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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去往彼此无消息

  江东城郊,静默在斜阳下的青瓦灰砖有了些许彩色的影子,不再灰蒙蒙的感觉不到生气。顺着正门一路向里走,气势磅礴的重檐翼馆在夕阳西下的残红间像被烧红的暖炉,隐隐流露着暖人的温馨。

  原本沉寂的大宅宽院,终于因为此时在马场习马的少女而开始有了生气。仆人们再不用战战兢兢地在庄中行走,他们知道,即便一时懵懂犯了什么小错,也自有人能替他们说情,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短短两个多月时间,不仅是重檐翼馆变了样,就连向来难见笑容、个性孤傲的东主,也时不时地开始展露极细微的笑意。

  那个名叫沈青颜的少女,就像一阵和煦清新的春风,给这座大宅子带来万物复苏的生机。

  “左脚踩着马镫子,右脚跨过马背,左手扯着缰绳,右手拿马鞭……”火烧云的艳红折射在琥珀色男子烟灰色的瞳孔上,透着绮丽绚烂的斑斓蜜色,他拉着马嘴旁的短缰,侧头问向身旁的白衣少女,“听明白了吗?”

  “明白是明白……”白衣女子迟疑地应答,打量着那匹神武高大的神驹,有些退缩,“觞轩,还是算了吧,我觉得我根本上不去……”自从她逐渐恢复那段失落多年的记忆,直呼他的名字也变得自然而然,不似伊始的别扭。

  郎觞轩拍了拍马背,左手手背不经意的抵在鼻尖上,掩饰紧抿上扬的唇,他在笑,笑得很小心,竭力不让她觉得是在取笑她,可眼角的细纹,每一道都刻画着他由衷的欢愉,俊朗的五官因为这一笑迷人。他转身唤来马夫,手中的马鞭指向“照夜白”,吩咐道:“去拿上马石来,给她垫上。”他揶揄她:“明明不会骑马,还跟我要‘照夜白’。来,上马吧!”他偏开一条道,让她踩着上马石翻身上马。

  当沈青颜狼狈地“爬”上马,却因裙摆勾着马镫子,导致半个身子横挂在马背上时,她的外衣尽数卸下。她尴尬地抱着马脖子,半点英姿飒爽也看不出来,只能求救地望着郎觞轩。

  连照夜白也厌烦得不停喷着气,无奈地等待它的主人能顺利坐在它背上。

  “真搞不懂,骑术都差成这样了,当时怎么有胆跟兰凰比马?”郎觞轩哭笑不得的上前握住她的腰,她的腰纤细得不像话,只容他两掌一合,便已环握在掌中。他略一使力,已帮她逃开狼狈的姿势,抱坐在马鞍上。“好了,左手扯着缰绳,右手拿马鞭,双脚蹬紧马鞍,小腿夹紧。”他绕了一圈,确定她已经按自己所说的姿势坐定在马背上,这才如凌燕飞旋,潇洒地侧翻上马,将她纤瘦的身躯环抱在怀中,双臂横在她身体两边,以防她不慎落马。

  “你……”他的胸膛宽阔得能容下她的整个后背,他的心跳透过她的背震动着她自己的心跳。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共骑一驹,可比起初次在洛城的胆战心惊,这样微妙暧昧的气氛却是第一次。她已经闻不到他清凉的薄荷体香,可那阵冷香却似乎能侵袭入她的身体,令她从指尖一直颤到心房。“你的伤才刚好,现在就骑马未免太早了,你在旁边看着,我自己学着骑就是了。”她的语调有一丝慌乱,这样的亲昵纵使并不讨厌,也让她不自在。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他凑近她的耳畔,气息吹拂在她细嫩的耳垂,还没等她抗议,他已迅速远离,半开玩笑似的坚持自己的做法,“你的骑术还没到可以策马奔驰的时候,只是骑着马绕场走两圈,不碍事。”说着,他双腿一夹,“吁”地催促“照夜白”前行。

