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是中华民族古代文化方面的一份宝贵遗产。它是我国杰出的史学名著。在它的影响下,出现了很多类同的著作与有关的著作。研究《通鉴》的人也不断增多,以致形成了“通鉴学”。由此可见,它的史学价值很高,值得我们深入探讨。本篇仅从隋唐史研究与《通鉴》的关系方面谈谈它的史学价值。
就中国断代史的研究来说,不管从事哪个阶段的历史研究,都必须有一种或几种主要的参考书。研究秦汉史,决不能抛开《史记》、《汉书》、《后汉书》;研究魏晋史,决离不开《三国志》、《晋书》。隋唐史的研究也是一样,《隋书》、两《唐书》、《通鉴》是主要的参考书。其中《通鉴》是最主要的参考书。为什么《通鉴》是最主要的参考书呢?
便于掌握隋唐史的概况
任何人物、事件、典章制度等等,都不是孤立的,都是一定社会阶段的产物。因此,对隋唐史的研究,即使是对隋唐史中某一具体问题的研究,首先需要弄清隋唐史的基本线索,甚至要追溯魏晋南北朝或者更古的历史渊源。在这方面,《通鉴》是一部最适当的史书。
《通鉴》上起战国,下至五代,系统地叙述了上下1362年的历史。在《通鉴》问世以前,要了解隋唐以前的历史,必须遍读有关各代的纪传体史书。由于书多量大,又都是断代史书,互不衔接。既有重复,又有空隙,读起来颇为困难。正因为如此,司马光说:“史记》至《五代史》,一千五百卷,诸生历年莫能竟其篇第,毕世不暇举其大略”,所以他要“仿荀悦简要之文,网罗众说”,编撰《通鉴》。
除了史书的量多,互不衔接,读起来困难以外,资料分散,使人不易掌握历史的全面情况也是一大问题。例如,要了解赤壁之战的全貌,至少应从《后汉书》、《三国志》等有关人物的纪、传里去查阅有关资料。这些资料,都是零碎的、片面的,必须经过综合分析,才能对全面情况有所认识。另如,西晋灭亡以后,与东晋同时并存的十六国割据政权,《晋书》虽以《载记》形式叙述其事迹,但《晋书》的缺点较多,很不理想,和《通鉴》相比,差距甚大。所以,清人李慈铭说:“晋书》颇病芜杂,而孝武以后三秦五燕五凉迭起迭衰,纷ij(交)k(错),尤苦杂糅;《通鉴》叙之井井,不漏不烦,实非后人所能及。胡身之注地理,秩然亦为有功。”司马光把错综复杂的历史,叙述得井井有条,再加上胡三省的注释,就更加清楚明白。由此可见,要纵观隋唐以前的历史,以读《通鉴》为优,既节省时间,效果也好。
对隋唐史基本轮廓的认识,更以读《通鉴》为好。
首先,《通鉴》虽以政治史为其主要内容,但也涉及经济、文化、典章制度等各个方面。这正适合了解隋唐史概况的要求。因为了解任何一个时期的历史背景,必须以政治斗争为主要内容。事实证明,历代王朝的兴衰,就是政治动荡的反映。即使土地制度、赋税制度等经济方面的问题,也必须和有关王朝的兴衰结合起来考虑。例如,不了解黄巾起义打击东汉王朝的政治形势,就不易认识曹魏实行屯田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不了解安史之乱以后的政治形势,就无法理解两税法为什么会代替租庸调制。这就是说,作为历史研究的手段,研究任何问题,都必须把它放在一定的历史时期。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弄清这一时期的政治形势,把要研究的问题和当时的政治形势联系起来,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否则,就会使历史研究陷入孤立的静止的形而上学。
编年体的《通鉴》,对隋唐时期政治形势,叙述得系统而周详。诚然,通过《隋书》、两《唐书》的各帝本纪与有关列传,也可以看出这段历史的政治概况。但是,纪传体的史书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一个人的纪或传,只记载与他本人有关的人或事。这样一来,要了解一个事件来龙去脉就很困难。例如,玄武门之变,《高祖纪》、《太宗纪》的记载都极简单。要了解这一事件的全部过程,在《高祖纪》、《太宗纪》之外,还要阅读李建成、李元吉、高士廉、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段志玄、侯君集等人的传。在这些纪、传中,涉及玄武门之变者,都是廖廖数语,支离破碎,不成体系。要了解玄武门之变的全面情况,必须把这些分散的资料综合起来进行分析,才能理出头绪。
通过《通鉴》了解玄武门之变的全貌是事半功倍的。如果要系统地掌握其全过程,只要阅读从唐朝建立到武德九年的7卷中的有关部分即可。如果只想知其政变本身的过程,则只须翻阅武德九年六月的记载。这些记载,按照时间的顺序,有条不紊,依次翻阅,一目了然。这样,不仅可以省去许多遍翻各纪、传的辛劳,而且可以更全面更深刻地认识这一事件。因为《通鉴》对这一事件的记载更为详细,内容更加充实。
其他重大的历史事件,如安史之乱、黄巢起义等等,也都大体类同。对于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了解,没有任何一本史书可以代替《通鉴》。
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就研究隋唐史的资料而言,通鉴也是居第一位的。任何一种历史研究,首先需要广搜博引,占有大量的史料。有关隋唐史的史料很多,但没有一种可与《通鉴》相提并论。
《通鉴》是战国至五代的通史,为什么对隋唐史的研究特别重要呢?
