焰围困中的城市,看到法国的旗帜乃至法国军官在我们棱堡里的时候,我哭了。”托尔斯泰还在不久后写的小说《一八五五年八月的塞瓦斯托波尔》中这样描写塞瓦斯托波尔失守时的情景和人们的心情:
“在塞瓦斯托波尔棱堡的整条战线上,多少个月来一直沸腾着斗志昂扬的生活,多少个月来使敌人恐惧、憎恨,乃至于钦佩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棱堡上,现在已经看不到人影了。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荒漠的、可怕的——但并不沉寂:仍旧还在进行着破坏。塞瓦斯托波尔的车队,像黑夜中波动的大海,汇合、分散,忧心忡忡地挤做一堆,在海湾的浮桥上,在北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慢慢地移动着,离开这个留下了这么多勇敢的弟兄们的地方,离开这个他们洒遍了鲜血的地方,离开11个月来一直抵抗着力量两倍于我的强敌,而现在却奉命不战而退的地方。到了桥那边,几乎每个士兵都摘下帽子画下个十字。可是在这种感情后面,还有另一种沉痛的、揪心的、更加深刻的感情:这是一种类似悔恨、羞愧和愤慨的感情。从北部回头望望被放弃的塞瓦斯托波尔时,几乎每个士兵心里都怀着说不出的痛苦叹了口气,并向敌人挥挥拳头。”
托尔斯泰在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同时或稍后完成的,由三篇小说构成的《塞瓦斯托波尔故事》,揭开了俄国战争文学的新的一页。作者宣称:“我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我用心灵的全部力量去爱他,我要尽力把他的全部的美都再现出来,而且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永远是美好的——那便是真实。这些作品以严酷的真实写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和不幸,从人道主义立场谴责了充满血污的战争,并将它与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加以对照,作者希望不再有战争,虽然他并不完全清楚达到这一步的途径。与此同时,托尔斯泰无情地抨击了那些畏敌如虎、私欲熏心的贵族军官,而把自己的最美的赞词献给了那些普普通通的士兵和言蜜语的作家,也不可能去写没有思想,主要是没有目的的无聊的空话。”
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小说仍在读者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涅克拉索夫在致托尔斯泰的信中,对检查机关的暴行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同时又指出:
“它将永远证明您在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坚持真理的各种环境中,有力量保持深邃而清醒地洞悉真理的才能。真实,这正是俄国社会目前所需要的东西,因为自从果戈理逝世以后,它在俄国文学中已所剩无几了。您对自己的天赋中这方面特别看重是完全正确的。您给我国文学带来的那种真实,是我们目前所见的一种全新的东西。”
屠格涅夫“噙着热泪”读完这些作品,他称赞它们是“无价之宝”。作家皮谢姆斯基则认为托尔斯泰已“超过了我们所有的人”,“这个小军官会把我们全都排挤掉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评论包括这几篇小说在内的托尔斯泰的早期创作时,精辟地指出了他创作中的两个将会长期存在的基本特征,那就是“对内心生活隐秘活动的深刻理解”和“道德感情的纯洁”。
俄土战争的失败导致了社会矛盾的激化。受社会情绪的感染,托尔斯泰产生了不少新的想法。他想改变自己与领地农民的关系,想“创立一种与人类发展相适应的新宗教”,更想全身心地投身于文学创作。在后一点上,他与屠格涅夫的观点不谋而合。托尔斯泰在9月中旬的一则列·尼·托尔斯泰就是这种追求——不安的、无私的、不倦的和感人的追求——的光辉代表。——柯罗连科:《列·尼·托尔斯泰》
§§第四章 寻觅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