  沈青颜猝不及防,随着惯性一个后仰,倒进郎觞轩的胸膛,被他顺势搂住。

  “以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表面上看起来斯文安静,其实骨子里倔得像头牛,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是别人再劝也无法令她改变主意。”他的口气淡然怅惘,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头顶上,没有给她挣脱的余地,“有一回,我们偷偷溜出去玩,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到马,非要好奇的骑上去试试不可。可她完全不会骑,刚爬上马背就被马颠下来了,右手骨折不说,手臂上还被地上的尖石磕出这么长一道口子。”他伸手比划出三寸多长度,说到半截的话停住了。

  “后来呢……”沈青颜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胳膊,三寸多长的陈年旧伤此刻就匍匐在白衣宽袖下,她一直不记得这究竟是在何地何地为何留下的伤疤,原来……

  郎觞轩顿了顿,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沉默了一会儿,说:“后来我跟她说,‘你不用学骑马,以后我骑马带着你,绝不会让你再摔着。’”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不会骑马、也从来没想过要学骑马,原来是因为这个承诺!也许,在她丢失的记忆中,这个念头一直藏匿在她的脑海中——

  有一个人马背上,永远有一个位置是属于自己的……

  寂寞草场上,两个相倚的斜影垂在黄沙地上,夕阳的光简单地勾勒出他们骑在马上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黑影掩住了他们的表情。

  郎觞轩凝视着沈青颜系发的白缎,期望她开口说些什么,迎来的却是沉默,无声的沉默。他不知道此时她是以怎样的神情听完那段话,那段隐晦的告白,还是……她根本没听懂话中的意思,抑或更糟糕——她懂也装不懂。

  郎觞轩忐忑地握紧缰绳,环抱在她腰间的手也慢慢松开……

  “那个女孩……一定是你喜欢的人。”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依旧是淡淡的调子,听不出话中的情绪。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这句话,他毫不迟疑的承认:“是。”

  “……如果那个女孩知道你一直挂念着她,她定会很感动。”她简单地回应,仿佛置身事外般平静。“驾!”她抖动缰绳,用驾马的动作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的样子看起来依旧淡然沉静,任谁也察觉不到她内心犹如万江翻滚的波澜。

  这是继凌楚丞这个旁观者告诉她郎觞轩对她深入骨髓的爱以后,她第一次真正听到当事人的坦白。而挡住她继续探求他们过往情缘的,不是她对他爱的置若罔闻,而是她一点点耗尽的生命。

  若她完全想起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却最终难逃一死时……是她痛苦的带走全部爱恋,还是将无尽的伤痛倾轧在他身上,令他永世不得翻身?

  她似乎将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墙后也许仍有路,她却没有胆量翻过去,只能选择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手这么冷?”郎觞轩不经意间触到她冰凉的手,极果断地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接向她,“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傍晚有风,以防你又病了。”

  沈青颜从恍惚中醒悟,骑在马背上看向冲她敞开胸怀的郎觞轩,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执拗地独力翻身,笨拙地跌爬下马,只一个趔蹶,又跌进了他的胸膛。

  “别逞强。”他似乎看到她的拒绝,扶着她的手只待她一站稳,就迅速松开,“回去吧。”他背着手率先向马场外走去。看他走出好几步,沈青颜才慢慢跟上,却不与他并排而行,只维持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

  刚走两步,她身前修长的身形突然停下脚步,她失神撞在他背上。只听他说:“楚丞,什么事?”

  她才侧头张望,见凌楚丞小跑着靠近他们二人,边走边说:“庄外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找青颜小姐。”他瞧了瞧沈青颜,又望向郎觞轩,“东主,要不要让他进来?还是,我去打发他走?”

  “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青颜在这儿?”郎觞轩下意识地警惕起来,转问沈青颜,“你知道是谁吗?”

  沈青颜诧异地摇摇头,她和他一样,想不出有什么人会专程来找她,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知道她在这儿?可她旋即想到了月吟,该不是……!“见!我要见她!”

