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的街道仍然喧闹,月吟走到窗前,掩闭镂花的窗棱。烛光微弱的影像在纸窗上晃动,房间的墙壁上拖出一个孤独的人影。白裘皮斗篷还暖暖的拢在她的肩上,如她的脸色一般惨白。
沈青颜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蓝白花釉瓷碗,冲月吟柔和一笑:“窗边风大,别站在那儿。”说着,将瓷碗小心翼翼的放在房中间的圆桌上,“来,把药喝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耳垂上,驱散指尖的炙热,嘴上还不忘念叨:“几时见你身子这么弱,吹吹风也能生病。明天还有赶远路,可别病倒了难受。”
“小姐……”月吟戚戚焉望着素衣淡颜的沈青颜,胸口堵得慌,她多想说,这不是伤风,是心病。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顺从的行至桌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有这么好喝么?喝得这么急。”沈青颜稳了稳月吟肩上的白裘皮斗篷,笑道,“行了,快睡吧,明儿个睡醒就不难受了。”
“嗯,”月吟没有反驳,胸口却闷得胀痛,五味杂陈在她心中翻滚,她本就不是多能沉住气的主儿,当即脱口而出:“小姐,柳家门院前……你为什么直呼郎公子的名字?”
沈青颜一愣,不知月吟没头没脑的怎么蹦出这么一句话,失笑道:“这算什么问题?”
月吟局促的裹紧身上的斗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急急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和郎公子不熟,怎么……?”
沈青颜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依桌边坐下:“他在大庭广众下说我是……”妻子二字沈青颜到底害羞说出口,打了个晃子:“我只好直呼他的名字,难道还真让我叫他相公不成?”她如雪的肌肤透出一阵晕红,好不容易稳住调子:“当时救人要紧,只得将错就错。”
“你当真不记得……”月吟关注着沈青颜的每一个反应和表情,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只说了一半,又生生咽下去,惹得沈青颜莫名其妙的望着她,不知她究竟要什么。
她掩着嘴轻笑道:“我们月吟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这么沉得住气,一句话对半说了?”沈青颜完全误解了月吟的反应,取笑道:“郎公子相貌不凡,仪表堂堂,若我们的月吟嫁过去,衣食无忧,倒真了了我一番心愿。”
“小姐!”月吟“噔”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嗔怪道:“别拿月吟开玩笑。”她眉宇一垂,眼色黯然,“月吟只求,能永远留在小姐身边,嫁不嫁人,月吟不想。”
沈青颜抬头望向这个与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随身丫鬟,怔怔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拉着她的手,宽慰道:“傻丫头,尽说傻话。我逗你玩呢,行了,快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
月吟这才乖乖的除衣上床,沈青颜特地在屋角点起一炉薰衣草香,哄她入睡。见她呼吸渐渐平稳,才蹑手蹑脚的出门回房。
是夜,在悦来客栈的另一间客房中,郎觞轩倚窗而站,耳边反复回响那一声久违多年的“觞轩”。
漆器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儿,被移到唇边,妖娆的乐声随着夜风,飘绕入天,传至同层另一边那间房中,惊起一个个噩梦。
那晚,月吟睡得极不安稳,零碎破裂的臆想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时而看见沈青颜眼中满是悲怆望着自己,时而又听见那个熟悉的月白长袍背着手质问:“你为什么没有照顾好颜儿?”
