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得发白的天空絮絮扬扬的飘落起不大不小的碎雪。
郎觞轩就如一个时辰之前那样,定定的倚站在雪中,任由冬季里调皮的雪精灵在他发梢、眉间、斗篷处戏耍,也一动不动。雪中他的瞳色剔透更甚以往,烟灰色接近银灰色,空洞洞的眺着远处,被冻得青白的手指在腕间摩挲着——
那条已经陈旧得褪去鲜艳颜色的红绳牢牢的系在他的手腕上。
时间能褪去得只是光鲜华丽的外表,却始终无法掐断外表下坚韧执着的联系。
“郎公子,你还在这儿?”
郎觞轩闻声侧头,空洞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温度,挟带着嘴边的笑容:“你终于出来了。”他眼中的那片白色,比皑皑白雪更纯净,映出他眼底的温存。
她淡笑着点头回应,说不出的疲惫包裹着她的身躯,“能陪我四处走走吗?”她的笑容掩不住声音的无力。
“走吧。”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行至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得见两人踩着积雪的吱吱声。
“你怎么不说话?”沈青颜终于率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浅浅的笑着,也不看郎觞轩,自言自语的问。
“你想让我说话的时候,自然会开口的。比如……现在。”他笑着回应。
这本就是一种默契,虽然暂时消匿于她记忆的深处,却常驻进他的骨髓。他侧目凝望着她的侧脸——
白皙剔透的肌肤犹胜寒雪,大病初愈的倦意趁其不备爬上她清丽脱俗的容颜,眼眸仍旧通透黑亮,却少了平日的平静释然。她心里有事,一时抑郁难解。
郎觞轩收回注视的目光,加快脚步向前走了几步,修饰有致的手指果断的折断冬雪素裹的翠叶,满枝的积雪随着这一震动簌簌下落,落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的只顾拂去叶尖的冰凉,转过身递到她的面前:
“会吗?”
沈青颜一愣,接过寒冬时节仍鲜绿的叶子,摇摇头,苦恼的笑笑:“很久没练了,不知还行不行……”话音刚落,耳边已传来那缕仙乐般的旖旎之声,飘逸、悠远,还带着……深深的寂寞。
清瞻园清静的后园小路,叮铃细碎的钥匙碰撞声杂入远处飘来的幻灵之声,握着钥匙的身影也不住停了下来,竖耳倾听。
琴瑟合鸣,丝丝入耳,搅乱的,却是旁听者的心。
如火般燃烈的鲜红在一片雪色天地中是那样的显眼。宁红袖迟疑片刻,绕向树后,隔着湖,遥望对岸两个倚肩而立的人影——
如出一辙的姿势,双手举至唇边,同样淡然清冷的神情,同样游弋于尘世之外的气质,如此空灵的音色,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吹奏出来。
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刚才自己从湖边走过时,他们有没有看见?只怪这场罕见的大雪将世界包裹成天地一色,偏偏沈青颜一身素装,郎觞轩身上掉落的雪花成了天然的伪装,而自己当时心不在焉,连周围环境都没太注意,万一……
宁红袖皱皱眉,不敢多做耽搁,悄然按原路返回,绕至澹然厅后的小路,走向掌中钥匙原本的归处。
容显独坐后厅,冉冉的炉火和他一道,记录着刚才那段谈话……
前厅众人,眼睁睁看着沈青颜扬着头,带着清冷难以琢磨的神情,枉顾旁人的离去,留下一屋异香。
“庄主……就这么放沈姑娘走?”冯元彪试探的问,却见容显疲惫的摆摆手,长叹一口气:“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庄主!沈青颜是嫌犯,是害死我弟弟的凶……!”冯元彪的语气急迫起来,但硬生生被容显同样不耐烦的口气打断:
“我说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生硬的声音只坚持了一句话的空当,又被一种无力的倾轧打乱了,容显满是倦意的闭上眼,重复了一遍:“都出去吧……”
“庄主!庄主!”待众人面面相觑,正准备退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外厅由远及近,拿着长枪的守卫不顾礼仪,冲进后厅,跌跪在容显脚边,冯元彪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他,狠狠一推,将守卫推出四五米远,后仰摔在地上。
“干什么!清瞻园的人哪来这么不守规矩的!”冯元彪一脸愠意,挡在容显身前,一手叉着腰,不满的瞪着地上的守卫,眼角扫向掉在一边的长枪,眉头皱的更深:“谁准你带武器进来的?谁教的规矩?”
