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孤月,覆亮了两个身在异方的女子同样凄凄的心境。
当宁红袖从死亡的冥河重新回到人世间时,她已从郊野树林挪到了僻静竹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坐在她几步之外的方桌旁,酌酒自饮。她撑起身子,满眼萧索,极不情愿的唤了一声:“萧师兄……”
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横扫上她的脸,那张俏丽的容颜登时一片红肿,她捂着脸,却不见愠怒,连眼神都失去了以往的凌厉,男子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怒极而又无奈:“我认识的红袖不会寻死!又是为了那个容逸之吗?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他值得。”她的回答坚定,蕴含着深深的悔恨和伤痛,“你不该救我,如果你知道我做过什么……”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男子的话音突然出现在宁红袖的耳畔,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紧紧笼罩在她周围,结实有力的臂弯将她一揽入怀,他紧紧拥着她,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那一番话:“忘了容逸之,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这句坚定如磐石的回绝从宁红袖的嘴里毫无情愫的说出,就像一声问候、一声简单回应,冷漠得感觉不到她一丝丝的感情。她没有极力的反抗,只是轻轻推开他的胸膛,再无往日神采的丹凤眼直直注视着眼前男子的眼,“对不起,萧师兄,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她沿着床边站起身,走到方桌前,取过他独酌的酒壶,仰着头任由酒水流入她的喉腔。
她累了,倦了。独撑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一刻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原来,只要错过一次,就再难回头了。
飞溅的酒水犹如一滴滴泪珠,落在她的双颊上,沿着脸部的轮廓,聚流成滴,慢慢滑落。有一丝咸味渗入她的舌苔,她已分不清这究竟是泪,还是酒,只知道她的心,已经再无知觉……
痛也好,爱也罢,都随着他撕心裂肺的那声历吼,烟消云散……
那个结实有力的怀抱再次从背后搂着她的肩,略带酒气的气息侵略着她的鼻尖。宁红袖的脑中空白得已经不记得该有什么反应,只忆起他也曾这样从背后抱紧她,取笑她说——
……
看样子……有人是等不及了。”他从背后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
“等不及什么?”她莫名其妙的回过头,距离他的唇不过几公分之远,他的呼吸拂乱她的碎发。
“等不及要嫁给我啊!”他坏笑的在她唇边一啄,吻得很小心,却一下子将她的脸染成炉火般浓烈的红色。
“讨厌!谁说要嫁给你啦!”她羞得从他怀间挣脱,伸手就打,“我不跟你说了!你自个儿收拾房间吧!”她提起裙子蹦出房门,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一个俏皮的鬼脸。
……
“红袖,”这一声实实在在的将她从回忆中生扯出来,原来,抱着她的早已不是那个她倾心多年的臂弯,宁红袖定定站在原地,没有挣脱,也没有拒绝,只是静站着听他说:“红袖,跟我回圣域,我会跟师父求情,求她别再怪你!”萧烈的声音几近哀求的嘶哑,她明知自己爱慕她多年,却始终是拒绝,决绝的拒绝,没有给过他半点希望。
宁红袖默默地听完他的告白,好半天,才用另一种残忍拧杀他的爱意:“我杀了澜风师姐……”她掰开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回过身,一脸认真的重复说道:“我杀了澜风师姐,我做了很多背叛圣域的事,只求保护逸之,保护暮月山庄。即使你知道这些,还要这么肯定的为我求情吗?又还能这么肯定,师父不会怪罪我?别骗自己了……”她扭过脸,自嘲的冷笑。萧烈,圣域首席大弟子,若问天下间有谁对圣域最是忠心耿耿,也就只有他了。
“我会,”萧烈的回答不带半点迟疑,似乎早已等着宁红袖问这个问题,而他也已想好答案,“师父若执意要怪罪于你,我甘愿为你受罚。”
宁红袖的瞳孔因为惊诧而放大,愣了许久,才敢重新迎视他的眼:“萧师兄,你这是何苦……红袖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值得。”当萧烈用宁红袖回复他的话,将自己最坚定的情意剖开放在她面前时,宁红袖无言以对。
那短短几秒,仿佛过了很久,只听到宁红袖似乎在这几秒间做了一个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好,我跟你回去。”
如果她再也得不到他的爱,那就让她倾尽一切,求得他的原谅……
千层林荫郁郁葱葱覆满方圆百里,拨开迷雾,似乎只有那高耸入云的石头山孤零零的伫立在林海中间。焦躁热烈的阳光似乎不甘被浓雾遮住它傲然的光辉,竭尽全力将火辣辣的日头集射在雾中最高的石山。
石山顶端,一个人工削成的大石台上,火红如烈日的长裙在高空猛烈的狂风中乱舞,金色的蝴蝶发簪黯然失色的垂落在她松散凌乱的发髻上。宁红袖双手平绑在铁架上,黑森森的铜铁链结结实实的捆住她的手脚,周围呜呜直叫的乌鸦似乎感觉到这个平台上死亡的气息,不停的在她上空盘旋。
她已经整整三天滴水未进,烈日当头下严重脱水的身体几近拖垮她残存的意志。这就是圣域的惩罚,也是冉菁菁的惩罚,因为她的背叛,她理应经受这些痛和折磨。
一根黑漆漆的乌鸦羽毛从天而落,从她眼前晃过,颤悠悠的飘荡落地……压倒了她最后一丝生存的意识。