第二天,待沈青颜推门欲唤醒月吟时,她已是满身大汗,额头宛如烧红的炽热,昏睡间仍痛苦的皱着眉,呓语不止。月吟彻底病倒了。
萧条的郊外官路,夹道两边的枯草足有半人高,在寒风呼啸中左右飘摇,涌成一波接一波的浪花。
数十人的车队从官路上经过,打头的旗帜上,弯月标志迎风飞舞。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率先骑着黑色骏马担当开路先锋,在他身后,两匹通体雪白的西域大马分别驮着一金一白对比鲜明的两位俊逸公子——
一个面若冰霜,一个笑甚春风;一个幌神的深思不语,一个则时不时向后方的精致马车频频观望。
再往后,四匹桃花马拉着一辆粉帐金边的雍容马车,遮窗的纱幔时不时被风吹起,车中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整个队伍浩荡缓慢,看似官家出游,又似富人踏雪,一派闲云雅致的潇洒。
马车中。
月吟躺在沈青颜的怀中,身上盖着羊毛绒被,神志不清的咕哝胡语。昏沉中说得胡话不着边际,却带着极度不安的情绪,惊叫、呻吟、哭泣,不知在她梦中是怎样的幻境。
沈青颜仍旧穿着那件白裘皮斗篷,连蓬的帽子置于脑后,郁金香珠钗随着马车颠簸,在发鬓边来回晃动。她手中拿着一幅方帕,时不时擦去月吟额鬓的汗珠,柳眉紧紧的蹙在一起,扭成重重的结。
在她印象里,月吟身体历来好得很,极少生病,偶尔感冒,也从未像现今这般说胡话、发高烧。
在她身边,红衣少女抱膝而坐,望着窗外白马上的心上人,间隙也会偷偷打量同车的主仆二人。
“她病得不轻,要不要在前面的城镇歇脚,找个大夫看看?”宁红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用。”沈青颜一边拭去月吟额上密密的汗滴,一边摇头婉拒宁红袖的好意。
宁红袖倒是忘了,这世上上哪儿找比沈青颜医术更高明的大夫?想到这儿,她当即闭嘴不语,重新转向窗外,凝视高眺着湛蓝无云的冬日晴空。
一对大雁排成人字型列队飞过天际,发出尖刺的鸣叫。荒草丛中的麻雀禽鸟振翅飞出,扑腾着翅膀。
相比之下,整个车队阵势不小,却安静得异常。车外静悄悄的,只有马蹄咯噔咯噔的声音;车内更静,甚至能清楚的听到沈青颜和宁红袖发间珠钗发簪碰撞的叮当声响,还有月吟厚重的呼吸声。
郎觞轩不知何时退到马车窗边,骑着西域白马,侧头探向窗中:“月吟好些了吗?”
沈青颜摇摇头,没答话,但表情已将答案写得清楚明白,月吟病得不轻。
“不要走!”昏昏沉沉躺在沈青颜膝间的月吟无挣扎的呢喃喊叫,手舞足蹈,“对不起,对不起……我对天发誓,决不让任何人伤害小姐……我发誓……”
沈青颜的心紧紧一抽,说不出什么滋味,紧抿着嘴唇,牙关死磕着,痛苦的闭上眼。
隔着窗帘,她的表情模糊而难过,郎觞轩忍不住伸手搭在马车窗上:“到下一个驿站,我们休息吧,你开个药方,我想办法给她抓药。”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别担心。”
“嗯。”沈青颜点点头,此刻,她还能说什么呢?即使在重病昏睡中,月吟心中放得最重的仍是她。而号称医术多么高超的自己,对月吟的病情却有些束手无策,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急促的阵阵马蹄声从他们车队后方传来,激起大群麻雀从高高的枯草中再次林罗飞起。宁红袖探出头向后张望,领头人竟是……?
“逸之哥哥!是他们!”她冲马车前的容逸之高喊。
领队的冯元彪、容逸之和与马车并排骑行的郎觞轩,均本能的向后张望。
后方的人马高调疾奔,所经之处乱尘敝眼,黄沙漫天。领头人一身黑衣,同色的斗篷在风中跋扈飞扬,双目精明有神,如雄鹰般锐利,身后背着的银制长枪在冬日暖阳映射下灼灼奇光。
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骑的男子,高额深目鹰钩鼻,一副外族人的长相,嘴唇薄而细长,邪妄狂傲的似笑非笑。他似乎有意赶超领头的黑衣男子,手中的马鞭挥舞频繁,座下骏马发了狂似的疾奔。不多一会儿,就要超过沈青颜等乘坐的马车。
冤家路窄!
