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月山庄,三分天下之一的“天下第一庄”,此时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萧条。翠青的落叶浮荡在湖面上,像一扁轻舟,静待正厅中个个神情肃穆的人,指出暮月山庄的未来。
漫天的柳絮像纷舞的雪花,浅浅一层铺上新生的嫩草地,露天的石桌椅和假山上,一片雪白。这是鼎盛时期的暮月山庄绝不会出现的景象,庄中的园丁佣人定会在日出前将这些打扫干净。可如今的暮月山庄,已大不相同。
容逸之端坐正厅之上,“日暮双月”的巨型牌匾下曾经坐的是他的父亲容显,这是庄主之位,正厅中除了他,每个人都想登上的庄主之位。
六门门主正襟危坐,分坐在他左右两旁,右手边第一位,便是曾与他心生隔阂、随后极力弥补的“槖龠门”门主冯元彪。
“容少爷,暮月山庄不能群龙无首,请您尽快做出一个决定。”冯元彪的话里,已经自动隐去“少庄主”称谓。今天到这里来的六门门主,已经与他同声同气,他的口气中自然多了一分未来庄主的豪气。
“决定什么?”容逸之斜倚在扶手上,如今他坐在这儿,不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他父亲,容显。此时的他剑眉烁星,早已看不见先前的颓唐,飘逸的长发松散的编成结,滑落在肩,顺着手臂的线条垂至他手中微颤的折扇上。他纤长的指尖一上一下支使着扇柄敲击着原木扶手,像一声声警世木鱼,鼓奏着沉静的空气。他温润如玉的眼波微扫,望遍厅中所坐六人,悠悠回道:
“我本以为,冯门主在我爹去世后这么长时间,都未前来拜祭,是为了处理暮月山庄群龙无首的残局,体谅逸之的丧父之痛,多多担待。可如今……倒不像这么一回事。”他缓缓起身,绕道每个人的椅背后,踱着幽步,有条不紊的道:
“冯门主集合了这么长辈,就是要逼宫,迫使逸之放弃庄主之位?”容逸之哼笑一声,历来的温柔慈目也在此时笼罩上一层浮冰,“你们推选的新庄主是谁?冯元彪吗?”他的步子停了下来,人就停在冯元彪身后,用扇子顶住他挺得笔直的脊背,说出最后一番话:“逸之可以不做暮月山庄的庄主,但是,庄主之位,绝不会让给你。冯元彪!”
他没等冯元彪回身驳斥,径直快步走上正堂上,指着高悬在堂的“日暮双月”牌匾,厉声道:“冯元彪不忠不义,庄主在世时,一表忠心的是他,可庄主离世后,长达一个月未来拜祭的也是他!这样的无耻小人,怎配当暮月山庄的庄主?号令天下?”
“你住口!”冯元彪震断圈椅扶手,冷冷打断容逸之的义正严词:“容逸之,你怎好意思责骂我是无耻小人?别忘了,容庄主是因何而死?杀死他的,是你刚过门的妻子,宁红袖!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为妖女所迷惑,害死自己的父亲,却在这儿扮起庄主来了!你有什么资格反对?在座六位均是暮月山庄旗下六门最德高望重的前辈,岂容你在此嚣扬跋扈,目无尊长?”
他早料到冯元彪定会拿红袖的事作为首要攻击的目标,两个男人此时相隔不过五步,电光火石的敌意却飞溅到正厅的每一个角落。容逸之牙关紧磕着,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道:“宁红袖自幼在暮月山庄长大,我爹视她如亲生,又怎会料到她竟是圣域门人!别忘了,你见到她也曾尊称一声大小姐。若连冯门主这样江湖阅历不浅的前辈,都无法看透宁红袖的邪恶用心,逸之一届晚辈,如何能不被迷惑?”
