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门院。
一把巨大的玉质弓箭被两个大汉合力抬在肩上。红纸黑字的牌子上赫然写着:
“中红心者,黄金百两。
中八环以上,东海明珠一颗。
五环以上,台上礼物任选。”
箭靶旁两张红木亮漆的官字台平列而放。
左边台子的一边黄橙橙的金条垒成金字塔形状,另一边镀金的器皿上呈放着一颗光泽温润的珍珠。
右边台子上,零散的摆放着各种玉器、发钗、首饰,摆得凌乱,丝毫看不出它们应有的价值。
一个挑战者上前,中等体型,虽不算壮硕,但看着也颇为结实。只待他摆出阵势,沈青颜等几人已看出此人有些练家功底,好歹也练过外功。
只见他拱手抱拳,冲台上的柳家家眷致意:“在下洛城王一水!特来挑战!”
王一水手掌上翻,叉着腰,劈着腿,就要从两个大汉肩间取过玉弓。他的手紧紧握着弓身,臂间的肌肉因为使劲而鼓起,而那把弓——
纹丝不动。
围观众人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
月吟挤进人群中,为沈青颜生生挤出一条路来,郎觞轩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在距离射箭人最近的位置。看着挑战者意气风发的上来,沮丧尴尬的下去。反复两三次后,再无人敢上前挑战。
柳家管家在台上高声疾呼:“还有哪位高人要上前挑战?”
台下无人应声。
月吟小声在沈青颜耳边嘀咕:“我还道柳家出手阔绰,原来摆了个霸王阵,料定谁也拿不走他们的百两黄金。”
“我倒想看看,要真有人赢得百两黄金,不知柳家少爷又是何嘴脸?”沈青颜轻视的眺着高坐台上的柳家少爷——
一副标准纨绔子弟的行头,穿金戴银,脖子上戴着足金的同命锁,拇指上套着巨大的翡翠扳指,两位姿色不差的丫鬟供奉左右,一人端着水果,一人端着空盘,供他吞吐;他身后坐着三位头梳盘髻的少妇,时不时以幽怨的眼神瞟向他,想来必是他的三位妻妾。这样的男人,还想染指豆蔻年华的张小嫚,沈青颜立时更不耻。
“想看吗?”郎觞轩听见沈青颜的话,笑着跨前一步,应了柳家管家的吆喝,手中的梳状漆器飞快在五根手指间灵活翻动:“我来试试。”
“你?”柳家管家不相信的打量着眼前的俊美公子,文绉绉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天生高贵傲然的气质有别于众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嫩的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儿,他不禁挥挥手:“这位公子还是别试了吧,这弓可沉。”
郎觞轩踱前两步,手中把玩之物转得更快,他轻瞥管家一眼,故作无奈的表情:“我也知道这弓沉,可偏偏我妻子看上了你们摆着的那根珠钗……”他伸手一指,宠溺的望向沈青颜。
沈青颜登时双颊飞红。妻子?他撒谎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围观女子们的眼神“唰”的聚集在她身上,有嫉妒、有羡慕、还有惊艳。
月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郎觞轩,又看了看沈青颜,心下翻腾,说不出什么滋味。
柳家管家登时释然,大笑道:“原来是为博红颜一笑。好吧,那你上来试试吧!”
“慢着,”郎觞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晚风扬起他鬓间的碎发,烟灰色的瞳孔烁如繁星,闪着奇特的光芒,他嘴边含笑,带着魅惑的妖魅:“若我三箭齐中红心,又当如何?”
全场人“哗”的议论开来,这必成洛城一个月的谈资!
管家不知所措的望向台中看好戏的柳家少爷,等待主人的裁定。柳家少爷显然听到了郎觞轩的话,甩起宽袍大袖,迈着官步走至台前,半蹲于半人高的台上,斜睨台下口出狂言的挑战者,带着威胁:“你若三箭齐中红心,台上所有的东西任你取!全拿走都行!但……”他话锋一转,细小的眼眉中瞬过狡诈的芒亮:“你若输了,你那位娇妻,可就是我柳家的人了!”
