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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相离徒有相逢梦

  一大片云遮住阳光,竹林间斑驳的光斑渐暗,竹叶随风沙沙声掩盖不远处鬼祟的脚步声,竹荫黯淡遮蔽她身后拉长的人影。众人激战中,她悄无声息地靠近,竟无一人发觉她存在。

  在沈青颜的强烈要求下,鹰准持枪加入战斗,速战速决的意愿显而易见。郎觞轩一心助宁红袖对抗萧烈,竟未发现沈青颜身旁空无一人。鹰准更是不知沈青颜身体异样,只道以她的修为,无人可伤她分毫,却未细想若她仍是昔日身手了得的风铃谷嫡派传人,郎觞轩又怎会命自己护其安危。

  待郎觞轩惊觉鹰准身陷战局,还未等他劝回,只听风声有异,仓然回视见沈青颜犹未察觉,身后鹅黄纱襟身影已半跃起直扑她后脑,手中鹿皮软鞭一瞬便缠上白衣修颈削肩,紧勒不松手。沈青颜被她拽倒在地,痛苦挣脱勒颈的皮鞭,双目圆睁甚为惊愕,几乎与郎觞轩同时唤出偷袭者的名字——兰凰!

  兰凰仍是碧云城那身鹅黄骑装打扮,只是双眼憔悴,明艳姿色略逊几分,怒瞪沈青颜的表情是汹涌来袭的仇恨,她臂下加劲,口中愤恨诅咒:“沈青颜!你该死!你该死!”

  她骂得狠毒,却不知沈青颜一字未闻。只是剧烈咳嗽,一手抽出腰间软剑,凭直觉斩断皮鞭,狼狈脱逃。

  兰凰怎愿放过她,拔出并不顺手的弯钩军刀,以生疏的刀法凌乱砍向沈青颜。她亲眼目睹虎墨当场死于郎觞轩箭下,内心遭受极大刺激,近乎崩溃。可她痴恋郎觞轩,容不得自己恨他,遂将全部恨意转移至沈青颜身上,甚至不断暗示自己,虎墨是因沈青颜而死。她频频念及弑兄之恨、夺爱之仇,对沈青颜已是深恨入骨,抱着无畏生死的信念只求沈青颜陪葬。

  偏偏沈青颜因天蛊失去听力,视觉受损严重,几乎看不清兰凰来袭的路数,全凭直觉举剑格挡,屡屡令兰凰博得机会,两人你攻我守数招间险象环生。

  郎觞轩几次想脱身相救,无奈萧烈双刀戾气横生,生死之间拼尽全力,完全不给郎觞轩脱离的机会。而宁红袖一人远不是萧烈的对手,如此这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青颜几次从兰凰乱砍中惊心脱险,心有余而力不足。

  鹰准在打斗间隙突见沈青颜狼狈应战,笨拙攻守全然不似以往轻灵矫捷,忽地醒悟郎觞轩叮嘱自己护她周全的深层含义,顾不得冉菁菁劈颅一掌,手中长枪甩手飞出,骤闪银光如一道闪电射向兰凰。

  慕容昭反应极快,顺势接下冉菁菁的攻势,暂令鹰准免于脑浆迸溅的命运,注意力却被鹰准毫无征兆的飞枪吸引去。他顺长枪飞射的方向望去,惊察沈青颜失常的表现,登时了然沈青颜的视觉及听觉必受天蛊干涉,令她的动作较以往迟钝许多,就连身手一般的兰凰也能一次次将她逼入险境。

  眼见沈青颜随时可能被脚后拳头大的石块绊倒,慕容昭已不顾一直以来的手下留情,竹竿齐齐坠砍,似两把玄铁重剑冲击冉菁菁双肩,趁她败退间抽身转奔向沈青颜——

  二十年朝夕生活,看着她襁褓婴儿长成现今这般出尘脱俗的姿容,眉眼间一颦一笑仿若年轻时自己,她不仅是他的嫡传弟子,更像是他生命的延续。

  当年他以命换命,冒险将冉菁菁体内的失心夺魂丹过毒至自己身上,从此令死亡的种子扎根骨髓,即使有遗花清露丸,亦无法完全清除他体内毒素。一旦他驾鹤西去,沈青颜就是他唯一的传人,将取代他继续打理风铃谷,守护这一个为世人景仰的圣地。