守卫跪爬起身,指着厅外,“禀庄主、门主,先前带回来的那个女犯人逃出来了!兄弟们拦不住,已经死伤不少了!”
“什么?怎么现在才报?”冯元彪气得摔衣袖,还记得回身作辑告退:“庄主,我立刻就去看看。”
“嗯,”容显直起身,待冯元彪风风火火离开后厅,才冲爬倒在地的守卫说:“去,命人将公子放出来,你们几个,都出去看看!一个女子,整个清瞻园的守卫都拦不住,外人还道我暮月山庄没人!”他冷眉横向垂手离在一旁的元老级属下,不再说话,率先迈着大步向外走去。其他人赶忙亦步亦趋的跟上。
天地间纯净通透的的雪白间,瘦削冷冽的黑色身影在漫漫白雪间炫舞,刺眼的鲜血一次又一次的洒在白净的雪地上,刹那间如一朵朵明艳的花儿,带着死亡的气息。
聂澜风手握短柄弯刀,招式矫捷狠毒,自是尽了八九成的功力。清瞻园的守卫一波又一波的涌向她,她的眼中却看不见半点怯意,阴冷冷的娆起一丝冷笑,袖中万针齐射,眼前的守卫就如一个个木桩,毫无生命痕迹的倒下了。
车轮战一轮接一轮的下来,胜负早已分得清楚,剩余的守卫已无人再敢上前,严严实实的将她围了一圈又一圈,严阵以待的盯着她。
“哪里来的妖女!”只听一声恶咤,冯元彪从众人头顶跃过,赤拳挟带哧哧掌风就冲聂澜风袭去。
聂澜风不紧不慢的侧身躲过,冷笑道:“怎么?暮月山庄就这点能耐,连冯门主都要亲自出手了吗?”谈吐间,手中的短柄弯刀化作一道银色的弧线,划向冯元彪的胸膛。
冯元彪怒瞪一眼,不敢轻敌大意,也顾不上与她口舌相争,心念绝不可扫了暮月山庄的威风,拳下自是不客气的使出当家本领“冯门长拳”,借由深厚的内力出手制敌。聂澜风也非省油的灯,短柄刀化作双头弯刀,横扫着迎向冯元彪的长拳。
正当刀拳相接的瞬间,只听冯元彪“啊”的一声,一片银箔携着鲜血射入白皑的雪地中,鲜血沿着箔片刃间慢慢低落,渗进雪中,如刀锋般锋利的银箔在白雪映射下耀着金属的银光。聂澜风的短刀趁机砍向冯元彪空洞大开的胸膛,要不是冯元彪反应及时,侧旁避过,恐怕难逃开胸破肚的惨状。可惜右肩猝不及防,被锋利的刀尖狠狠划出一道深裂的口子,鲜血顺着衣袖滴滴滑落,说不出的狼狈。
“你使暗器?”冯元彪又气又窘,硬要挺直胸膛掩饰他的狼狈,直斥道。
聂澜风嘲笑的扭过头,“冯门主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好笑?”她的眼眉被笑意溢满,眼神穿过冯元彪,直直望向他身后。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心亭的顶部,一个同样窈窕的女子穿着黑色的紧身服,面遮黑纱,指间紧夹着的银箔片与射伤冯元彪的如出一辙。她隔湖居高临下的望着对岸满是惊恐的眼神,掩在面纱下的樱唇微微扬起,带着不羁的笑意,手中第二片银箔化作一道闪电,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向孤零站立在众守卫之外的——
暮月山庄庄主,容显!
