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色调的夜空,寥寥繁星悬挂其中,弯弯的月牙黯淡的散发着银魅的光,照不亮孤戚戚的大地。
江东城郊,那座冷清安静、却气势非凡的大宅子在夜色下,更显得毫无生气。园内,似银河天外来的山崖瀑布唰唰的水流声,已是整座大宅子中唯一的声响。千万朵水花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借着月光的亮色,就像一粒粒璀璨的珍珠,辉映了半壁崖面。
瀑布正对着的汉白玉八角凉亭内,一个琥珀色的背影直挺挺的坐着,背脊笔直,却满是落寞。夜间无风,就连挂在凉亭几角的水晶风铃也发不出脆耳的鸣响,风铃下系着的白丝带自然垂落,完全没有清风吹拂时好似仙女起舞的妖娆。
凉亭内的石桌上,白釉瓷细嘴酒瓶和一个同色同款的酒杯都被同一个人握在手中。夜色中暗暗绽放白光的小酒杯被轻靠在玫瑰色的唇边,杯内只剩下半杯酒,可这半杯酒却让他喝了一夜。
“东主……”管家凌楚丞在凉亭外小心翼翼的唤:“夜色已深……”
“知道了。”酒杯被两根修长苍白的手从嘴边挪开,放在石桌上。郎觞轩深吸一口气,撑着桌边站起,“我去趟‘离苑’。”他从凌楚丞身边走过,简单的一句话算是交代。凌楚丞心下早已了然,应声跟上去。
一只黄鹂落在屋檐窗下,窗虚掩着,屋内冉冉烛光彻夜不灭。
床上的白衣少女在梦什么?径自昏睡了好些天,面色依旧,姿势依旧,就连倦意也依旧。她露在白裙外的皮肤几乎白得与裙色一致,是极不健康的白皙。只有腕间那根褪了色的红绳,是她全身唯一的暖色。黄晕的烛光披在她身上,有温暖的温度,却唤不醒她沉睡多日的意识。
黄鹂不解人意的朝屋内张望,忽地扑哧挥着翅膀,惊吓的飞离。房间的门咯吱一声打开,琥珀色的人影跨步进来,第一眼便看到床上少女静谧的睡脸,仍和一个月前一样,感觉不到真实的存在。
“不用等了,你下去吧。”他烟灰色的眼眸中略有失望,冲屋外的管家凌楚丞说道。自己收身进屋,关上门,慢慢的走到床边坐下。
自上次将她从圣域的杀手手中救下,到如今,整整33天,她仍未苏醒。请来的大夫注意到她掌心刺红的血点,却谁也说不出那究竟是不是她久睡不醒的原因。他等了十六年,本不应该在乎这短短的一个月,可这33天就像要耗去他全部的耐心。当她静静的躺在面前,而他却无法看到她对他笑、看着他说话,甚至连那双在他心里从未离去的沉静通透的眼眸,此时也是紧紧闭着,失去神采。
她的手冰冷,冷彻他的心。他就这么握着,整整一夜,整整33天,从不放手。那两根在时光的清洗下褪色的红绳,历经多年,终于再度汇集在一起。
她的手在他掌中颤了颤,他还以为是错觉。慢慢的,她的手反握着他的手,那声离别已久的声音重新回盼在他耳际,只是轻咛一声,却似万千甜言蜜语,瞬间融化了他内心的孤寂和冰冷。
“颜儿?”郎觞轩轻声唤着她的闺名,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起身打开门窗,朝外大喊:“来人!叫大夫!”
她幽幽转醒,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掌心传出的沁沁温热像奔腾的山洪,冲破了他全部的心防。
“是我!你睁开眼看看!”那双烟灰色向来清冷孤傲的双眸,此时难掩铺天盖地的欢欣鼓舞。他将她抱在怀里,轻摇着她的肩,“颜儿?醒了吗?”