宁红袖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几乎嵌入细嫩的掌心,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下颚曲线因为强抑的愤怒而绷紧高昂着。
就算他化成灰,她也绝对忘不了他对她的无理!那个名叫“骏爻”的异族男子,西楚的三皇子,只有死,才能洗清她对他的仇恨。
同样昂着头远眺的还有马车旁的郎觞轩,下颌也绝立的高昂着,勾勒出完美的线条。他的眼中没有愤怒,而是一种超越的淡淡然,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从脚跟延至发梢。他望向的是领头背枪的黑衣人,对他身边并骑的骏爻视若无睹。
容逸之也认出了那一队人,领头的黑衣人是红袖的救命恩人,西楚云王的左使鹰准;而他旁边的,很不巧,是红袖、乃至暮月山庄的仇人,所谓的“三皇子”骏爻。虽然他无法看到马车内红袖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红袖那能燃烧马车的出离愤怒。
两队人马愈行愈近,对方同时也认出了容逸之。骏爻所骑乘的骏马从马车旁飞速掠过,从郎觞轩身边飞速掠过;紧接着,鹰准的黑色坐骑也从他们身边掠过,如万丈光影。
电光火石的对视,充满火花的碰撞,一触即发的危机,就在速度瞬间的超越间,迸发了!
鹰准所率领的黑甲精骑在车队前的路口急刹停下,并迅速排成两列,留出中间一条道来。鹰准和骏爻高坐于马背上,并立行出,走到队列的最前排。与此同时,身后的黑甲骑兵迅速收拢,站成整齐有序的队列。
“西楚云王的黑甲精骑?”车队最先列的冯元彪扯紧马缰绳,正对眼前不知敌友的阵列。
“我们和暮月山庄当真是冤家路窄啊!”骏爻率先带着轻妄的笑意,不冷不热的说,“美人儿是不是在马车里?怎么,想不想我啊?”他高声冲马车叫嚷。
“啪!”束发的王冠被打落在地,骏爻甚至连暗器都没看清楚,只见头顶上晃过一个白影,飞速飞回至容逸之手中。他手腕一甩,白色的折扇在他手中轻摇:“休得放肆!”他出言反激,带着挑衅的意味。
“你!”骏爻高高扬起马鞭,一脸凶神恶煞。
“三皇子,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一直在旁冷眼无言的鹰准终于开口,冷冷的提醒道。
“正事?这就是正事!黑甲精骑听令!给我掀翻那辆马车!”他手中马鞭一指,指向粉帐金边的马车。
“谁敢动?”鹰准几乎同时下达了意思完全相反的指令。黑甲精骑纹丝不动,整整齐齐的排在二人身后。
“左使,你但敢违抗我的命令?”骏爻恼羞成怒的质问。
鹰准眼中锐利的精光迅速扫过马车,以及马车旁那个身影……瞳孔瞬间放大!半秒后,他准确无误的发出命令:“我们走!”自己率先调转马头,向后奔去。黑甲精骑随后井然有序的退列,一个接一个的紧紧跟随在鹰准后面。
骏爻眼睁睁的看着强大的后援撤离,气得直瞪眼。正准备忍气吞声跟着大队前奔,却听身后一声娇斥:“冯门主!给我活捉他!”
火红的坠地长裙在马车前迎风摇曳,金色的蝴蝶迎着阳光迸发出十字星的烁点,腰间的忧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俏丽的丹凤眼中尽是怒意,炽热得喷出火来。命令,从宁红袖嘴里毫不犹豫的说出来:“活捉他!就是为暮月山庄立下大功一件!”
还没等冯元彪反应,他身后两侧的近卫队已群情激昂,烈马举起前足,朝天嘶吼,众人“噌噌噌”的拔出腰间佩刀佩剑,蹬着马肚子,向西楚三皇子奔去!