  青丝瀑布朝天翩扬,沈青颜脚下趔趄,眼看便要摔倒。兰凰手中的弯钩军刀沿着她的发际线砍落,她狰狞狂笑,与苍白脸色相衬,宛若鬼笑。慕容昭出手毫不迟疑,腋下竹竿旋飞击中兰凰持刀手腕,弯刀腾空而起,似凌厉的雪花“嚓”声插入土壤中。他未得半分喘息,只听宁红袖惊呼“小心”,仅凭耳闻气流异动,撑在腋下的另一根竹竿重重向后甩去,他猛回首,在身体失去重心倒地之际,以掌风削断竹底一角,继而猛击竹竿底部,竹竿仿若沁绿箭翎,嗤声飞击,瞄准冉菁菁落下一半的手。只待慕容昭出招慢半秒,容逸之必被此掌重伤。

  削尖竹竿的尖锐处横插入冉菁菁掌心,竹尖染血,似浅泉滴水,落下的不是清澈纯净的山泉,而是猩红殷灿的浑浊。冉菁菁恣笑挑眼,丹绯迷魅的瞳眸前一秒流露出碎碎心寒,可下一秒已换作突睁的愕吓。

  闲云退却,灿目金光拂上她圆睁的瞳孔,如镜面折射出她眼前上演的一幕,是她一生无法接受的残忍——

  兰凰疯狂抽起弯刀,双手紧握刀柄,狞笑着高举过头,而后倾尽全力捅入那个俯地的青衣。

  冉菁菁不敢相信,慕容昭错愕瞪眼的神情,竟是她与他纠葛二十余年后的结束。曾经的过往似碎纸片飘絮而过,倒叙着晃过她眼前,从她离开那一天,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开始……

  “好……你走,走吧……”

  “我叫你放手!”

  “你爬下悬崖拿回来的?只是一本书而已,用不着这般冒险,下次不要这样了。”

  “我不想认识你。”

  以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结束……

  “我叫冉菁菁,你叫什么名字?”

  火烧云浓烈重色勾勒出他飘逸洒脱的舞剑身姿似乎就在昨天,可此时,那个顶天立地的傲世男子却倒下了,像随风落叶瘫倒在竹叶泥地上,一身青衫长褂与翠竹颜色相近,教人看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错觉。

  “昭师兄!”生疏多年的叫法脱口而出,罂紫华袍掩不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姿,她拼着容逸之刺向她小腹的一剑,罔视仍在进行中咄咄逼人的攻击,半跌半跑踉跄奔向那个倒地的身影。容逸之凌空一剑被宁红袖以双刀架住,关键时刻是这个叛逆弟子救了她的性命,却是在她生不如死之时。

  那双温润沉静的瞳眸闭合之际,仿若天地间静止,浮云停止移动,风声停止喧嚣,最后一片竹叶坠跌,恰恰掩上唯一一块难看的棕土。放眼所及处,一片淡青的浅绿,静谧不张扬,似倒在“竹叶毯”上的绝世男子。

  惊鹊腾空扑翅,带走最后一声刀剑相击的脆响,世界仿佛回到初生时,一切杀戮在刹那间冻结。

  沈青颜挣扎起身,依稀见地上趴着的熟悉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瞳孔仿如白雾遮眼,她还想前行再看,却被停止打斗、急速折返至她身边的郎觞轩一把拉住。