“师父呢?我要见师父……”她迷糊的乱语,偎依在他怀里的身躯如苇草飘摇,虚弱得好像只要他一放手,她便会随风而去。
可是,她至少醒了。此时此刻,在郎觞轩心中,比起她微不足道的失忆,只要她平安无事就是他最大的欣慰。
沈青颜恍然睁开眼,房中的每一件器物都如她在风铃谷的房间一模一样。细白纱的窗帘在风中旋舞着,窗棱前那个莹透的水晶风铃随风摇晃,铃坠上系着一条白丝带,小巧的蝴蝶结仿若女子的宽袖,迎风摇摆。
可她的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风铃左右摇晃,在她听来却是一片静寂。她的双眸依旧清透淡然,眼底却是空空的茫然,仿佛有一层厚厚的白雾蒙在她的瞳孔中,看什么都不真切。
她满是疲倦的淡扫过屋中的摆设,梨花木不规则形状的茶盏似乎有些不同,可盏上那盏水帘灯就跟她离开风铃谷时一样,纯净的木兰花蕊在水中绽放,点点烛火在蕊心透着星火微弱的光芒。粉白的圆帐上依旧有清雅的百花香,她在谷中常戏耍的纸鸢挂在她正前方的墙面上,徽墨绘成的木兰花素雅别致,画旁一行篆体小字极不应景的写着:“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那是师父慕容昭常念在嘴边的诗句,当时她提着新做好的风筝求师父帮她作画时,他毅然提笔写下这两句诗。当时沈青颜年纪尚小,未能体会其中的蕴意。而如今,当亲身经历过那段酸楚时,才算明白师父的无奈与悲凉。
“我要见师父……”她挣扎着起身,步履摇晃的便要朝门口走去,却被扶着她臂膀的那双强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拉着。她感觉到他在说话,但他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口中反复念道:“我要见师父,我要见师父。”
房门猛然间被撞开,三五个大夫在管家凌楚丞的引领下迈着大步进屋,大汗还未干,一进门就见郎觞轩强权一抱,将沈青颜横抱起,转头冲目瞪口呆的大夫们喝令:“还不快过来给她把脉?杵在那儿干什么?”他们这才手忙脚乱的打开随身背的药箱,一一上阵,轮番为沈青颜诊治。
沈青颜像一个木偶一样呆坐在床边,眼神失焦,任由郎觞轩不放心的抱着她的手臂,也全无反应。她看见大夫们的嘴唇在动,也知道他们在说话,而她却失去了“听”的能力。只能看着他们飞快张合的唇,不知所谓。
郎觞轩在她身旁唤她,若不是他下意识的抖动她的手臂,她还浑然不觉。她莫然的侧头,盯着的嘴形,用眼睛来“听”他说的话,庆幸他说得很慢:“你有哪儿不舒服?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33天?”
33天?她默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应验。于是,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答道:“我没事,我很好,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请他们出去吧。”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人多吵杂。”她当真佩服自己能佯装无事的说出这句话,吵杂?她的耳边再也不会出现“吵杂”,再大的声响在她听来都如同蚊虫嘤咛。
几个大夫面面相觑,等着郎觞轩发话。只见他微一颔首,凌楚丞当即了然,催促着大夫们速速离开房间。房中又只剩下沈青颜和郎觞轩二人。
紧抱着她手臂的那个怀抱慢慢松开,沈青颜只感觉一直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琥珀色身影缓缓起身,就在她的头顶说了些什么,身子停顿了一下。她抬眼,意识到他是在道晚安,准备离去,遂报以感谢的一笑,浅浅的,抿着嘴,唇形似月牙弯弯,却是他渴望已久的笑容。
郎觞轩迟疑片刻,仍走到门边,回头望正坐在床沿发呆的沈青颜,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早点休息。”他所能尽力表达的关心仅限于此,却见她毫无反应,低垂着眼帘,若有所思,这才带着不甘开门离去。
沈青颜只知道他走了,屋中就剩下她自己,关门间夹带的夜风挤吹入屋,吹灭了梨花木茶盏上的水帘灯,她的视线里一片漆黑,只有细白纱窗帘映透着的黯淡月光,细细碎碎的倾洒进屋中,照亮窗前的地板,铺满满地银光。水晶风铃的光影黑漆漆的挡住部分银光,就像她心中的阴影。
命中有劫逃不过……终于在她身上应验了。沈青颜苦笑着翻开掌心,凝视着那个殷红的血点,思绪飘然,回到了若干天前,月吟从明镜湖取回冷霜剑的夜里……
“小姐,怎么无端端想起要看这部‘毒卷’来了?”