战国秦汉阶段,和北宋相距甚远,在多次的政治动荡中,各种史料大量散失,有些已经湮没无闻,不为人知。因此,《通鉴》史料的来源,不得不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正史为主。有些地方是逐字逐句照抄,甚至连不妥之处也未改动。例如,《通鉴》所载,战国时苏秦游说各国,对韩王、魏王、齐王等人的言论,与《史记·苏秦传》的内容完全相同,显然是整段的照抄。其中苏秦说齐王的话中有:“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也。兵出而相当,不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根据胡三省注释,最后一句“胜”下当有一“负”字,这样才文意明通。由此可见,《通鉴》照搬《史记》这段话时,既没有其他参考资料,也推敲不够,所以,明显的失误之处也未能改正。
魏晋南北朝阶段,与北宋相距较战国秦汉为近,正史以外的资料相对的多些。但是,由于长期分裂割据,资料分散;隋统一不久,又遭战乱。因此,到北宋时也有很多资料散失,保存下来的也不是很多了。这样一来,《通鉴》的这一部分仍然需以正史为资料的主要来源。
有位学者统计,《通鉴》的战国秦汉部分取材正史的资料约占3/4,魏晋南北朝部分取材于正史的资料占2/3.这就是说,《通鉴》的隋唐以前部分,其史料价值并不是十分珍贵的。
隋唐五代部分就截然不同了。
隋唐五代阶段与北宋的年代衔接,对北宋人来说,隋唐五代是近代史,唐末特别是五代的人,到宋初还大量存在。这些人的所见所闻就是活的资料。这种条件,至少说能使北宋的史学家对唐到五代的历史更加熟悉。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直接保存下来的资料极为丰富。除了《陈书》、《隋书》、《南史》、《北史》、《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等正史以外,参考的其他资料还有260多种,占《通鉴考异》全部引书的5/7以上。在资料的种类上,除了正史以外,还有实录、起居注、文集奏议、编年史、杂史、霸史、传记行状、碑碣墓志、地理小说、政书谱历等多种类型,每类书的数量也往往多达十几至几十种。由于正史以外的资料极其丰富,所以《通鉴》资料的来源中,正史所占的比重有所下降,其他资料的比重有所上升。《考异》的《隋纪》部分采用正史的资料还占3/4,《唐纪》部分则下降到1/3,五代部分还不到1/3.这就是说,《通鉴》从前到后,越来越多地利用了正史以外的资料。其实,《通鉴》的史料来源不仅比有关正史广泛,同时也超过了稍早于《通鉴》的类书《册府元龟》。因为《册府元龟》的史料来源也着重于经、史、诸子及正史,不像司马光那样,“遍阅旧史,旁采小说”,凡是有关的资料都看到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司马光愈到后来愈轻视正史,而主要是因为其他方面的资料相对的增多,使用各种资料的选择的范围扩大了。这些正史以外的资料,多数已经散失,现在无从查找,只有通过《通鉴》可以知其大概。正是这种原因,《通鉴》的史料价值,隋唐五代部分高于以前各部分。另外,从《考异》中还可以知道,司马光使用任何资料都是经过认真辨别,慎重选择的。由此可见,《通鉴》的隋唐五代部分,其史料价值不仅在范围上大于《隋书》、两《唐书》等正史内容,而且在准确程度上也超过有关正史。
《通鉴》所采用的正史以外的各种资料都是非常珍贵的。例如,唐代的实录、国史、起居注、文集、杂史等等,都是研究唐史的第一手资料。
唐代的实录,除了《顺宗实录》以外,其他实录现在都看不到了。但通过《考异》可知,《通鉴》共采用各实录的资料共558条。国史之一的《唐历》,被《通鉴》所采用的资料有72条。其他各种史料被采用者也都有相当分量。
