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显最后一掌用了八成功力,重重的撞击在冉奉韫的胸膛上。他的心脏就像被闪电劈中,狠狠一抽,浑浊的瞳孔慢慢放大,直到变成空洞的白色,熊一样健壮的身子如一堵倒塌的墙,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二叔!”冉菁菁绝望的尖叫着,眼睁睁看着容显杀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零碎的画面飞快的从她脑中飞闪而过……
当二叔冉奉韫告诉她,她爹没有被西楚云王杀死,而是逃入骇人听闻的滴云峡谷,过了十几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尝尽百草百毒,只为这个独生女儿能活下去;
当他告诉她,害死她父亲的是闯入谷中的两男一女,一个叫容逸之,一个叫沈青颜,还有一个人的名字,还没等他打听到,已是现今的结局;
当她决裂般的下令誓杀容逸之、沈青颜,彻底扭断那微妙的、维系在圣域和暮月山庄之间的一根名为“风铃谷”的纽带……
如今,一切都完了!
冉菁菁的嘴角边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宁红袖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冉菁菁的周围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跟随师父多年,那是复仇的刀尖将要刺穿仇人的心口。
“宁红袖,你要为背叛我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她阴森的冲宁红袖笑道,无视宁红袖手中的双刀将插入她的肩膀。冉菁菁宽袖一卷,夹带劲风,裹着宁红袖的手和她手中的刀……
“容公子,制敌要紧,红袖姑娘的事等日后再让她解释!”沈青颜的声调淡淡的,却如醍醐灌顶,容逸之强打起精神,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仍希望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原谅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子。“拿着!”沈青颜将一柄轻便长剑递到他手里,“还记得我们在滴云峡谷时的配合吗?”说着,径直奔往宁红袖和冉菁菁缠斗的方向。
那席卷着宁红袖的手和双刀的宽袖像吸铁一样牢牢牵制住她的一举一动,容显焦灼的深皱眉头,边疾步冲向冉菁菁,边好言相劝:“菁菁,回头是岸!”他神色虽严肃,可手下并无使劲,无论如何,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与她为敌。
“太晚了……”冉菁菁悲戚的笑着,衣袖挥舞,甩向的是容显奔来的方向,“你……杀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她话语中几近带着哭腔,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的牙关已咬得生疼,挟带着宁红袖手中的双刀,倾尽全力刺向容显空洞大开的胸膛。
那一刻,宁红袖意欲急缩回的尖利刀刃生生刺穿容显毫无防备的心口,可为什么,她竟从这位养育她多年、犹如亲父的容显眼中,看到了彻底的解脱。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分明还有一丝化不去的情意……
容显胸口的鲜血沿着嗜血的刀刃,滴滴落地。而冉菁菁衣袖适时的松开,她冷冷的退后——
只容众人看到宁红袖手握那柄索命的双刀,脸上还凝留着面对冉菁菁时杀意,刀尖深深插入容显的心窝。
容显的身子僵在原地,瞪大双眼盯着宁红袖,不,应该说是盯着宁红袖身后半步的那个华服美妇,慢慢跪倒,伸长手臂意欲拉住她的手,身子却因撑不住而重重倒地,沾满鲜血的双手错身而过,在美妇人的裙摆上留下一道浓重的血痕,嘶哑的嗓音已耗尽他仅存的一口气力:“不要错下去……”
他爱了她二十余年。
终于在刀尖穿胸的时候,随着他渐渐流失的体温,烟消云散……
“拜见师叔,我叫冉菁菁。”她笑颜如花,一身红妆明艳照人,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那一年,他28岁,她16岁。
“怎么办?我想……我喜欢上了慕容师兄。”荷花池边,她苦恼的撑着下巴向他诉苦。
……
一切都结束了,容显困倦的闭上眼,这一句爱,他藏了二十余年,直到死,也未能说出口,却已万事成空……
宁红袖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五根手指仿佛已经不再是她的,僵硬得不知道离开那把杀人的刀。容显的体温隔着寒冷的刀锋,淌入流转的空气中。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角不停的溢出,她的嘴唇动了动,艰难的轻唤:“伯父……爹……”她和容逸之已经正式拜堂成亲,她却还没来得及喊他一声“爹”。
“爹!”容逸之撇开挡路的众人,冲向容显冰冷的身体。他看到了他最不敢相信和永远无法原谅的一幕——
那把深入心扉的刀,紧紧的握在宁红袖、他的新婚妻子手里!