  庄外大门,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靠在门边,车外没有车夫,青蔓色的帘子遮住了车内人的模样。只有戴着玉质指环的中指露在窗外,时不时地敲打着窗沿……

  “咚咚咚……咚咚咚……”

  半山腰的庙堂里传来规律的木鱼钟鼓声,应和着山下火堆旁守夜红衫女子烦躁的心跳。冉冉火光映在她的面颊上,犹如春花烂漫,平添几分妖冶。她脚边的泥地上,数十道树枝划出的泥痕交叠凌乱,如同她混乱的心绪,若是有心细看,不难看出她在写字,写一个盘踞在她脑海里始终无法散去的名字。

  每当夜深人静,这个名字就像魔咒一样折磨着她伤痕累累的心,一点一点地掏空她的喜怒哀乐。

  容逸之……容逸之……容逸之……

  甚至连乏味的木鱼钟鼓声,似乎都在吐着这个名字。

  “在想什么?”萧烈冷不丁地打断她的思念,明知故问。他和她一样睡不着,他像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着,整夜凝望着她的背影。那个娇小的背,似乎总蕴含着一股力量,足以撑起千斤重担。他隐隐感觉到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已然孕生了一个新的计划,一个比闯入暮月山庄更危险的计划。“你气我吗?伤了你的朋友。”

  宁红袖将捏在手指间的树枝丢进火堆,盯着熊烈的火堆,轻轻摇头:“不气,萧师兄只是想保护红袖。”

  “既然不气……”萧烈说,“以后能不能别叫我‘萧师兄’,这么见外?”

  “……”宁红袖一愣,侧望着他认真的表情,讪讪一笑,“萧烈,以后就叫你萧烈,好不好?”

  “好。”萧烈点点头,踌躇着要不要接着问下去,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直问,“你去江东要找的那个沈青颜,是师父要杀的人,你知道吗?若是让师父知道,你可知后果严重?”

  宁红袖没有答话,双腿抱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萧烈,你会告发我吗?你会告诉师父,我不但偏袒容逸之,还特意到江东找沈青颜的事吗?”她斜望着萧烈,眼中有一种笃定,只等着他回答。

  “……你猜到我不会……”萧烈无声地埋下头,在这个小师妹面前,他的心被剖解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别再做有损圣域利益的事,我怕……到时我再也保不了你。”他严肃的警告,同时又像是给自己划出一条警戒线,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越界。

  宁红袖翩然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师父知道,既然师父不知道,也就谈不上什么后果严重。”她顿了顿,以许诺的口吻应道,“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让你为难。”

  她的明眸闪亮,火焰从她的眸子里透出,有一种看不清的东西隐藏在火光下,令萧烈不安:“红袖,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答我。”

  “嗯,你问吧。”宁红袖似乎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等着他开口。

  “我们从暮月山庄取回的冷霜剑,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的。”宁红袖未经迟疑便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回望仍陷入沉睡的月吟,“等我将月吟送到江东,我们就回圣域,把冷霜剑交给师父。希望……那时她能原谅我曾做过的一切。”

  她说的真挚,每一个字就像灌入萧烈心海中的活泉,搅动了海中的波浪:“会的!师父一定会原谅你,我也会跟师父求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抑制不住的激动,“红袖,只要你安心留在圣域,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不用出任务做杀手,只要做我萧烈的妻子!”

  “萧烈……”宁红袖怔住了,被他紧握的手却无法抽出,萧烈的妻子吗?她心中一丝苦笑,怅然点头,“我知道了……”

  萧烈的妻子……

  是啊,她只能是萧烈的妻子。

  难道她还能奢望有朝一日她仍能站在他身旁,被人尊称一声“容夫人”吗?

  她在心里轻轻否决自己的异想天开。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再也回不去了……

  雨水“滴答”,落在她手背上,就像从她心底流出来的泪,沿着手背滑落入泥地里,消匿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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