火红色如喷薄而发的火焰,急速点燃了两派间的战火。
骏爻惊慌失措的调转马头,但早已错过时机,只瞬间就被槖龠门近卫队团团围住。他们手中的利剑钢刀映射出冷冽的寒气,若非宁红袖下的命令是“活捉”,这数十把利器怕是已从高空劈下,正对骏爻的头颅。恐惧逐渐在他傲慢邪佞的细长眼梢中晕散开来。
距离他几丈远的金边马车旁,郎觞轩独自轻蹙眉头远远看着,挺拔身姿僵直的坐在马背上,下颌高高昂起,寒风吹乱的发丝缠绕他颌下硬冷的曲线。他不经意间望向车中白色身影,只见她莫衷一是静默在车内,对车外的纷乱漫不经心。
相比之下,容逸之可不如他们二人那番轻闲,红袖对骏爻的仇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忆起在洛城郊外重遇红袖时的情形,当时她身披着被掳前自己给她的罩衫,罩衫下的红色长裙有些狼狈,肩膀处裂开一大道口子……他怎么会没想到?骏爻绝不仅仅是掳走她而已,或许,还曾冒犯过她!想到这里的同时,容逸之满腔的怒火直冲到头顶,腿下一夹,座下骏马撒蹄奔向被团团围住的骏爻。
他操过近卫队员手中寒风闪闪的利剑,手腕灵巧翻动,剑刃停留在距离骏爻白嫩颈脖处半寸的地方。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两颌的肌肉绷直,剑眉飞扬深入额角,眉宇间划出一道深深的皱褶。
利剑森森寒气透过脖子细嫩的皮肤渗入骏爻的四肢百骸,他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生死全不在自己掌握中。他用尽气力才使牙关不再颤抖,瞳孔却放得老大,瞪着眼盯着容逸之的一举一动。
容逸之也同样回瞪着他,剑刃逐渐靠近骏爻颈部皮下泛青色的血管,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天人交战,情感告诉他“此人该死”,理智却劝阻他“不能杀他”。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银色的长枪从天而至,直直插向两人之间的泥土地上,马儿受惊跃起,猛地退后几步,团团围住骏爻的暮月山庄近卫队被迫乱开,包围圈露出一条缝隙。容逸之手中的利刃不知被何暗器打落,“噌棱”一声跌落在地。
骏爻获释般趁乱逃出包围圈,他身后,黄沙漫舞,黑色的骑兵奔涌而至,领头的鹰准率马挡在骏爻和容逸之中间,从马背上探身拔起擦入地下的银色长枪,以战斗之姿将枪头对准容逸之和紧护在他身边的暮月近卫队。
“容少庄主,我们又见面了。”鹰准一袭黑衣,威武的肩甲连着同色披风,在乱风中高扬,一手抽紧马缰,一手紧握银枪,礼貌而不谦恭的对着容逸之说道。他雄鹰般犀利的眼穿过容逸之的发际,透望向远停在他身后的金边马车,这个眼神只一瞬,很快收回来,重新直面容逸之的怒视。
“鹰左使,我还道你已经不屑再与这个混蛋为伍,才助袖儿逃离他的爪牙,原来……不是这样。”容逸之简短而冷淡的回应,鄙夷的扫过鹰准身后被黑甲精骑层层保护的骏爻。
“鹰准将红袖姑娘送还,只是不愿西楚和暮月山庄之间有什么间隙,伤害了两边的感情。”鹰准不卑不亢的回应。
“是么?你这么处心积虑的为西楚打算,不知道你们家主子领不领情?”容逸之反唇相讥,盯着骏爻的眼神弥漫杀气。
鹰准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和不快的情绪,面无表情,甚至无视骏爻脸上青白易怒的神色,冷冷的斜瞥向骏爻,一字一顿的说:“云王有令,要鹰准将三皇子平安送回。其余俗事,鹰准一概不理。”
还没等容逸之笑出声,骏爻已气得脸色发青,冲鹰准怒吼:“鹰准!你说什么!”
鹰准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眼角瞟向策马恭候在容逸之身后的冯元彪,拱手一辑:“冯门主。”
冯元彪冷冷哼声,把头扭向别处,毫不领情。
鹰准不以为意,握拳冲容逸之一礼:“容少庄主,可否行个方便?”他说着,远望向车队最后方那辆马车上迎风直立的宁红袖,同样施以一礼,喻意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