圣域大厅内,阴暗的烛火随着山间气流左右晃动,石壁上两个一站一跪的人影硬生生被拉得巨大。
一身黑衣的男子匍匐在地,黑色的夜行服就像乌鸦的羽毛,带着死亡的征兆——这是圣域杀手的标准装扮,而他领口暗花勾勒的奇特图案,又昭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师父,请您放过红袖吧,她宁愿回来接受处罚,也不背叛圣域啊!”萧烈直跪着,低垂着头一遍又一遍的乞求着。
“宁愿回来受罚?哼,恐怕这世上再也无她容身之所,她怎会不回来?”冉菁菁的冷笑隐隐透出复仇的快感,“容逸之亲眼看见她‘杀’容显,还会原谅她?哈哈哈哈,想嫁入暮月山庄,摆脱我的控制,她一辈子也别想!”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跪埋在地的萧烈,即是复仇,又怎能只让她受一点皮肉之苦?冉菁菁只觉得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因为兴奋而跃动:“想让我饶了红袖,也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看她答不答应。”
萧烈欣喜的抬起头,正迎上冉菁菁打量的目光,她眼中的寒意和仇恨盖过一切,生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果然,事情不会像想象的那般顺利。萧烈的心情一点一点沉入谷底,只待冉菁菁说出下文……
宁红袖曾试想过所有可能被折磨的方法,她跟在冉菁菁身边多年,料想她绝不会这般轻松的放了自己。她早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迎接她的酷刑,却万万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会是——
嫁给萧烈?
她勉力抬起眼皮,侧眼望着眼前的男子,领口的暗线勾勒出圣域诡异的花纹,他是冉菁菁身边最信任的人,也是一众圣域门人马首是瞻的大师兄。他爱了她很多年,尽管她一早拒绝,他却依然爱着她。这份情,她一直很感激,可要嫁给他……
宁红袖强咽下一口唾沫,难以决断。
“我知道这很为难,料想你也不可能真的愿意嫁给我……”她每一个表情细微的变化,都在他眼中化做一粒粒小石子,弹开一个个涟漪,震动着他的眼波,直指他的心房。他知道她不愿意,可当真正面对她的宁死不屈,他的心还是无可抑制的震痛,他沉着嗓子,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旁,“我只要你活着。”
这一句话说得极快,转瞬而来的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她眼前的萧烈就像变了一个人,斜睨着她狂妄的笑:“宁红袖,你真以为你还有选择吗?就算你要求死,也要等到我们成亲以后!”他一招手,下令道:“来人,给我看好她!我要她活着当我的新娘!”
萧烈走时,高昂着头,得意而狂妄。可不知为什么,当宁红袖在眩晕的朦胧中,竟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萧烈,原来也有如此挫败的一刻。
纵使他竭力掩饰,她仍能感觉到自己未说出口的拒绝,将他撕成了碎片,蹂躏在脚下……
对不起,萧师兄。
宁红袖虚弱的闭上眼,任由看守的同门师弟将她从铁架上放下……至少,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是全部的希望。
不仅对她如此,对萧烈而言,更是如此……
这里不是风铃谷,尽管沈青颜一而再的提醒自己,但当她走出居所时,眼前的熟悉的一切却让她难以走出幻境。
天外银河般的瀑布沿着半壁悬崖,像掉落玉盘的珠子,奔涌着滚落入水潭,潺潺流水曲延攀环绕着整个庭院。成群的锦鲤从她脚下的溪水中游过,时不时跃出水面,仿若一朵朵盛开的橘色莲花。挂在八角凉亭飞檐上的水晶风铃在灿烂的阳光下耀着芒星的颗粒状金光,在她身后,分明就是她居住多年的青竹小屋,除了门苑上写着的“离苑”二字,这儿的一切都与风铃谷一模一样。
甚至连……沈青颜惊讶的杵在原地,望着眼前一大片荷花池,此时还未到季节,荷塘里的荷花还隐在水面下,尚未绽开。只有水面上漂浮的一片片巨大的王莲圆叶……
沈青颜提起裙摆,轻点足尖,落在王莲上。天上的云层幽幽飘过,遮住绚烂的阳光,只落下光影斑驳从她身上扫过。
“颜儿。”一声轻唤,仿佛事隔多年。她本以为只是幻听,本能的转头却看见荷花池岸边那个琥珀色的身影,逆着光,只勾勒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形。原来她还能听见声音,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可眼下,她最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开口直问:
“你……到底是谁?”她斜倾着身子,只侧着半边面孔,阴影遮住她看不见的那边脸,却将无数光粒笼在她的全身,映出那身胜雪的白裙。
这一幕、这一回眸似乎过了很久,郎觞轩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若干年前的重影,那时她也像现在这般浮立在王莲上,回头看到他时,却是带着独属于他的笑容,唤着他的名字——“觞轩”,而不是茫然的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而是跳上距离她最近的王莲,像她一样飘立在水中,随着王莲的漂移,阳光渐渐照上他的脸,烟灰色的瞳孔中只容得下她的身影,“你不记得我了吗?”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玩味的笑着。
“你去过风铃谷?我们以前见过面?”沈青颜莫名的迎向他深沉的眼眸,那双好似曾在梦中见过的瞳孔——
“颜儿,跟我走。”“你不走吗?”