“你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沈青颜回眸一笑,“我还有些东西不太明白,或许太师父这卷手札能让我想明白。”她特意换了一直蜡烛,缓缓展开那本锦面的卷轴,熟练的找到她想查的内容,隶书小楷的字体工整清秀的的写着“失心夺魂丹”几个字,标题下的注解只有短短几行字——
“来源不详,九九八十一日发作一次,如万蚁噬心。”接下来的一段文字中简单的描述着中毒症状。沈青颜微微侧着头,食指成环顶着额边,脑中回忆的是几个月前她在凤兮阁为宁红袖把脉时的症状。她已然明白红袖屈从于冉菁菁的原因,心下叹然。
月吟背对着她整理完被褥,回头催促她:“小姐,床铺好了,你早点休息。”
“好,”沈青颜随性应了一声,指尖指向另外几段文字:“遗花清露丸,奇药,传言能解百毒,现已失传。体态为浅黄色丸状,带异香。”旁边还有一行潦草的文字,似是太师父天行者后来补上的批注:“失心夺魂丹。”料想是当时为冉菁菁寻找疗伤方法时写下的,此时无形中却解了沈青颜的疑惑。
她舒了一口气,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解答。那边月吟已一再催促,“小姐,很晚了。”
“知道了。”她收起卷轴,站起身,有些无奈的笑:“别催了,你呀,越来越唠叨,看来我要快点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她的宽袖掠过桌沿,那卷锦面卷轴顺着她的衣袖滚落在地,“看吧,都是你催的。”她边笑着恼月吟,边蹲下身,欲将全然展开的卷轴收起……
无意中,竟看到卷尾写的最后行字……
她的指尖无意识的抚上字面,轻轻一颤,一丝惶然的情绪从她的身体慢慢溢出,牵动她浑身不可遏止的颤抖。
“小姐,你怎么了?”月吟莫名其妙的望着半蹲在地、一动不动的沈青颜,便要上前帮忙,却被沈青颜拦住了。只见她迅速卷起散落的卷轴,嘴角牵起一丝笑,“睡吧。”她手中那卷锦面的卷轴,此时犹如巨石压在她的心口,令她无法呼吸。
直到月吟离开屋,她才重新展开直接看最后那行字,最终,卷轴顺着她乏力发软的手,滑落在地,白纸黑字隐约可见:
“天蛊,蛊毒,无解。中蛊者伤口为细小血点,毒发时伤口剧痛,内力尽失。而后将逐步失去嗅觉、味觉、听觉、视觉……到亡。”那行字旁边还有一段潦草的注释,显然是天行者当年并不相信天蛊存在,嘲笑的写下:“传言矣,不可信。据传此蛊能化百毒?缪言!”再往下,还有几个墨迹较新的批注,笔迹与前如出一辙,仍是天行者写下:“或以三颗遗花清露丸化解之?”
沈青颜还想再往下看,却是一段修补的痕迹,字迹早已被水沁染化开。按那一段篇幅不少的文字,许是太师父而后又有什么发现,但她却已无从得知。
夜风吹上她的脸,丝丝凉意渗入她的身体里。沈青颜倚着窗,释怀的浅笑,眼中空无一物。莫说这世界上可能根本没有3颗遗花清露丸,即便有,就连天行者也无把握定能解此毒。
而她的决定,早在西湖湖畔那夜便已做出,既然她已不可活,就把活着的希望交给别人。
或许真是“命中有劫躲不过”,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殷红,与他共入滴云峡谷是她选的,放血救他亦是她选的。许是师父慕容昭有先见之明,一早就以千百种草药为她沁身,保她百毒不侵。可慕容昭又怎会料到,传言中的天蛊诅咒竟真的存在!而她,却偏偏遇上了——
滴云峡谷的地下秘道……
……
“青颜,你要不要坐起来?”容逸之回敬的反瞪郎觞轩,转问她。
“坐起来?难道抱着她?那不是更过分?”郎觞轩横着眉,就像占有一件属于自己的珍爱之物般不放手。
“别争了。”她横撑着身子,遵从容逸之的建议勉强坐起来,头顶着天花板,身子难受的弯曲着。
“青颜,到这儿来。”容逸之好心扶着她,助她慢慢挪动身子。却被郎觞轩霸道的一搂,她在狭窄的空间里本来就重心不稳,被这么一抱,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手不知被什么尖锐物扎了一下,她本能的“啊!”一声。
……
天蛊的传说,慕容昭的预言,都在她身上一一实现。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味觉、嗅觉,听觉似乎也在渐渐离她而去。“蜻蜓飞去复飞来,命中无情却有情。”这又是什么?
沈青颜有种无力的被摆布感,她以为自己可以算尽天下,却不知自己才是被天下算尽的人。这是命运的无奈,还是命运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