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烛火边,那个从不沾尘世的仙人般男子此时笨拙的咬着绷带,仅凭一只手为自己骨折的手腕包扎。
门外传来师父天行者的敲门声:“昭儿,你睡了吗?”
“没……等等。”慕容昭手忙脚乱的收起桌上的绷带和药酒,将受伤的右手藏在身后,长呼一口气,佯装没事模样的开门,“师父。”
天行者背着手站在门外,在他身后,冉菁菁怯生生的探出半个脑袋,“慕容师兄……”此时他的身后明亮如佛光,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斜睨她一眼,便再也不看他,只请天行者入屋,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
“你的手怎么了?”天行者明知故问,却也掩不住关切。
“我……没事,”慕容昭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冉菁菁愧疚的脸,脱口而出的竟是为她掩饰的话:“是徒儿不小心,今天练剑时把手腕扭了。”
“是吗?”天行者拉出他藏在身后的手,皱着眉看了一眼:“伤得不轻,你就打算这么随便包扎一下就算了?以后你还想不想拿剑了!”说着,扭头望向冉菁菁:“菁菁,你帮昭儿包扎固定一下。”他掏出一瓶跌打扭伤的药酒,放在桌上,遂转身离去。
冉菁菁知道这是他给自己跟慕容昭独处道歉的机会,心下感激,忙不迭以的取过药酒,作势便要帮慕容昭上药。不料慕容昭仍是一副冰冷冷的模样,横抽回手,侧坐在床边,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我……我……我是来给你这个……”冉菁菁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小心翼翼的平放在他面前,还不忘用手展平被卷皱的书页。这是她今天丢下山崖的那本书,她费了好大的劲爬下悬崖,才从崖间的枯枝上捡回来的。就连红色如新的长裙也因此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沾上斑驳泥迹。
慕容昭只瞥了一眼,心上赌的那口气登时泄了。他本就不是易怒之人,只是不知为什么遇上了这么一个小魔星,那副平淡如水的心境就如翻大风似的涟漪不止。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我不气你了。”他终于转过头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平日里美丽可人的模样今日却狼狈不堪,终忍不住责难:“你爬下悬崖拿回来的?只是一本书而已,用不着这般冒险,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中包含了多少关心、多少在乎的意味,听得冉菁菁心里暖暖的,当即面对面坐在他面前,猛点头:“嗯。”她尝试着想牵起他受伤的右手腕为他包扎,唯恐他又抽回手。没想到这回,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任由她轻握着自己的手,小心的将药酒抹上他断骨的手。
她的手软软的,滑腻得像一条鱼,修剪平滑的指尖一圈一圈的在他的手腕上擦拭着,也像一团棉絮,渐渐拭去了他心镜上的薄雾,那颗驿动不止的心脏在他体内砰砰直跳。昏黄的烛光迷离的照在她的脸上,他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难以离开她那副认真在意的模样。他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不同于平时倔强、好胜的情绪,而是深深的关切、隐隐的心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暗情愫。
“好了。”她终于抬起头,甜笑着迎向他紧锁住她的目光,他登时尴尬的别过头,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异样的情绪:
“谢谢。”他如是说。
那一夜里,心内同样扬起惊涛骇浪的不仅是慕容昭一人,还有与他面对面、完全被他吸引的冉菁菁。哪怕他完全不看自己,哪怕他对自己冷言冷语,只有能看见他,看一夜她都不会腻。
她忆起山崖边她毫发无伤的枕在他的臂弯里,如今回想起来,他就像海中心的一座岛屿,让她漂泊流浪、战战兢兢的心可以停靠,甘愿长居其中。
风铃谷的晴天,依旧风和日丽。初夏的荷花池已能看到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冉菁菁一袭青衣长裙,满池的荷叶几乎与她同色,俏丽丽犹如荷花仙子依坐池边。她双手撑着下巴,呆呆的盯着池中游弋的小鱼。
“怎么了?在这儿发呆?不练剑了?这可不像你……”容显从她身后走来,侧坐在她脚边,取笑道。
数天不见,她似乎又美了几分,弯月柳眉间不若初时那般倔强刚烈,隐隐透出小女子的柔情。就连那双几近令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魅惑凤眼,此时也犹如暖风般温驯可人,依旧撩人心弦的不再是那股凌厉的北风。
冉菁菁半侧着脑袋,冲他灿烂一笑,就连夏日的日头也被她的笑容盖过,“容师叔,你回来啦?”
