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猛烈的阳光像吸血的恶魔,一点一点蒸发着那个乌鸦羽毛般漆黑的男人微弱的意识。身型娇小的红衣女子托起他的腋下,死死撑着他沉重的身躯,口中不停唤醒他的生存的知觉:“萧师兄,你醒醒!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终于,萧烈伤重难忍,连带搀扶他的宁红袖,重重摔倒在地,呢喃反复:“红袖,你快走,你快走……别管我……你快走……”
“红袖不会丢下你不管!”宁红袖果断的爬起身,用力扶起那个壮硕的身体,拍击着他的脸,不停的刺激他:“快醒醒,萧师兄!不能睡过去!”他的身子太沉,仅凭宁红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将他撑起。他的头枕在她腿上,她焦急呼唤的面容就在他眼皮上方。天空中悬挂着那个巨大火球的光芒从她脑后洒下,碎碎细光透过她轻扬的碎发,落在他眼帘上,他看到了她的忧心,真真正正从她眼底流露出的忧心。
“我只要你活着……”最后一句话,他深入她的瞳眸中,坚定的说出唯一的希翼。
我只要你活着。宁红袖切实的感受他对她历久弥新的爱意,却无法回应,只能不断敲击着他渐渐迷离的思绪,“我会努力活着,我也要你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
回音在他耳边回响,带着浓重的倦意,萧烈晕死过去……
兰凰是我的未婚妻……兰凰是我的未婚妻……兰凰是我的未婚妻……
同样的回音在沈青颜耳边反复,满池荷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吹起水面上阵阵涟漪,就像沈青颜那被纠缠不断的回音扰乱的心湖。她站在湖边,盯着荷塘中某一处静静发呆。
……
“帮助你的记忆,尽快找到我。”
……
这句话和眼前荷塘中浮现出的烟灰色深瞳一样,令沈青颜难以自持的心烦意乱。那天那个暧昧的轻吻仿佛仍停留在她唇边,他的唇冰冷,却很温柔,毫无侵略性。她不自觉的抚上自己的唇,当她越想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脑中就越是空白。
“沈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若不是凌楚丞不适时的出现,沈青颜还困惑在那片空白中。听到凌楚丞的问话,她才依依转身,浅笑着回应:
“今天一天没见小嫚,我出来找找她。可你们这园子太大,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小嫚吗?她好像在马厩那边,我带你去吧。”凌楚丞谦和答道。看着眼前白衣少女平和温润的笑容,那双通透清亮的美眸中有一种出世的豁达,他知道兰凰输了,某些人的如意算盘也在这名女子面前落了空。一个能让心高气傲的东主多年如一日深爱着的女子,必是特别的。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喜欢离苑吗?”
沈青颜随着他的脚步,踏着青石小路,不急不慢的跟在他身旁,随口答道:“喜欢。”
“你可知离苑的来历?”凌楚丞随手摘下路边花枝上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递到沈青颜的面前,“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什么?”花骨朵从沈青颜指间滑落,掉落在地上。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个名字……是郎公子起的?”
“郎公子?呵呵,你怎么会这样称呼东主?”凌楚丞流露出讶异的神情,却没深究,只伸手朝前方一指,道:“马场到了。”
夕阳的余晖在草场上拖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身影,栗色的骏马在女子胯下撒蹄狂奔,女子手中飞扬的长鞭高高扬起,在半空中转了个花儿,重重的抽在马上。奔驰的骏马一路向沈青颜所站的方向疾驰过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沈青颜就正对着奔马,悠悠的眺着,不躲不避。她的裙摆被旷野的劲风飘飘吹起,黑漆柔亮的长发挟带着净色的白绸发带在风中飞扬,身体罕有的异香吹乱了整个旷野的空气。
疾奔的马儿在她面前嘶叫着停下,马背上的黄衫少女居高临下斜睨着她,语气不善:“大胆!看见本小姐的马,居然不闪开!”
她的来者不善在沈青颜面前就像碰了一个软钉子,沈青颜脸色变也没变,抿嘴轻笑:“兰凰小姐的马是冲着青颜来的,青颜若是躲了,还得麻烦你多调转一次马头,何必呢?”
“嘴巴倒挺厉害的!”兰凰愠怒的扬起手中的长鞭,就要往她身上甩,却被凌楚丞适时的问安打断:
“楚丞给兰凰小姐请安。”
兰凰的鞭子在半空中停下,她想起不日前那次尴尬的敌对,看着沈青颜那副云淡风清的样子,高举的手缓缓放下,心有不甘。
“兰凰小姐学聪明了。”沈青颜漠然一笑,避开兰凰和她的坐骑,只对凌楚丞说:“我自己去找小嫚,不劳凌管家了。”说罢,独身向草场内圈走去。
“小嫚?就是新来的那个小丫头?”兰凰得意的笑,扬声道:“我差使她给我牵马去了,应该快来了。这个死丫头,动作真慢!”