“你!”冯元彪还想再驳,却被左手首位的灰发老头打断:
“冯门主,别再说了。”身为六门之首的“上善门”门主,尹溯仍保留最初对容显的忠诚,他走近容逸之身畔,以长辈之姿劝道:“少庄主,我尹溯为暮月山庄卖力多年,绝非不忠不义之人。冯门主有些话说得重了些,但不算错。虽说宁红袖乃圣域奸细之事,你事先并不知情,可她在婚礼上弑杀庄主,总是一个既成事实。如今暮月山庄乃至六门上下,都一心想为老庄主报仇,自然要找一个愿意担当的人继任庄主之位!”他停了一会,注视着让容逸之微微变色的表情,续言:“我尹溯只支持心系暮月山庄、全心全意愿为老庄主报仇的人继任庄主!少庄主,若你心中仍念着那个妖女,恐怕,这个位置还是让贤为好。”
尹溯的话说得宛转,句句另有深意。既不公开倒戈冯元彪,也给自己留存余地,将一切决定丢还给容逸之。言下之意,自是要逼容逸之与过去那段情缘划清界限,斩断情丝,下令暮月山庄上下全力狙杀宁红袖。
容逸之,你下得了手吗?
冯元彪暗自讥笑,他赌的恰恰是容逸之的情根深种。
“想杀我,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翩翩红裙像深秋的枫叶般,款款而落。凤眼娇媚,眼波流转,却是凌厉的寒意。随她身后落下的,是那个一身如乌鸦羽毛般漆黑的身影。他紧紧护着她,手中双刀机警的持在半空中。他不明白宁红袖究竟为何要在此情此景以身犯险,却又能猜到,不管她究竟要干什么,终归是为了容逸之。
“宁红袖!你竟敢擅闯暮月山庄!当真不怕死!”冯元彪率先厉声呵斥,心下却兴奋难当。天助我也,他料定容逸之不会对宁红袖下杀手,无形中正是给自己的机会。
宁红袖看也不看他,她的眼里只有那双曾经蕴含深情、此时却被震惊和有些残忍的决绝溢满的眼眸。容逸之背着手站在正中,两腮的肌肉明显抽紧,缓缓开口:
“宁红袖,你来干什么?”
他叫她“宁红袖”,而不是那声满是宠溺的“袖儿”……宁红袖的心仿佛沉船,慢慢下沉,原本心死如灰的湖面因为沉船盘绕起巨大的漩涡,震痛的麻木蔓延到她全身每一根神经。她强忍住近乎崩溃的情绪,用与容逸之同样的残忍回道:“我来杀你!”她话音未落的同一瞬,袖中两柄短刀已亮刃而出,隐去眼中点点心痛,直直袭向容逸之……!
“谁也别过来!”面对宁红袖手中的尖刀,容逸之第一反应便是大声喝止要出手护主的尹溯。他白扇展开,扇柄的缝隙划过刺向他的刀刃,有那么短短的半秒间,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可眼底的决绝却令他们仿若相隔千万里。
宁红袖手腕灵动一扭,短柄弯刀的刀尖如急速旋转的陀螺,狠冽的划上他的脸,一道细长的刀痕留在他英俊无暇的面容上,鲜血如峭壁间的滴流,缓缓渗出,就像千万根刺红的毒针,在伤他的同时,也刺入了她的心。可她连半点心痛都不能流露,下半秒刀锋横劈,斩向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暖的胸膛。
容逸之眸中的震惊被那一道刀痕划伤殆尽,第二招再也不给她机会,他的扇柄抵住她煞气沉沉的刀刃,另一手化掌猛击向她的肩,曾经在婚礼上击中她的肩。
麻痹的抽痛从她的肩胛骨迸散而出,初愈的旧患再次赤裸裸的揭开她曾经的痛。她死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带出不该出现的情绪。她摒弃所有的感情,只容许近乎缴械投降的情感中容下恨意,一股并不存在恨意。她是杀手,只是一个杀手,奉命杀人。宁红袖不停的暗示自己,手下的杀招愈演愈烈。当她不去看他的眼睛时,他便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即将要死在她刀下的猎物。
萧烈一人独抗六位武功不俗的门主,其中又以尹溯武功修为最高。冯元彪急于表现,每一招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其余四位一早被宁红袖在茶水中施下的“软筋散”所害,很快就败下阵来。
他早该想到,宁红袖回到暮月山庄,绝非为了取回冷霜剑那么简单。当他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在四杯款式不同茶杯中下毒,同时告诉他,为彰显身份,暮月山庄六门门主所用的茶杯各不相同,以往每次来到暮月山庄述职,庄中的佣人们都会按照他们各自的口味,分别精心备下不同的香茗奉上。
当时他并不明白为何宁红袖要留下三个人的茶杯未下“软筋散”,如今已能猜到其中之一必是容逸之的茶杯,而另外两个,正是与自己交手的冯元彪和尹溯。而她对他们“心慈手软”的原因,绝对就是她下一步要实施的计划!