《通鉴》所取唐代实录、国史的内容很多,但司马光不像《旧唐书》的撰者那样,全文照抄,而是对所用的资料都认真分析考辨,慎重选择。例如,贞观十九年(645),唐太宗率李、李道宗等进攻高丽。《实录》载:李奏曰:“向若陛下不自亲行,臣与道宗将数万人攻安市城未克,延寿(高丽将军)等十余万抽戈齐至,城内兵士复应开门而出,臣救首救尾,旋踵即败,必为延寿等缚送向平壤,为莫离支等所笑;今日臣敢谢陛下性命恩泽。”唐太宗“素狎,笑而颔之”。司马光认为:“后独将兵取高丽,岂必太宗亲行邪!此非史官虚美,乃谀辞耳。”于是,他没有采用这段资料。不采用这段违背事实的“谀词”,当然是正确的。类似这种情况,在《唐历》与其他资料中也都不取。这都充分说明,《通鉴》隋唐五代部分的史料价值,不仅在于其数量多,而且也在于其质量高。换言之,《通鉴》并不只是资料的汇编,而是真正研究历史的成果。
《通鉴》的史料价值高于《隋书》、两《唐书》等正史,还在于有《通鉴考异》、《资治通鉴音注》、《通鉴补》等有关的著作,使我们更容易理解《通鉴》的内容,同时也加深加宽了《通鉴》的内容。
正史中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有一家或几家注释,读起来颇为方便。后来的正史,都没有注释。所以,《隋书》、两《唐书》等,读起来困难颇多。《通鉴》则大不相同。由于《通鉴》的社会影响较大,研究《通鉴》者,各代都不乏其人。就注释方面说,南宋末到元初的胡三省,明朝的严衍,都是造诣很深的。
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不仅是给难念的字注音,并解释其意,起到字典的作用,同时,还对典章制度、地名、人名、服饰等等,都作详细的注释。例如,贞观二年(628),唐太宗命卢祖尚出镇交趾,卢坚决不去,唐太宗怒而斩之。不久,唐太宗悔恨自己过于简单从事,遂“命复其官荫”。对这一句,胡三省注释道:“复其官,则得荫其子若孙。”同时,还对唐朝的荫官制度作了系统的叙述:“凡用荫:一品,子正七品上;二品,子正七品下;三品,子从七品上;……三品以上,荫曾孙;五品以上,荫孙;……”非常清楚,胡三省既注释了《通鉴》内容的本身,还涉及有关制度。这样,既加深了《通鉴》的内容,也扩大了唐代历史知识的范围。
胡三省对于地名的注释也很详细,不仅对州、郡、县等地名的演变详加注明,而且连都城的宫殿、城门、桥梁等,也细述其位置。例如,武德四年(621),李世民率军进攻洛阳的王世充。《通鉴》载:“世民移军青城宫,壁垒未立,王世充帅众二万自方诸门出,凭故马坊垣堑,临谷水以拒唐兵……”这里提到的方诸门、青城宫,都注释得极为具体。他说:“东都城西连禁苑,方诸门盖自都城出禁苑之门也。青城宫在禁苑中,谷、洛二水会于禁苑之中。”另外,在注释“世充出右掖门”时,既注明右掖门是洛阳城南部右边的一门,又注明“洛水迳其前,有天津、永济、中桥三桥”。这些注释,对于我们了解李世民与王世充在洛阳的战争情节,都较《通鉴》更为具体。
“严衍的《通鉴补》,不仅对《通鉴》正文进行了许多补充、改正和移置,并择要注明根据和理由,同时还作了许多补注、辩诬、存疑、备考等,是一部有补有正的著作。”这部著作,对“通鉴》记载不够周详,不够准确的”,“便考证史实,加以补充”;对“通鉴》记载疏误,或称谓不一的地方”,“便加以订正;对《通鉴》编次失序的史实,便加以移置,对《通鉴》中的误字”,“也加以改正”。另外,对胡三省的注有遗漏或解释失当者,也进行补充或纠正。例如,《通鉴》载:武德元年十二月,李渊“车驾幸周氏陂,过故墅”。严衍经过考证,认为下应加“丁亥还宫”四字。另如,《通鉴》关于西突厥与周围各国的关系载:“统叶护勇而有谋,北并铁勒,控弦数十万,据乌孙故地……”严衍认为,在“铁勒”之下应加“西拒波斯,南接l宾”八字。这些补充,无疑都更充实了《通鉴》的内容。
严衍对胡注的订正,也很有意义。例如,贞观十七年(643),褚遂良在上疏中读到关于唐与薛延陀的关系时道:“陛下(指唐太宗)君临天下十有七载,以仁恩结庶类,以信义抚戎夷,莫不欣然,负之无力……”胡三省注道:“此二语考之《旧书·褚遂良传》亦是如此,然其意义难于强解。或曰:‘力’当作‘益’;言负延陀之约为无益也。”严衍认为:“恩重力轻,故曰负之无力。”这个否定的否定,至少促使我们要进一步思考《通鉴》的原意。至于改正《通鉴》的错字,更是直接有助于对《通鉴》的理解。例如,贞观三年(629),唐太宗命李、李靖、柴绍、薛万彻等,率众十余万,分道出击突厥,所有各军皆受李靖节度。但《通鉴》误为“皆受李节度”,严衍把它改正了。类似这种情况颇多。不难看出,《通鉴补》确是我们阅读《通鉴》非常必要的辅助著作。
《资治通鉴考异》对读《通鉴》的作用,更是史学工作者尽人皆知。