“好。”郎觞轩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言为定。”他声音不大,却时时透出一种至尊的威严,不怒自威。柳家公子一身金银华贵,在他身旁却如褴褛衣衫,相形见惭。当然,这是旁观者的感觉,柳家公子可不会这么想。
转瞬间,沈青颜竟成了两个男子手中的赌注,这一赌,竟是她的终身。
此时她的眼波仍如一池静水,看不到半点波澜,许是夜色渺渺,黑漆瞳色竟由黑转蓝,变成如夜幕般沉溺的深蓝色,犹如蓝宝石般静谧。她的目光停留在郎觞轩身上,静静的望着他……
台上,玉质弓箭再次被两位大汉齐肩搬上台,停驻在郎觞轩的身旁。
他能感觉到来自台下默默的注视——
有探究,有迷惑,还有一丝猜不透。
他背对着众人,小心翼翼的将惯于手中的漆器放入怀中,伸手握上冰凉的弓箭……
玉器特有的温润青色在深蓝色天幕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入郎觞轩的手中,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紧紧握着它,月白色的青衫仿佛都被勾出青白的水银色,剔透的玉色将他从头到脚描出一个挺拔的身型。巨大的玉弓在他手中宛如瑶琴、古筝或任何乐器,与他相得益彰,全无武器的杀气。
三支镀金箭牢牢顶着弓心,箭尾的祥翎压着紧绷的弓弦——
三箭齐发!三道金光在众人眨眼间飞速掠过,瞄准远处靶心的殷红!
“嘚嘚嘚!”整齐的三声,三道金光稳稳的射入那撮殷红,只一瞬间,三支金箭准确无误的插入麻质的箭靶!
全场翻了锅似的炸开,眼前惊艳的一幕足可以让他们回去吹嘘半年,编出各种版本的演义。
持弓的月白色公子,连气都没喘,随手将弓箭丢给负责背弓的两个彪形大汉,就像抛弃一壶酒、一件换洗的衣衫、或一把轻巧的长剑,那么随意、那么轻松,若不是彪形大汉脸上吃力痛苦的表情,谁也想象不出那把弓究竟有多重。
“好了,该选奖品了。”郎觞轩拍去手上的污尘,好像刚才握着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烟灰色的眼眸中笑意全无,冷冷的直射向台上目瞪口呆的柳家公子,一股寒气宛如从地底喷薄而出,瞬间围绕在他四周,有种压迫性的震慑力。“你是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他看都没看箭靶两边摆满金银珠宝的官字台,只盯着柳家少爷一人。
他的眼神那样的冰冷,犹如三尺冰封的彻骨,冻得柳家公子连说话都打哆嗦:“你……你想要什么?全……全部拿去就是了!”
“若我要的是你项上的人头,又该如何?”当郎觞轩妖色的瞳孔扫向柳家少爷,用平淡得不像话的语调说出骇人听闻的威慑时,可想而知,在场人是何种反应。就连沈青颜都愣住了。
唯一没被吓到的,大概只有沈青颜身边的随身丫鬟,月吟。
如同十多年前那般高贵和冷酷,温柔和残忍在他身上竟然那么完美的融合着,凡是伤害到沈青颜的人,在他看来都只有一个结果——
不需要占卜问卦,就能看到的结果,毁灭,彻底的毁灭。
毫无疑问的,他在报复,若不是柳家公子的恣意妄为,张小嫚不会悔婚,沈青颜亦不用替她登上高台,那也就不会有她从高空坠落的危险。
所以,他该死!毫无疑问。
这个看似完全不合理的逻辑,到郎觞轩那里,就变得合情合理。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月吟更了解他的想法。
正如十年前,没有人比沈青颜更清楚他的脾气一般。
月吟回过神,结束心中胡想,再看向台上时,柳家少爷身前已齐齐站了八个手持钢刀、全副武装的家奴。
郎觞轩就在他们面前五步距离,背着手,面无表情。
这种静默的等待最是折腾人,看不出对方何时要出手,要怎么出手,柳家少爷脸上全无最初的骄蛮,眼中净是敬畏,却有不愿太丢面子,仍要出口辩驳:“这台上的金银珠宝你拿走就是了,别……别动粗。我可不是奖品。”
围观人群中爆出一阵狂笑,柳家在洛城不得人心,偏生财大势大,谁也不敢招惹,如今看向来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的纨绔恶少被人恶整,无不大快人心。
“可是你说的,若我三箭均中靶心,‘台上’东西任我索取。你不就站在‘台上’么?”郎觞轩也有闲情逸致陪他猫抓老鼠的戏耍,故意调侃道。台下又是阵阵嬉笑。
柳家少爷脸上青白变化,连说话都不利索:“你……你你!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之下谋财害命!”