冯元彪瞪大眼睛,还未从惊诧中回神,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道银光带着炽烈的杀气从眼前驰过。聂澜风毫不含糊,跃身就冲容显刺去。双头弯刀脱手飞速的转动,阻挡在容显身前的守卫被烁着凌厉银光的“圆盘”扫过,一个个闷声倒地。精巧的小匕首正对着容显的心口,直直的刺去。
就在刀尖抵上容显衣衫的那一秒,忽地,匕首如泄了气的的皮球,失去了劲风的杀气,就在容显的眼前,顺着他墨绿银丝线的长袍,跌在他的脚底。那个瘦削冷冽的黑色身影如同她手中的匕首般,僵硬的定在半空中,然后软塌塌的滑在地上,沿着容显脚下的台阶慢慢滚落……她胸前的衣衫间隐隐显露出的汉白玉双月玉佩,比她的死更震撼着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心。
聂澜风直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完美的计划会夭折,为什么?杀死她的不是冯元彪的劲拳、不是暮月山庄守卫手中的长枪,而是她背上那片再熟悉不过的银箔片,那片来自她同门师妹的银箔片……?
她的意识渐渐冷去,眼前最后浮现出的,是不久前,那个出现在地牢的红色长裙和那张熟悉的娇媚笑容……
“小师妹,别说我没提醒你,师父有令,要杀容逸之!你一味的包庇他,万一师父怪罪下来,你我谁都担不起!”阴冷的监狱,仅有的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冷得摄人的飘雪。聂澜风单薄的衣衫早已御不住南方罕见的严寒,她双手环抱胸前,肩膀瑟瑟发抖,背对着那个火红长裙,不让她看到自己冻得禁不住打颤的牙齿。
温暖厚重的御寒衣物轻轻裹上她的肩膀,只听说道:“澜风师姐,你不会怪我打了你那个耳光吧?”阴影下的那张脸阴晴不定,装饰有致的发髻上,金色的蝴蝶发簪几欲展翅飞翔。她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明白师父真正的意图……师父最想对付的是谁?容逸之只不过是还未上位的少庄主,真正能一呼天下应的,只有一人——庄主容显。澜风师姐,红袖自问辈分、武功皆不如你,师父向来对你寄予厚望,若你能杀了容显,岂不是大功一件?”
聂澜风心念一动,压着调子回道:“小师妹,你这么费心竭力的帮我,可是有所求?”
宁红袖轻笑着端起特意准备的暖酒热饭,送到聂澜风面前:“澜风师姐,你这是在笑话红袖吧?你当然知道这是为何……”她娇笑着扭过头,“只要你答应不伤害容逸之,让红袖如何帮你都是好的。”
聂澜风胜券在握,得意的笑着,接过一杯热酒,一杯下肚,一股热气从喉间烧到五脏六腑,全身说不出的暖和,“又是为了那个容逸之!你对他当真是死心塌地,可怜萧师兄对你一片深情……”
“不,”宁红袖一脸正色的否认,“红袖一早就对萧师兄表明心意,不敢让他有多余的念想。倒是澜风师姐你……同门师兄妹都知道,你才是和萧师兄最般配的人,你应该尽早让他明白你的心意才是。”
聂澜风被猜中了心事,砰砰心跳,“别……别胡说!”她顿了顿,眼前立刻浮现的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她摇摇头,阻止自己的杂念,“难怪师父那么疼爱你,也亏难你有这么一颗七窍玲珑心。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当然有,”宁红袖的笑意更深,压低声音,在聂澜风耳际窃窃私语……
“这不行!”聂澜风只听到一半,厉声拒绝,人弹出半米远,警惕的瞪着宁红袖。
“哦?当真不行?”宁红袖笑吟吟的逼近,高深莫讳的笑容让聂澜风足底的寒意一直延至颈后。“我从来不强迫人做他不愿意的事,只是……不知道这‘三日断肠’有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她晃了晃手中剔透的水晶瓶,乳白色的粉末如流沙滑落,埋葬的,是聂澜风最脆弱的神经。
聂澜风震栗不止的指着宁红袖,连声音都不可抑制的发颤:“你……你偷师父的……?”