首先,《考异》告诉我们,司马光选用史料是非常慎重的。例如,关于武则天入宫时间问题,必须和她的生卒年代联系起来。究竟武则天活了81,还是82或83岁,司马光看了多种资料。《考异》说:“旧则天本纪》,崩时年八十三,《唐历》、焦璐《唐朝年代记》、《统纪》、马总《唐年小录》、《圣运图》、《会要》皆云八十一。《唐录》、《政要》,贞观十三年入宫。据武氏入宫年十四。今从吴兢《则天实录》为八十二,故置此年(贞观十一年)。”可见《通鉴》记载武则天于贞观十一年入宫为才人,是经过分析大量的资料以后作出的结论,武则天的入宫时间与年龄,无关大局,司马光还是如此认真严肃,可见他是不会主观、武断地乱作结论的。
其次,司马光非常重视史料的历史背景。唐代的实录,无疑是研究唐史的第一手资料,但他并不轻信实录,而是把实录的内容和其历史背景联系起来视其真伪。例如,当唐太宗东征高丽时,“留侍中刘洎辅皇太子于定州,仍兼左庶子、检校民部尚书,总吏、礼、户部三尚书事。”刘洎狂妄地说:“愿陛下无忧,大臣有罪者,臣谨即行诛。”有人诬奏曰:“洎言国家事不足忧,但当辅幼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异志者诛之,自定矣”。于是,唐太宗赐刘洎自尽。根据实录,诬奏者是褚遂良,《考异》说:“遂良忠直之臣,且素无怨仇,何至如此!盖许敬宗恶遂良,故修实录时以洎死归咎于遂良耳。今不取。”许敬宗是一个史德极其恶劣的史官,他曾经多次根据自己的利害、好恶篡改或歪曲历史。在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的问题上,他与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进行过针锋相对的斗争。司马光考虑到这些情况,认为许敬宗有意在实录中加罪于褚遂良是合情合理的。由此可见,司马光对待曾经篡改或歪曲过的历史文献是极为慎重的。
和《通鉴》有关的著作,当然不止以上三种。通过各种有关的读物,无疑可以加深加宽《通鉴》的内容。在这方面,《隋书》、两《唐书》等正史是不能与《通鉴》同日而语的。
有助于认识唐宋史学思想的发展
《通鉴》的史学思想,是唐代史学思想的继续和发展。深入研读《通鉴》,可以更好地认识古代史学思想的发展过程。
古代史学思想的发展是有其阶段性的。早期的史书《春秋》,是孔子为了维护江河日下的奴隶制度而修的。所以,孟子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关于《春秋》的内容,司马迁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不难看出,孔子修《春秋》的用意是以恢复奴隶制社会秩序的手段以求挽救奴隶制灭亡的危机。
西汉时,董仲舒提倡天人感应说,司马迁虽然主张“究天人之际”,以示反对,但董仲舒的思想影响还是很大的。东汉的封建正统史学家班固,为了说明汉代秦的必然性,宣扬天人感应的神学历史观。他说:“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南朝刘宋人范晔撰的《后汉书》,也宣扬类同的历史观。他认为曹丕迫使汉献帝退位也是天意。他说:“传称鼎之为器,虽小而重,故神之所宝,不可夺移。至令负而趋者,此亦穷运之归乎!天厌汉德久矣,山阳(献帝)其何诛焉!”西晋陈寿的《三国志》,也同样宣扬这种观点。这种消极思想,只能说明统治者的君权神授,改朝换代是合理的,但不能促使统治者千万百计地去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
到了唐代,史学和政治的关系进一步密切了。史学家们不是消极的在史书中说明统治者的地位合乎天意,而是通过史书为统治者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积极地为巩固统治者的地位出谋划策。例如,魏徵在论述北齐的灭亡时说:“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齐自河清(武成帝年号)之后,逮于武平(后主年号)之末,土木之功不息,嫔嫱之选无已,征税尽,人力殚,物产无以给其求,江海不能赡其欲。所谓火既炽矣,更负薪以足之,数既穷矣,又为恶以促之,欲求大厦不燔,延期过历,不亦难乎!由此言之,齐氏之败亡,盖亦由人,匪唯天道也。”既然北齐的灭亡是由于统治者的骄奢淫逸,政治腐败,当然与天无关。这无疑是要统治者引以为戒。魏徵的这种思想,全面地贯穿在他“总知其务”的五代史中。