一个机会!
容逸之的白扇像滚动的齿轮,锋利的碾轧上她的小腹。他已经不再将她看做“宁红袖”,那个他深爱过的女子。眼前的她是暮月山庄的敌人,杀父仇人,所有恶毒的修饰词用在她身上都不算过分。
宁红袖适时跌倒在地,表情痛苦的扭曲着,疾呼萧烈:“萧烈救我!”
萧烈惊瞥宁红袖不敌,甚至忘了想她败下阵的原因,一心只想救她。当即格挡住尹溯呼之欲来的杀招,以刀锋为自己赢得分秒时间,飞闪至宁红袖身畔,将她半揽在怀,自己腾出另外一只手,招架冯元彪和尹溯追杀而来的猛招。
萧烈怀抱宁红袖的姿势太暧昧,有那么一瞬,竟让容逸之忘了下手。这一抱,就像盘缠在容逸之心中的毒藤,勒紧他本已疲弱不堪的心,教他愣在原地。
如果说冯元彪在半秒之前想杀的是萧烈,那么此时他的眼中就只剩下宁红袖这一个敌人。只要杀了她,他自当赢得暮月山庄乃至六门的支持和信任,助他登上庄主之位。他身形一转,绕至萧烈身后,用尽全力袭出一掌,目标却是萧烈怀中的宁红袖:“宁红袖,去死吧!”他张狂的笑着,那张庄主宝座与他击出的一掌相错擦过,在他的掌风击倒她的一瞬,庄主之位即将落入他囊中。
可还没等庄主之位来临,一柄弯刀已深入他的腹肌,刀尖染红从他的身体穿过,冉冉鲜血沿着还闪着寒光的刃边滴滴滑落,带着他的庄主美梦,滑向死亡的深渊。
宁红袖握着弯刀的另一端,怆然回头,极度惊诧的神情恰到好处的掩过她眼底的冷笑:“冯元彪!你想杀人灭口吗?”她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眼前这个将死之人:“见我杀容逸之不成,你便要杀我灭口?”
她话音出口——
萧烈愣住了:这就是她的计划?
尹溯楞住了:冯元彪竟是叛徒?
容逸之如惊雷劈顶:这就是她要杀他的原因?
冯元彪瞠目结舌,双目突出,如车轱辘撑得巨大,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的指向宁红袖,大嘴张开想说什么,嘴唇只动了动,却伴随着他重重跪落的身躯,死不瞑目,就连辩解的遗言都未能说出口。
尹溯心下震怒,利剑横空劈下,对准萧烈空洞大开的后背,从肩胛划向侧腰。萧烈只顾着宁红袖,猝不及防挨这一下,撕心的疼痛向身后奔涌的洪水倾轧在他身上,闷哼一声,提刀便要挡。岂料尹溯第二招已从半空中落下,对准的正是宁红袖的面门。萧烈的格挡变成倾身相互,反身将宁红袖抱了个满怀,任尹溯的利剑在他身上割裂出一个相交的叉形刀痕。
“萧师兄!”宁红袖侧头望去,惊叫着看着萧烈为她挡下的剑刃,手中弯刀脱手而出,本能甩向尹溯,逼得他后退半步,夺过扑面而来的刀尖。
只差这半步,已容宁红袖拖着重伤的萧烈逃出好几步远。
尹溯回神还想再追,却被容逸之喝止:“别追了!”他的目光停驻在相互扶持逃逸的两个背影上,久久不能语。那个男人,那个名叫萧烈的男人,是谁?这是他一个多月来,除了感受到深切的悲哀和莫大的仇恨后,第一次体会到的第三种情感,一种痉挛似的抽搐,极不舒服的扩展到他的发梢指尖,因为萧烈对红袖的舍身相救。
“别追了。”他哑着嗓子,重复命令,心底已混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