沈青颜注视着郎觞轩,等待着他的回答,却见他转身一跃,跳上岸,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用倨傲的语调对她说:“是,我们见过,可我要你自己想起来。”
自己想起来……原来她真的错过了什么。沈青颜忆起当日在洛城从惊梦中清醒时的心情——
迷惑而又惶恐,究竟在害怕什么,她说不清,冥冥暗示中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曾从她指缝中滑过、溜走、逝去。
沈青颜掌心的血点,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痛,就像一把钻心的刺刀,不停地挤压她的心房。她的眼前突然闪现出无数个旋转的画面,像陀螺一样从她的记忆中飞掠而过,那番被掏空得只剩下砰砰乏味的心跳不甘的提醒着她,似乎有什么曾经被封存的回忆像地涌般从她的心底井喷而出。
她只感觉到自己落入一片冰凉的湖水中,随着窒息而来的是一个一个残缺的画面,纵使她不熟悉,却已看得清清楚楚……!
……
“颜儿,”是师父慕容昭的声音,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个生着一双奇特的烟灰色瞳孔的男孩面前介绍道。“这是觞轩,他比你大4岁,你要叫他哥哥,知道吗?”
她主动上前牵起他的手,想领着他走,却被他毫不留情的甩开,冷冽骄傲的童声执拗的回应:“我自己会走!”他的眼中一片空洞的茫然,昂着头慢慢挪步向前,刚走出没几步,一个趔蹶摔倒在地。
她愣了愣,不明白他的冷酷,却能体会他的骄傲。她跑上前冲他笑,尽管他看不见:“我知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你不用掩饰的。”
还没等他生气反驳,她软绵绵的小手已经牵住他的手,一阵温暖在两人的掌心中传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稚嫩的声音柔柔对他说:
“不过没关系,我拉着你!”
……
即是梦,为何梦中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就像拼图的碎片,一块一块在梦中拼凑成画。
仍是她最敬爱的师父,此时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专断的神情,直视着她的眼神是毫无商量余地:
“颜儿,你出去告诉他,你不会走,你要留在风铃谷。”他坐在轮椅上,将一个雕花瓷瓶塞进她的手心。
梦中的自己,似乎清楚的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什么,双肩无可抑制的颤抖,强忍着的泪水顺着脸颊奔流不止,她咬着牙,忍着哭腔尝试拒绝:“师父,不要……”
“月吟!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让她喝下去!”师父转向呆立在一旁捂着嘴抽泣不已的月吟,眼中点滴的心软被更强烈的意愿掩盖,他果断地夺过那个雕花瓷瓶,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从轮椅上站起,作势要亲自动手。
“师父!”她震惊的扶着屹立不稳的师父,她视作父亲的唯一的亲人,顺着他软弱无力的手臂,慢慢跪下,泣不成声,只顾着猛摇头:“师父,不要……我不能喝啊!”
“月吟!”慕容昭最后一声吼,隐约带着鼻音,“难道你要看着小姐一直痛苦吗?让她喝下去!”他用力的将瓷瓶撞放在桌上,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摔坐在轮椅上,他瞪视月吟的表情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月吟颤颤缩缩的走过来,那个瓷瓶仿佛有千斤重,她拿着瓶子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带着哭腔:“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躲开,脖子上却被重重的一击,眼前晃过师父高举的手臂,而月吟手握的瓷瓶死死磕在她的紧咬的牙间,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她的味蕾……
“不!”她在梦中嘶声抗拒,梦境犹如断裂的峡谷,生生折断,将她重新抛向清醒的现实。
沈青颜猛然睁开眼,刺眼的光线遮住了她的眼,她的眼前一片亮白,只有那个似乎就在她眼前不远处的暗色人形阴影,陌生而又熟悉。
“你是觞轩?”第一次,她不带犹豫、本能的脱口而出,直呼他的名字。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种光亮,那个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听见她的唤声,倚在窗前背对着她的男子幽幽回身——
仍是那双深邃冷敛的烟灰色瞳孔,背影仍带着不可或缺的冷峻与骄傲,可他看向她时的表情,却是三月春风般和煦的释然的笑意:“是,是我。”他一步一步走近她,高大挺拔的身姿就立在她眼前,居高临下,“这个世上,能直呼我名字的……只剩下你,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