在论述隋灭陈的时候,魏徵没有说明陈被隋所灭是天意的表示,反而是大肆批评陈“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初惧阽危,屡有哀矜之诏,后稍安集,复扇淫侈之风”。在用人方面,“昵近群小”,重用“侵渔之吏”,故而“政刑日紊,尸素盈朝,耽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危亡弗恤,上下相蒙,众叛亲离,临机不寤,自投于井……”以致陈朝灭亡。在论及隋朝的灭亡时也同样如此。魏徵认为隋朝灭亡的原因应追溯到隋文帝:“稽其乱亡之兆,起自高祖,成于炀帝,所由来远矣,非一朝一夕。”直接导致隋朝灭亡的是隋炀帝“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内怀险燥,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淫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征税百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内骚然,无聊生矣。”这种从统治阶级本身寻求封建王朝兴亡原因的历史观,与唐朝统治者的政治要求是完全一致的。
唐朝初年,李渊就注意总结秦、隋灭亡的教训与汉、唐兴盛的经验。他说:“秦以不闻其过而亡……汉高祖反正,从谏如流。”隋朝末年,“上不闻过,下不尽忠,至使社稷倾危,身死匹夫之手。朕拨乱反正,志在安人,平乱任武臣,守成委文吏,庶得各展器能,以匡不逮。比每虚心接待,冀闻谠言。”唐太宗一登上皇帝的宝座,就与弘文馆学士讨论古今,“道前王所以成败,或日昃夜艾,未尝少怠。”他还“诏魏徵、虞世南、褚亮及德言裒次经史百氏帝王所以兴衰者上之”,他“爱其书博而要,曰:‘使我稽古临事不惑者,公等力也’!”既然他收到了“稽古临事不惑”的效果,所以他认为“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这里说的“古”,当然是指历史。把历史当作镜子,可见唐朝统治者重视历史经验是超过前人的。由于政治上的需要,魏徵等史官在修撰史书时就充分反映了统治者的要求。
非常明显,古代史学思想的发展,到唐代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也就是改变了天人感应的神学历史观,进而通过史书总结历史经验,吸取教训,直接为统治者寻找巩固其统治地位的借鉴。这种思想,到宋代更加完整、系统化了。司马光是这种思想的集大成者,《通鉴》充分反映了司马光的这种思想。
最初,宋英宗命司马光撰《历代君臣事迹》。本来,君臣关系早在春秋时孔子就有定论了,这就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但是,在历次改朝换代中,多次是臣取代了君的地位。宋代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以臣的身份夺取了皇帝的地位的。这就不能不使宋统治者感到君臣关系问题并未解决,从而通过《历代君臣事迹》去寻求答案。
司马光并未受历代君臣事迹的限制,而是纵观古今,从《史记》、《汉书》以来的大量史书中,“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而成为《通鉴》的。在司马光看来,“治乱之原,古今同体,载在方册,不可不思。”因此,系统地总结历史经验,从中吸取教训,是有现实意义的。宋神宗看了《通鉴》,颇为欣赏,并亲自为之作序,序中说:“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正是由于其内容如此丰富完备,所以,“神宗皇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曰资治通鉴,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为封建统治者如此重视的史书,当然是迎合了他们的需要。