原谅?他该如何原谅?他残存的一点原谅也被这把嗜血的刀斩得魂飞破碎。出离的悲愤占据了他身体的全部,他没有半点退缩,咆哮着舞出手中的长剑,以同样的方式刺向宁红袖的心。
宁红袖甚至没有躲,痛苦的闭上眼。她不敢看他曾经满是柔情的眼眸,如今爆发的是撕心裂肺的仇恨。失去他的爱,就算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能死在他的剑下,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的剑最终擦过心口,深深的插入她的左肩。他恨自己的心软,竟无法下手杀她,只能粗暴的对她嘶吼:“滚!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滚!”他逼自己狠下心来,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情丝,呼啸的掌风毫不留情的击中她受伤的左肩。伤口受外力巨大挤压,鲜血奔涌而出,沾污了他和她的喜服,却又很快隐没在同样的艳红下,变成一块暗色的斑驳。
“逸之哥哥……”宁红袖哑着嗓子,试着哀求。却被容逸之粗暴的打断:
“我叫你滚!滚啊!”容逸之不留情的指着门外,头半埋在父亲冰冷的尸身上,双肩剧烈的抖动。
“背叛我,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冉菁菁仰天呼喊,同样的悲切,终于,她又成了孤家寡人。她抱起冉奉韫的尸体,脚下发力,疾奔而出,很快便化作一道光影,消失不见。
沈青颜站在距离容逸之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亲眼见到冉菁菁挟持着宁红袖手中的武器,刺向容显。是冉菁菁故意这么做的,她的报复不是杀人,而是噬心。她很想上前劝住容逸之,可眼睁睁看着真正的凶手逃之夭夭,她的步伐不得不迟疑了一会儿,料想容逸之如今很难冷静听她说出事实,遂调转步伐,施展轻功追向冉菁菁。
正是——
多少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往事随风……
冉菁菁万没想到沈青颜会追来,更没想到她的轻功竟似在自己之上。她抱着冉奉韫的尸体已然僵硬冰冷,沉重不堪。一路疾奔的冷风吹干了她眼角的泪,迫使她冷静下来。她索性停下身姿,一跃落到一棵郁葱榕树顶端,足尖踮在枝头,侧眉望向紧随她而来的白衣少女。却见对方也不紧跟上来,反而落在她不远处的另一棵小树上,初春的新芽并不费力的承担着她全部的体重。
“看样子,慕容昭将你调教得很好。”冉菁菁的表情冰冷彻骨,言语间有丝不悦。
沈青颜幽幽然注视着她的眼,声若晨风:“你不想知道师父的近况吗?”
“不想。”冉菁菁言不由衷的别过头去,不愿别人看见她眼中的痛。
“你还在恨当年师父没有随你一起离开风铃谷?”沈青颜垂着眼帘,话中似有惋惜,也并不指望冉菁菁的回答:“直到今天,你还想利用冷霜剑打开谷中的机关?难道对你来说,师父对你的感情,还比不上一把冷霜剑,还比不上太师祖留下的武功?”
“你说反了,是对慕容昭放不下,无论我当年怎么哀求他,他也不肯助我报灭门之仇!天行者死前命他不得将《幻计》外传,他就连我的请求都不在乎!”
“所以你利用红袖,利用师叔祖对你的同情?”沈青颜的声音有些激动,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口吻,她为师父所承受的一切不值。
“你连红袖的事都知道?”冉菁菁流露出一丝惊讶,不认输的嘲笑道:“是容显自己把宁红袖送到我这来,求我救她;也是红袖自己甘愿服下失心夺魂丹,我也没逼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顺手推舟,满足他们的要求罢了。”
“如今,红袖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便要在喜堂之上拆穿她的身份,令暮月山庄陷入两难,遭受武林同道的耻笑?”还没等她说完,冉菁菁已扬起树枝上的绿叶,似飞刀一般疾击向沈青颜:
“你住口!”她居高临下的斜瞥着她,“是你们……是你们杀了我爹,还有二叔!这笔帐还不算完!”