“牵马?”沈青颜的步伐停了下来,眼见兰凰的骄扬自得,一时摸不准她到底命小嫚做了什么。
“喏,她来了!驾!”兰凰驱使骏马,扬起滚滚黄沙从沈青颜身边跃过,污糟的尘土扑在她胜雪的白裙上,刻意让她难堪。
沈青颜侧身望去,只见张小嫚笨拙的拉扯着一匹焦躁不安的白马,艰难的从马厩方向走来。白马不安分噘着缰绳,前蹄高抬,极不配合。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匹还没被驯服的野马。
兰凰奔至小嫚面前,不由分说的就冲小嫚挥鞭,皮鞭像利刃撕裂了她粉色的短袄,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叫你牵一匹马,动作这么慢!”
当她再扬鞭要抽时,沈青颜一个闪步挡在小嫚面前,柔指一弹,指间的小石子震麻了栗色骏马上的嚣张跋扈的少女的手,长鞭脱手而出,不偏不倚落在张小嫚手中。
“给小嫚道歉。”沈青颜再度转向马背上的黄衫少女时,脸上已看不见那副云淡风清的笑意,取而代之的面无表情的严肃,她扯住马嘴的缰绳,抬头直望向兰凰,语调坚定的重复了一遍:“给小嫚道歉。”
“道歉?哼,你知不知道本小姐是谁?让我给这个身份低贱的小丫头道歉?她还没这个资格!”
沈青颜没有理会,手上加劲狠狠扯了扯缰绳,栗色骏马因疼痛而嘶鸣,险些将马背上的少女甩下背来,“我叫你给小嫚道歉,马上。”
兰凰恼怒的翻身下马,冲到沈青颜面前,夺过她手中的缰绳,冷冷瞪向畏缩在沈青颜身后的张小嫚,傲慢冷言:“张小嫚是吧?你需要我的道歉吗?”
“不……不需要……”张小嫚年纪轻,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暗扯沈青颜的衣袖,直摇头,“青颜姐姐,算了算了……”
“我再说一遍,道歉。”沈青颜掰开小嫚的手,只用两指轻轻掐上兰凰的手腕,就逼得她不得不松手放开缰绳,“道歉,我就放你走。”
兰凰挣脱无效,一只手被牢牢禁锢在沈青颜两指间,只得狠狠的答应:“好!只要你能骑上那匹马绕马场跑一圈,我就道歉!”她指向张小嫚千辛万苦拉来那匹未经驯服的白马,赌气立誓。
“使不得!”原本一直静默在旁不做声的凌楚丞,一看事态升级,急忙劝阻。
沈青颜的手指慢慢松开,轻瞟向那匹极不安分的白马,一言不发的拉着小嫚走到一边,撕下裙摆一角简单的为张小嫚止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回身道:“兰凰小姐,一言为定!”
暮色下,那匹精壮的高头大马昂首嘶鸣,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腿蹄轻捷,三足腾空,似有灵性般傲视那个看起来瘦弱单薄的白衣女子。晚风萧萧,吹乱马场四周半人高的莎草,沙沙作响。翻滚的烟尘像多多浮云,横扫整个旷地马场。
沈青颜退后几步,鞋尖有意无意的擦着地面上的沙土,积蓄力量,突然猛的一跃身,足不沾尘的轻功助她稳稳当当的落在马背上。惊马狂乱,前蹄离地厉声嘶鸣,竭力要将骑在它背上的女子摔下地去。她死死抱着马脖子,即便知道这个姿势并不好看,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学着别人骑马的模样,小腿夹紧,口中催促:“驾!”
这昂然白马本就非俗物,名曰“照夜白”,有诗曰“龙池十日飞霹雳”形容的便是这匹马。它极通人性,却又傲然难驯。别说沈青颜不会骑马,就算是骑术精湛的兰凰,也未能驯服它。这才有意刁难,以此为赌诱沈青颜被烈马所伤。
此时“照夜白”前后举蹄,不停的甩动身躯,恨不得将骑在它背上的女子踏在四蹄之下。沈青颜也不多想,反正只是要骑着它绕场一圈,只要自己不摔下来,这赌约就算赢了。于是当机立断,狠抽马臀,勒紧马脖子,逼它前奔。
一时间马蹄昂扬,沙尘滚滚,那袭纯粹的白裙在黄沙中飞舞,像一根微不足道的芦苇,死死缠着那匹骄傲疾奔的骏马。“照夜白”似乎感受到背上女子的执拗顽固,放着坦荡荡的马场平地不走,绕着弯飞跃马场围栏,企图在腾空间将马背上的沈青颜甩下来。
沈青颜哭笑不得,死抱着它的脖子自嘲道:“马儿啊马儿,你就别为难我了,乖乖跑完一圈,我自己下来。”
“照夜白”就像通了听懂了她的话,撒奔的四蹄慢了下来,飞越过最好一道围栏,又绕回马场,加速疾奔,朝马场一旁目瞪口呆的两人奔去。
一圈,完整的一圈!