胡三省也对《通鉴》有过很高的评价。他说:有人认为,经与史不能同日而语,是因为“经以载道,史以记事”。他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司马光自己也说:“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这就是说,司马光的史学思想是寓于叙事之中。根据所叙之事,《通鉴》必然产生很大的社会影响。所以胡三省说:“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显而易见,司马光是要通过《通鉴》竭力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秩序。封建秩序巩固了,统治者的地位当然也就不会动摇。
《通鉴》刻印以后,宋哲宗曾当作珍品赐给臣下;金、元、明三代,都有皇帝要臣下为他进讲《通鉴》。可见在宋代以后,历代统治者都把《通鉴》奉为巩固其统治地位的指南。
从唐开始的总结历史经验,为统治者提供借鉴的史学思想,到宋代司马光时已经达到成熟阶段了。这种思想,从唐到宋有一个形成发展的过程。《通鉴纪事本末》把《贞观君臣论治》作为一个分目,可见“以古为镜”的思想在唐代政治生活中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魏徵“总知其务”的五代史已如前述,吴兢的《贞观政要》更为突出,刘肃的《大唐新语》与《贞观政要》又大体类同,司马光的《通鉴》系统而完整。不言而喻,唐宋时期的政治思想和史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研读《通鉴》可以更好地认识这种思想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其社会意义。
修史的方法可资借鉴
《通鉴》是我国封建社会史学研究的重要成果。它不仅从史料方面、史学思想方面有助于我们今天的史学研究,而且司马光的研究方法也使我们受到很多启发。对史学工作者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就整个《通鉴》的分量来说,隋唐五代部分所占比重最大。例如,全书1362年的历史共294卷。唐朝289年的历史就占81卷,而有426年历史的两汉才占60卷。同时,这一段的史料也最多。因此,修撰起来就不能像战国秦汉那样,主要是整理正史所有的史料,必须对大量的史料逐步进行审查、辨别,去伪存真。《通鉴考异》正是司马光在这项工作中的成果。该书共30卷,隋以前的只有7.5卷,22.5卷是隋唐五代的内容。另外,范祖禹所草成的唐纪长编有600卷,经司马光修订后成为81卷。这都充分说明,司马光对史料所下的功夫,主要精力用在了隋唐五代方面。
在《考异》中,有人名、地名、时间等考证,也有对事件的分析。考证、分析的方法是弄清事实的基本途径。
关于薛举的儿子薛仁果的名字,各种史料记载不一。“唐高祖实录》先作‘仁果’后作‘仁杲’。新、旧《高祖》、《太宗纪》、《薛举传》、柳芳《唐历》、《柳宗元集》皆作‘仁果’。《太宗实录》、吴兢《太宗勋史》、《革命记》、焦璐《唐朝年代记》、陈m《唐统记》皆作‘仁杲’。”司马光根据这些史料,又对照昭陵六骏之一的铭文:“白蹄乌,平薛仁果时所乘。”最后作出结论说,昭陵六骏之一的铭文最可信,应是薛仁果。这种把文献资料与实物结合起来的考证方法,至今仍是可取的。
关于地名的考证,方法也是对头的。武德二年(619),唐军与宋金刚部将尉迟敬德战于夏县(山西夏县)。据《高祖实录》是“战于下n”,司马光在《考异》中说:“按下n乃在关中,去夏县殊远,《实录》之误也,今从《旧书·孝基传》。”唐军平定宋金刚的战争是在河东诸郡进行,下n既在关中(今陕西渭南北),当然与这次战争无关。反之,当唐军兵临夏县时,据守夏县的吕崇茂曾求援于宋金刚,宋派尉迟敬德前往增援,可见唐军与尉迟敬德战于夏县是合情合理的。这种把地理位置与战争过程结合起来的考证结果,比仅据文献资料更能服人。