沈青颜淡淡的望着她,回道:“可当日却是你布局杀了福威镖局的冯元虎一干人等,还让他相信冷霜剑在滴云峡谷,你想找人当开路虎,却没想到把我们引了进去……”她注意到冉菁菁的表情慢慢僵硬,两颚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换句话说,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和你二叔……冉姑姑。”
沈青颜的语言像一把把利剑,刺向冉菁菁。她也在报复,为冉菁菁对容逸之和宁红袖的残忍,和对师父慕容昭的无情:
“还有,杀死冉前辈的是西楚云王的三皇子骏爻和他的手下,并非我和容公子。我只承认冉奉韫前辈的手臂确是因我而断,其他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非你寻错仇,大闹喜宴,或许,冉奉韫前辈也不会命丧黄泉……如果你要报仇,还是先杀了你自己的好。”她咄咄逼人的话一步一步将冉菁菁逼入疯狂,她厉声制止沈青颜进一步说下去,那双魅惑的凤眼中满是杀意:
“沈青颜,你今天说得太多了!”她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八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跃起,手中银琤琤的精钢银锁像八条银蛇,吐着凶狠的信子向沈青颜甩来。
“萧烈,这儿交给你!”冉菁菁脸带狰狞的笑意,冲带头黑衣人下令,“杀了她!”最后那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那一瞬,她将对慕容昭的怨,一股脑倾泻到沈青颜头上。
沈青颜避开八条直冲她而来的精钢银锁,腾空上天。
强烈的太阳光包裹着她,她就像一粒金色的光点,从高高的天空一坠而落,软剑的剑尖直对着带头黑衣人萧烈的头顶俯冲下来,乱舞的白绸缠住了萧烈手中的锁链,硬生生逼得锁链脱手,朝另外7个黑衣人的方向甩去。
萧烈索性放弃锁链,以赤掌一把拽过那飘然的白绸,狠力一拉,沈青颜的身体急坠而落,7个黑衣人配合默契的将她围绕在战局中。
沈青颜的视线一阵模糊,周围七个人的身影化成十几、二十几个人影,她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招式,被动的凭着直觉一一格挡。她的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红润的脸色配上白皙的皮肤,仿若一朵几欲盛开的桃花,美得不真实。心脏不规则的在她体内蹦跳,扰乱她体内的气息,双耳轰鸣,似有千军万马在她耳边驰过。
“命中有劫逃不过……”师父慕容昭为她批的命在她脑海中浮响,她知道,她已无力再同时抵抗多个人致命的攻击。7条铁链不约而同的缠上她的四肢,向相反方向一拉,将她整个人腾空撑开。
她的意识渐渐化去,四肢被扯得生疼,她依稀感觉到那个领头的萧烈好像在对紧缚着他的下属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阳光下金属的反射刺痛了她的眼睛,可除了这道光,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紧紧捆住她四肢的铁锁猛的一松,她就像负重千斤,身体无法遏制的从半空中重重坠地——
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接住了她,那丝薄荷香味夹杂在风中,钻进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体内那股扰乱气息的力量,似乎隐隐将深埋在她身体某处的悲伤……和一种揪心的情感释放出来。烟灰色的眼眸牵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在他的眼底,她再次看到了那日他在花神祭上从高空踏篮而落时的所蕴藏的感情,那种深深凝视着她,从未离去的深切感情。
沈青颜在那种强烈感情的包裹下,昏死过去,彻底跌入他的怀中……
刺眼的阳光急速吞噬着宁红袖混乱不堪的意识,她捂着不断流血的左肩,脚步乏力、漫无目标的走着。斑驳的血迹掩去了大红喜庆的凤褂应有的娇艳,一个暗色的血点沾在那翅几欲腾空的飞凤上,就像一滴痛彻心扉的泪。
她的眼前不断扫过他悲痛欲绝、带着深切悔恨的模样,冲自己怒吼,叫她滚。那双从来只被她一个人占有的瞳孔,已被背叛的愤怒淹没。
他刺向她肩膀的那一剑,刺穿的是她疲惫不堪的心;
他击向她的那一掌,打散的是她孤立撑着多年的生存欲望;
他望着她厌恶的眼神,已将她的灵魂一片片剥落……
宁红袖的脚步愈发沉重,已然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不知道能上哪儿去,她早已没有家……她无力的倚着一棵树慢慢坐下,烈烈灼目的阳光像是在嘲笑她的绝望,烘得她心烦意乱。
一个苏绣锦囊从她怀中掉出,有一层迷蒙的光晕笼罩着。不知是眼花还是意识消散,宁红袖竟觉得这就像上天留给她的最后一道门,走进去,她就彻底解脱了。沈青颜给她的另外半粒毒药,为了钳制她背叛暮月山庄的毒药,此时竟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宁红袖慢慢打开锦囊,半粒淡黄色的药丸跌入她的掌心。
远处依稀传来歌女悲戚戚的吟唱:“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者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正应了宁红袖的痛彻心扉,情已逝,梦已空,今生与郎终不见。她毫无犹豫,一口吞入那半粒淡黄色的药丸,然后带着解脱的笑容,悠然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