  数柄刀剑架在冉菁菁的脖颈处,她倾身盘腿瘫在地上,全无反抗之意,奋力拖拽慕容昭的悲恸令在场人动容。她伪装多年,伪装强势、伪装冷血、伪装凶狠的狡诈,渐渐的,当她以为这一切伪装融入她骨髓,成为她永远摘不去的面具时,他的血却洗去她修饰后的妆容,还原那个本真的冉菁菁。

  二十余年前的她,或许幼稚、或许冲动、或许还有一点年少轻狂的不可一世,却是他真心喜欢、牵挂的冉菁菁。在他离去之前,他用自己干枯的瘦手拽紧她的华服衣襟,奄奄一息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双眼盯视某处,茫茫然听着,艳绝妖魅的姿容随着他缓缓松懈的手渐渐枯萎,如花谢枯萎的美貌与面无表情的表情搭配在一起,即使未落泪、未哭泣,亦有一种心如死灰的悲怆。

  “师父……”萧烈试着唤起她对外界的知觉,话音刚落,她仰头,恢复不久前的冰冷寒栗,唇齿并合似说一件极其普通的小事:“杀了她。”

  宁红袖率先收起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与萧烈相视一眼,一人愤然,一人惊讶,两人一前一后奔离,追赶兰凰疯癫离去的踪迹。

  郎觞轩半眯合眼,负手挡在沈青颜身前,侧脸勾勒光晕阴影,声音是与冉菁菁如出一辙的寒彻:“传令黑甲精骑搜寻风铃谷一草一木,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兰凰找出来!”

  日头偏西,鳞状云层铺满湛蓝天际,云后金光万丈,勾勒远山群黛,描绘山泉溪流,凸显斜扬的崖壁孤零零傲视众山小。

  兰凰疯癫嬉笑,浑浑噩噩小跑奔上那个可俯视整个风铃谷的悬崖,回头笑望追逐而来的众人,其中,恰有她心系之人——

  郎觞轩一身琥珀勾纹锦缎纹袍简单束腰,未着修饰,黑漆长发披落肩前,发尾以琳琅青漆器束发,驻在原地,亦有一种不容侵犯的王者风姿。自从她初次见他,便无可救药地沦陷,他的眼梢偶尔淡扫掠过她,已足以令她雀跃。譬如此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纵使薄唇紧抿,不苟言笑,烟灰色瞳孔如冰封严寒,在她看来也是欢愉。

  她移步上前,捋起碎发挽至耳后,巧笑嫣然:“二哥哥,我戴这副耳环好看么?”那只做工精巧的缀金珠琅耳环独饰在她耳垂下,承托艳阳蜜色,通体灿光蜜华影,珠琅纹饰极隐晦地描绘出“符衾”字样,郎觞轩怎会不识?

  还未等他作答,身侧罂紫嵌金袍的美艳女子已执弯刀叱声,就差没一步上前取了她的性命,弯刀刀尖染有那个人的血,除了血债血偿,让她忍受千刀万剐之痛,少一分亦不能平息冉菁菁心头悲愠,可那一步被郎觞轩拦下,长剑压按弯刀钩处,侧了脸,惜字如金:“不能杀。”

  “她杀了慕容前辈!”宁红袖再不喜冉菁菁,此时也坚定不移地站在冉菁菁一方,举刀架离郎觞轩的长剑,她转望沈青颜,“沈青颜,你倒是说句话啊!”

  裙摆旋舞,碎发迷人眼,那双仿若可看透一切的明眸此时茫然无神,她看着崖边兰凰,对宁红袖不理不睬。宁红袖还想再叫,却见郎觞轩隐隐摇头制止,低语道:“她听不见你所说的话。”

  闻此言,众人错愕,唯有冉菁菁事不关己般盯视兰凰,眼中喷出出离愤怒的火焰恨不得将兰凰烧成灰烬。她掷刀,索性直冲上前一掌取兰凰性命,刚上前半步,又被郎觞轩拦下,重申:“不能杀!”