时间是否准确,直接关系到历史事实是否真实。所以,司马光对时间的考证也极慎重。例如,武德四年(621)四月,窦建德增援王世充。《通鉴》载:“窦建德迫于武牢不得进,留屯累月。”用“留屯累月”四字,司马光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两《唐书》的有关记载不同,“旧书》,停留七十余日;《新书》,六十余日。”司马光分析道:“按二月戊午,沈悦(王世充郑州司兵)始以武牢降唐,至五月己未,建德败,才六十二日。若沈悦今日降唐,明日建德即至,亦不能自固。又吴兢《太宗勋史》:三月己卯,建德率兵十二万次于酸枣(河南原阳北)。去败才四十一日,故但云‘留屯累月’。”看来,司马光对停留70余日、60余日的惑疑,理由是充分的,不轻率地定出其具体的停留日数也是妥当的。
司马光对事实的分析也是比较客观的。例如,他对唐太宗曾有过多处赞扬。但他并不因为赞扬过唐太宗而为其隐讳缺点和错误。武德三年(620)五月,李世民率军进攻夏县,曾经屠城。据《高祖实录》,李渊下诏曰:“平薛举之初,不杀奴贼,致生叛乱,若不尽诛,必为后患。”故“诏胜兵者悉斩之”。司马光认为是“作《实录》者归太宗之过于高祖”,故而“不取”。司马光的分析颇有道理。直接指挥唐军平定刘武周、宋金刚的是李世民。在全部战争过程中,有过许多地方的得失,为什么在攻取夏县的时候李渊想起了与薛举作战的事而下诏屠城,而其他地方没有类同的事件呢?与此相反,李渊听到平定并州的时候是“大悦”而不是下诏屠城。由此可见,屠城者只能是李世民,与李渊无关。
根据以上数例,可知司马光运用史料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鉴别史料的方法是正确的。这些方面,都是史学工作者需要继承和发扬的。因为《考异》的绝大部分内容是隋唐五代部分,所以这种态度和方法,在隋唐五代部分表现得最为充分。不言而喻,研究隋唐史最有必要研读《通鉴》。
司马光等人集体编书的经验也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在这方面,翦伯赞教授曾经给以高度的赞扬。他说:“刘o、刘恕、范祖禹都是司马光自己邀请的志同道合的人,他们都是当时有名的史学家。”所以,“都具备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都能担负起他们所承担的那一部分的任务,都能写出基本上具有当时学术水平的初稿。”作为主编的司马光,不是简单地汇集大家的初稿,使其成为“百衲被”,而是把大家的劳动成果变成“完整的连针线的痕迹都看不出来的锦绣文章”。事实证明,司马光不仅是个造诣很深的史学家,而且也是个很好的学术工作的组织者。例如,他在与范祖禹《论修书帖》中,把修长编的各种细节都谈得非常具体。这正是他对编书的组织工作考虑得非常周到的表现。
司马光与他的合作者,虽然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在某些问题的认识上也不是完全一致的。例如,司马光与范祖禹就有不同的见解。清人王鸣盛说:范祖禹的《唐鉴》,“纯是议论,于考证无益,议论佳者,已俱采入《通鉴》。”既然“议论佳者,已俱采入《通鉴》”,当然是未被采入《通鉴》者就是二人观点不一致的地方。对玄武门之变的评论,就是一例。范祖禹一针见血地指出,皇帝“立子以长不以功”,李世民杀其兄是“无君父也”,而司马光则千方百计地为李世民进行辩护。这正是范祖禹另撰《唐鉴》,专发议论的原因。不难看出,司马光与范祖禹等人的合作,能够作到求同存异,互相尊重。在《通鉴》中完全贯穿了司马光的观点,前后一致,系统完整。这样,既能各抒己见,也保证了《通鉴》的质量。另外,《通鉴》虽为三人分修,但司马光能够把不同风格的文笔融为一家之言,不仅思想前后一致,而且文字也如出一人之手。这种分工合作,编撰巨著的成功经验,今天也是应该重视的。因为任何一部巨著,用一个人的力量是难以成功的,必须有学有专长的学术带头人组织力量,分工合作,共同完成。当前,随着各种事业的迅速发展,学术的发展也日新月异,各种学术刊物与著作,也都日益增多,谁也无力遍读尽知。在这种情况下,学术带头人的组织作用,合作者之间的互相尊重,各人发挥自己的所长,友好合作,都显得更为重要。所以,总结司马光等人合作编撰《通鉴》的经验,颇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