沈青颜拽紧马脖子,身子紧贴在马背上,看着飞昂的“照夜白”以神速越过兰凰身旁。岂知兰凰猝不及意,猛夺过张小嫚手中的长鞭,冲马身上倾力一抽。“照夜白”因疼痛嘶吼,原本减慢的奔速一下子失了控,像一支离弦的箭,以惊人的神速向前直冲。
沈青颜毫无准备的被挟持在马背上,耳边只剩哧哧劲风旋舞,依稀能听见身后众人阵阵惊叫。她的身子被震得发麻,紧抱着马脖子的双手僵硬得失去知觉,马身颠簸,就在“照夜白”调头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相左的力道将她拽离马身,横抛向半空……
她仰面朝上,眼前是红艳艳的夕阳残云,飞鸟从她头顶的天空列队飞过,嘶嘶鸣叫,身体被抛得老高,离眼前的天界越来越近,然后瞬间重重向下坠跌……
她只觉得自己跌入一片柔软如草地的温暖,感觉不到疼痛。
“你疯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激吼,全然没有平日里听到的淡漠疏离的高贵。紧接着一双臂膀猛抱住她,带给她无比安全感的将她反压在身下。她头顶上的光亮被那个高抬的双蹄盖过,“照夜白”疯狂的马蹄倾轧在将她护在身下的男人身上。
他的牙关因为忍着疼死磕着,护着她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他的身体就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危险和伤害远远隔离在她身体之外。她的头深埋在他结实宽厚的胸膛下,有那么一瞬,她能感觉他的心跳,砰砰诉说着他对她的爱恋。纵使她还没能完全想起他,也能体会到那种不同寻常的、蕴含强烈归属的爱意……
炼色的月光倾洒入屋,落下一地银亮。烛火拖映着两个淡淡的人影,在那片银亮间交叠。半柱香前吵杂喧闹的主卧,此时静无人声。
前来医诊伺候的大夫和婢女都退下了,只剩下那袭明亮的白衣仍侧倚在床边,撑着额角闭目养神。
不是她要打扰屋主人的休息,而是她的手被床上那个男人紧紧握在掌中,就算昏迷间也不曾放手。傍晚时在惊马蹄下将她死死护在身下的男人,此时赤裸着上身,绷带一圈一圈的缠上他结实性感的胸肌上——
那匹名为“照夜白”的神驹,踏断了他两根肋骨。
此时的他双目紧闭,入鬓的剑眉微蹙,似有万般千愁,高挺细直的鼻梁下,玫瑰花瓣红润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偶尔昏言也是唤着她的名字——“颜儿”。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右手腕上,也有一条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褪色红绳,或许这就是他们曾经的联系,就算她一时失去对他的记忆,这对红绳也在用静默存在的方式,印证着他们俩的过往。
她用手帕拭去他额间点滴的虚汗,再用细棉沾水湿润他微微干涩的嘴唇。这一切都这么自然,连男女有别,都没让她感觉尴尬。她想掰开他的手指,却没想到这个刺激的动作反而令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觞轩,”她轻唤他的名字,用商量的口吻问道:“我不走,就在你旁边,你松手好吗?”她觉得自己很傻,昏迷中的他或许根本听不到她说话。可当她话音刚落,他的手竟慢慢松开,只有食指轻勾住她的小拇指,就像溺水的人抓着那根救命稻草,本能的不放手。
“你醒了吗?”她凑近他的脸,不确定的问,不知为何,当他昏沉的模样近在咫尺,透着黯黯烛光映入她的眼帘时,她竟有一丝心疼。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或许……都是。
“嗯……”他的回应很轻,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烟灰色的瞳孔从他勉力睁开的细如缝的眼皮下露出,只为看到她安然无恙的存在。
“你醒了?”沈青颜满脸的浅忧一扫而空,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双眸间迸发而出的光辉,带着欣喜的情绪在她眼波间跳跃。“我去跟凌管家说一声。”她转身便要离开床沿,裙摆却被他执拗的牵扯着。她回头诧然的望向他时,他蕴含着孩子般倔强的美瞳,坚定的轻声阻拦:
“别走,我要你陪在我身边。”他的臂上还缠着绷带,这一拽的力道不重,却很坚持。他已经浪费太多与她相处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他倾力抓住。他重复了一遍,“别走。”留住了沈青颜欲离去的脚步。
她重新坐回床沿,点头应允:“嗯,我不走,你再睡会儿。”
“叫楚丞拿床被褥过来……”他困倦的闭上眼,简单吩咐道。
“你冷吗?”沈青颜不解其意,但仍依言而行。
当凌楚丞吩咐下人抱来整床被褥时,却是为了她。“夜晚起风,你的病还没完全好,别着凉了……”他看着她裹着被褥斜靠在他的床边,厚厚的垫被就铺在他床下的地板上,容她侧身而坐,这才重新陷入沉睡中。
睡梦中的他,褪去了一切高贵疏离的武装,像个孩子,在寒冷中祈求点点温暖。而沈青颜,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营火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