“你尽管放心好了,毒在我这儿,解药也在我这儿。这里是半粒解药,剩下的半粒,事成之后我自会给你。”宁红袖笑颜如花,五指摊平,掌心间小拇指盖般大小的药丸此时比千两黄金更珍贵,“我的好师姐,我怎么会害你呢?”她笑得如此灿烂,带着运筹帷幄的自信。
只要是为了那个人,就算让她倾其所有,她亦不会皱眉!
一批接一批的守卫在冯元彪一声号令下,冲向湖心亭,追赶刺杀未果的刺客。
“好热闹,你不去看看?”郎觞轩的指间划过手中的漆器,漫不经心的说。
沈青颜摇摇头,摩挲着手中的绿叶,“清瞻园里这么多人,能出什么事?我一个外人多管闲事,说不定还遭人嫌呢。”
“说得有理。”郎觞轩扬眉,“真热闹,不知道还以为野猪冲进园子了。我们回去吧。”他转身,随时准备离去。
“嗯。”沈青颜顺从的点头,与郎觞轩并肩而行,她回头望向那片结冻成冰的湖面,如镜面般光洁,只那一瞬间,就像一柄大刀的刀刃,闪着寒光……
夜间,怡芳斋。
屋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清瞻园热闹如白昼,火光映天,到处都是搜罗刺客和紧戒的守卫队。
月吟端上一壶新砌的茶,在沈青颜身旁坐下,说起自己从园中侍女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那刺客身上带着双月汉白玉佩,就这么……”她伸手比划着,“一下掉出来了,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容庄主当时就下令放容公子出来,现在已经下令严查,到底是谁丢了这么贵重的信物。冯门主这回可说不出话了,听说过两天就要给冯四爷办丧下葬,毕竟拖了这么久。”
“是么?”沈青颜用杯盖轻轻划过茶杯,吹着气,一副云淡风清、事不关己的样子,对月吟千方百计搜罗来的消息不以为意,“刺客呢?抓到了吗?”
“没有,不过倒确定是圣域的人,”月吟声音放低了些,凑到沈青颜耳边悄声说:“要我说,那个女刺客多半是立功心切,自顾自为的演了这么一场好戏,哪想到在老虎头上拔毛,被自家人清理门户。别人不知道,我们可明白,冉姑姑再怎么说,也是从风铃谷出来的,总不会为难容庄主吧?都是自家人……”
“这话跟我说行,到了外边可别胡说,会给师叔祖添麻烦。”沈青颜打断月吟的推测,笑容转瞬即逝:“只怕,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她沉吟片刻,又道:“月吟,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烛火摇曳,在墙面上勾勒出两个紧凑的人影,仿若一把刀口大开的锋利剪子,随时准备剪断维系在清瞻园另一头那一对情侣之间的红绳。
深黯夜空下,漫天火光点亮着另一个人的不眠之夜。
容显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只要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响起沈青颜的话:
“红袖姑娘早已是圣域的人,她被安插在暮月山庄多年,山庄内究竟出过多少事,青颜不知,但师叔祖明白。她和容公子感情深厚,若到时身份曝露,容公子能否受得了这个打击,快刀斩情丝?若非不能,容公子夹在师叔祖和红袖姑娘之间,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容显烦躁的坐直身子,头痛欲裂。若当事人不能快刀斩情丝,那么挥刀的只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他紧握的拳头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一个重要的决定,已经悄然在他心中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