“嗯,刚回到,来,先来检查一下你这段时间练剑的成效。”容显起身欲拉冉菁菁比剑,不料她摇摇头,轻轻抽回手,婉拒道:
“今天不练了。”
容显这才重新正视她的异样,关切的半蹲在她身旁,问:“菁菁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眼前向来直来直往的她吞吞吐吐,容显已料到事情并不简单,却没想到她终于脱口而出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碎了他一直藏于心的渴望:“怎么办?我想……我喜欢上了慕容师兄。”
“是么……”他的脚步一时凌乱不堪,竟不知该如何接下文,“你告诉他了吗?”
“还没……我觉得,慕容师兄讨厌我。”冉菁菁苦恼的闷着头,唉声叹气。
“那你试着告诉他吧……”容显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从那时起,他的心就碎成五六七八块,直到死,也无法修复。
“容师叔,你会帮我吧?”她突然拉着他手臂,满眼哀求。
“会,我一辈子都会站在你这边……”这句话是一个魔咒,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说出口,并且,从不曾后悔。她不明白,这也是一种告白,是他用生命和名誉去守护了一生的告白。
落日斜阳烧红了整个山崖,容显远远的站在山崖下不远处,仰望着对立在崖边的两个熟悉的身影,心如刀割。
是他亲手成全了他们,为此宁愿心化成灰,也要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慕容昭没有想到,本该是赴师叔容显的约,眼前出现的却是与他身着同色同料、荷花边长裙的冉菁菁。他能感觉到她变了,却也说不出变化在哪儿。
“怎么是你?小师叔呢?”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找话题。
“……是我让小师叔约你来的,慕容师兄。”她依依回头,淡淡的浅妆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她的娇艳的面容,晚霞为色,掩住了她想发烧般烤热的双颊。“我……有事想跟你说。”
慕容昭心念不好,转身便想走。他怕自己无法拒绝她将要说的话,也怕自己会接受一个害死符姑姑凶手的女儿。可他刚走出几步,却听见她在他身后急着大喊:
“慕容昭,我喜欢你!”她的告白震动整个山谷,彻底扰乱了他碧波无澜的心,彻底撕碎了容显无声的爱恋。慕容昭愣神定在原地,微张的嘴不敢相信,他咬着牙缓缓回头,声音轻而慢: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慕容昭!”冉菁菁早已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她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竟需要如此大的勇气,也没想到说出这句话后她的感情竟像山洪爆发般难以克制,她冲上去紧抱着慕容昭的腰,头埋进他的胸膛,眼泪不明为何奔流不止,口中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慕容昭全然没有反应的、像石化般定立在原地,双手高举着,他本能的想推开她,可双手却无法接受这个指令:“放手……”他的拒绝就如他的双手一般无力,“放手,我不喜欢你。”他的牙关死磕着,切断脑中一切胡想,只容下拒绝。
“不会不会,你要是真想拒绝我,一开始就会把我推开,可是你没有!”冉菁菁抱着他的腰更紧了些,在他怀里一个劲的摇头。
“我叫你放手!”他狠下心来想推开她,双手刚握上她的肩,迎来的却是她蕴含强烈情感、执拗的吻,她的唇火热得像烈日,急速融去他内心的冰山,与她的唇同时触到他心底的,是咸咸的泪,她在哭,如暴风雨般的泪洗刷去环绕在他心上的犹豫。他的拒绝变成了迎合,他吻向她,放弃了那并不存在的恨,放弃了他多年来的心如止水。
两个紧紧相拥相吻的恋人的身影,碾碎了山崖下那颗孤零零受伤的心。容显怅然回首,不愿再看,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而他,也终于彻底失去了他一度渴求的爱恋……
时间如瀑布流水,淌过风铃谷仅有的几间青竹小屋,一切如旧。只是青竹不再翠绿,风铃不再剔透,人,亦不若当年那般飘逸出世。
仍是那身青色长衫,仍是那番无法复制的漫不经心和静澜如水的气质,可尘世爱恋留给他太多的痛,太多牵挂,他永远无法回到二十多岁时那般不入尘世的世外仙人的模样。岁月对他是仁慈的,他的五官依旧完美得令人无法逼视,只有些许时光刻刀的痕迹盘俯在他的脸上,却无法削弱他的俊美,反而令他增添了成熟沧桑的魅力。