  兰凰碎碎挪步,笑容美不胜收,就像昙花惊艳一现,带着死亡前的信息。她自是知道在场人绝不会放过她,可眼见郎觞轩处处维护,她已心满意足,“二哥哥,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兰凰。”

  此言一出,冉菁菁暴怒,转而将怒气倾泻在郎觞轩身上,出手再不克制,与郎觞轩在步履间拆招,口中恼道:“别拦我!”

  郎觞轩以剑柄相向,只是阻拦:“不能杀!”

  他阻拦一分,兰凰的笑容更胜一分,宁红袖的怨怒平添数分。趁郎觞轩与冉菁菁纠打不清之际,她持双刀跃过二人头顶,直奔崖边,冲兰凰砍去。

  郎觞轩措手不及,脱口而出:“她手中有遗花清露丸!”

  沈青颜从茫然中回神,她眼神再不济,从郎觞轩口型中辨出“遗花清露丸”五字却是实实在在。“遗花清露丸……找到了么?”

  谁能体会她心中生命流沙重新流入体内的欣喜,九死一生的希望来得突然,一时间竟让她无所适从。

  宁红袖在半空中错愕收起攻势,落在兰凰三步之外。回神只见郎觞轩下颌紧绷,烟灰色瞳内映出兰凰的脸,那抹漫不经心的冷淡与目不转睛的凝望极不相称,他徐徐走近兰凰,小心翼翼地赞道:“兰凰,这副耳环很适合你……”他掌心上翻,停在与宁红袖并肩的地方,试着询问:“把耳环给我,好吗?”

  几粒山崖碎石松落,坠入云雾缭绕的崖底,偶尔传出几声撞击崖壁的空灵回响。

  兰凰一颗心仿若那坠崖的山石,渐渐沉溺,她哭不成哭,笑不是笑,怔怔望着郎觞轩,半晌后,硬扯下仅存的缀金珠琅耳环,耳垂鲜血淋漓,沁红她肩上鹅黄纱衣,剧烈撕痛从耳根冲击后脑,她仍浑然不觉,血肉模糊的耳环躺在她掌心,在她看来讽刺如毒药。她略带哭腔问:“二哥哥,这副耳环真的美吗?”

  “美,”郎觞轩挪前半步,探手再问,“能给我么?”

  兰凰失神般凝视着他,突然凄厉大笑,退后几步,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她五指收紧,将染满鲜血的耳环紧拽在掌心,手臂平举,悬空在悬崖之外,瑟瑟厉笑:“二哥哥,你骗我……不是这副耳环美,而是你想要的遗花清露丸美,那晚你赞我戴这副耳环好看,也是因为遗花清露丸,因为那个女人!”她激动万分,指向沈青颜,咬牙切齿,前一秒的盛怒瞬间熄灭,化作黯淡的惆怅,喃喃自语,“哥曾提醒过我,我却不听……以自缢抗婚,傻傻地以为你不舍得我远嫁滇南……反连累了大哥……”

  血流从她五指指缝中渗出,她掌心平坦,两指夹缀金珠琅耳环用力一捏,珠琅从中开裂,被捏成两半的淡黄色药丸从珠琅内滚出。她哼哼冷笑,抬眼望向沈青颜和郎觞轩,一字一顿道:“今天……我就让她为我哥陪葬!”话音落,振臂远掷,缀金珠琅耳环化作一粒渺小的金色光点弧线飞出,在最高点失重疾落,跌入深不见底的深谷中……

  “你……”郎觞轩怒不可遏,扬手击掌,冉菁菁比他更快一步,一掌劈落。

  兰凰不躲不闪,身子向后一仰,脚跟悬空,眼睁睁看着冉菁菁那一掌从她眼前划过,她带着最后一丝戚笑,狰狞笑望沈青颜:“我在黄泉等你。”人影从崖边消失,那声厉鬼般惨楚的大笑却随着她急速下落的身体回荡山谷,直冲云霄。

  生死浮梦,过眼云烟,斜阳夕照,拖长崖上每个人的阴影。

  谁,将是下一个梦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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