“我就是谋财害命,你怎么着吧?”郎觞轩哼笑,宽袖一扬,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护在柳家少爷跟前的八个家奴却绝命倒地,每个人的喉结处都有一个醒目的红点。
这下,谁也笑不出来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谁都搞不清发生的状况。没有了娱乐的气氛,没有人笑得出来。
柳家少爷腿一软,跪倒在地,几位妻妾瑟瑟发抖的躲在他身后,有的已发出低低的抽泣声。随侍的丫鬟吓得一哄而散,盘子瓜果丢了满地。
“别……别,这位大侠、大爷……别杀我……这些你都拿去……若,若不够,我再叫人回去取……保……保证不让您空手而归,败兴而返……!”
郎觞轩仍旧站在原地,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柳家少爷的贿赂彻底失败了。他的眼神似冰,锋利的足以刺穿面前跪地求饶的富少爷。“看样子你是要我动手了?”
“够了。”
人群中终于传出喝止之声。
郎觞轩转过头,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白色的貂皮斗篷下,黑珍珠般灵透的眼瞳中映出郎觞轩骄傲的身姿。细碎的长发不安分的涌出满是绒毛的帽兜,抚上她的嘴唇、她如雪的肌肤和高挺的鼻梁。
“吉祥的日子不要见血。”她提裙,缓步走上台阶,行至摆满珠宝首饰的桌前,修剪有致的长指甲轻轻滑过每一件器物,偶尔发出叮当的脆响。
空气仿佛静止,不再流动。
台上俊美男子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的身影,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落在他的眼中。她不说话,他也不动。
月吟站在台下,呆呆的望着,不知自己可以做什么。
青颜小姐喝止他。他顺从了。
难道即便青颜小姐早已认不出他,潜意识里却仍知自己是他最大的死穴吗?——他绝不会忤逆她任何意志。
终于,她不再背对着他,从一堆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中转过身,手中多了一只珠钗,银制郁金香的形状,花蕊处镶嵌着一颗拇指甲大小的珍珠,流转宁水般的光润。她望着他,温婉的微笑:“觞轩,我就要这支珠钗。”
瞬间,郎觞轩的世界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全身的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血液在皮下泄洪般奔流,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着,拼命呼吸着氧分。即便紧握双拳,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掩饰面部的抽搐。他圆睁双眼,竖起耳朵,辩不明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叫他什么?
沉睡在身体某处的那一寸柔软,从冬眠中苏醒。
月吟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究竟怎么了?
柳家少爷什么也没空想,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了。
“你……你叫我什么?”他声音少有的轻颤。
沈青颜略侧着头,眼中扫过一际不解,避开他的问题,脸上仍保持着最初的笑容:“我说我要这支珠钗。”她晃了晃手中的珠钗,白藕色的玉手从斗篷中伸出,绕置脑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绾起一头的青丝。
“我来。”不知何时,郎觞轩从她手中接过珠钗,从她眼前环抱,为她盘好脑后的长发,最后将珠钗轻轻插入黑亮的发髻。整个过程、姿势都如此暧昧,旁人还道他们是夫妻,只当夫妻情深,浓情蜜意。
“好了。”他的气息在她发际耳边吞吐,温柔如春日暖风。
她的发髻仍是她常梳的款式,只是白丝带换成了珍珠发钗,斜斜的插入精致的发髻。他的手修长苍白,在她发间回旋盘绕,任由缕缕青丝从他指间带起、滑过。
月吟脑中一片空白,双腿跟注了铅似的定在原地。
不,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
他对她的迷恋不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匿,反而越烙越深。他清楚的记得她的喜好、习惯,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或者说——
她就活在他的身体里,从未离去。
“小姐!”喉间躁动令月吟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喊得大声,“我……我不舒服。”
水月镜花的温存破裂了,碎成五六七八块,弃在地上。
沈青颜避开郎觞轩的怀抱,走下台,冰凉的手抚上月吟的额头,“病了吗?”她搭上她腕间的脉动,细细体会着。郎觞轩孤零零的被晾在台上,与他为伴的只有仍趴倒在地的柳家公子。
他连杀人的兴致都没有了。嫌弃的瞥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狠狠踢了一脚:“起来!滚!”三个字简洁的反映他此时此刻的全部想法。
“我们回去吧,月吟不舒服。”沈青颜在台下向他张望,白貂皮斗篷披在月吟的两肩,尽管月吟十万个不愿意,拼命推脱,最终却不得不听从沈青颜的话,乖乖将斗篷裹在身上。
那一声久违多年的“觞轩”,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
郎觞轩的大脑从来没如此混沌过。可转瞬间,沈青颜又变回了那个对他客气礼貌而又隐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遗世少女。“郎觞轩”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过去的若干年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欲知道答案。
这个答案,有一个人知道,而他已经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