慕容昭静静的坐在木制轮椅上,远眺着夕阳西下。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他来到这个山崖边,眼前仍会浮现出那一日她直白的爱慕、热烈的双唇。是她心中的那团火,沸腾了他曾经的心如止水。也是她心中的那团火,蒸发了他浩瀚的心湖。
“师父,该回去了,要起风了。”一声清透淡然的女子嗓音从他身后传来,异香混杂在风中渗入他的鼻腔。
“嗯,”慕容昭转过轮椅,白衣少女就在他眼前,那副云淡风清、出离脱俗的淡定风度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颜儿,推我回去。”
“是,师父。”沈青颜自觉的走到轮椅后,不急不缓的推着轮椅走下山崖,“师父,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嗯。”慕容昭随口应了一声,违心的说。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从他当年决定为冉菁菁换血过毒,解去她体内的失心夺魂丹时,他就知道自己好不了。
沈青颜也明白,师父不过是在敷衍。现下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可她不愿说破:“今天月吟特意做了师父您最喜欢吃的清蒸鲈鱼,她学了好些天呢。”她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是么?好极了,我们快些回去。”慕容昭做出夸张的迫不及待的高兴反应,催促道。可他越这样,沈青颜的心情越是沉重一分。
“师父,颜儿决定明天出谷……”她没有留给慕容昭半点否决的机会,径直说下去:“颜儿一定会找回冷霜剑,取出太师父留在后山秘洞里的最后一卷内功心法,助师父驱毒。”
“颜儿,你……”慕容昭用手扶住滚动的木轮,任由掌心的嫩皮被擦去一大块,露出鲜红的肉,他也不管。他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她执拗倔强的坚定眼神,硬生生将他要说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师父,你别劝了,颜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看着您离去。您放心吧,我已经认真看过太师父以前留下的手札,只要我能取出后山的内功心法,您一定会没事!”
慕容昭无言的叹了一口气,到底,他还是无法阻止她离开风铃谷。如果她重遇上那个人,她会怎样?
他不禁想起当年师父天行者得知他和冉菁菁在一起时,所说的话:“你和菁菁在一起,若能化去她内心的戾气,令她安心留在风铃谷避居,不再想着报仇的事,那也是好的。”可事实残忍的证明,他失败了。他始终没能将她留下,始终没能解开她仇恨的心结,她走了,走得毅然决然,甚至连头都没回……
慕容昭曾经不甘愿,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当他面对那个名叫觞轩的小男孩,看见他对青颜的回护和付出,和青颜与他的知心默契时,他默许了他们的感情,就像当年天行者默许他和冉菁菁一样。
可他再次失败了。
郎觞轩走了,仍是毅然决然的走了,他走前想带走青颜,却被自己阻止了。慕容昭不知道如果青颜离开了风铃谷跟觞轩走,会不会遭遇与自己同样的伤痛,就像他为青颜批下的命理:“命中有劫逃不过。”
慕容昭经历过那种痛,他只希望觞轩和青颜能永远留在风铃谷,只有风铃谷,能避免青颜的命运会跟预言那般。但只要青颜一出谷,降临在她身上的厄运会是什么?于是乎,他暗中让青颜喝下了“忘情水”,抹去她曾经的记忆,让她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面对觞轩,告诉他,她不会走,她要留下。
如果觞轩愿意为她留下,他仍会默许他们在一起。
可是,郎觞轩走了,纵使他留下一句话:“总有一天,我定会将颜儿带走。”他走时神情落寞,全然不像以往的傲然孤冷。即便如此,他仍选择出谷,去履行他的使命……
慕容昭倦了,尽管他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料到他无法阻止命运的车轮滚动,可他万万没想到迫使青颜离开庇佑她的风铃谷的理由,竟是为了他这个师父。
黎明破晓时,沈青颜偕同与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婢女月吟,瞒着他这个师父,悄悄然离开了风铃谷。
慕容昭纵使万般无奈,也只能孤坐在空旷的山谷中,任由瀑布的激流溅起的水花打在他的脸上,沁湿他的青衫长褂……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句诗就像困扰风铃谷的诅咒,狠狠折磨着风铃谷的三代传人……
§§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