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道晨光钻入云层的空隙,普照大地。
金灿灿的光芒像钻石般粒粒闪耀,透过木屋的门窗、房顶撒漏了进来,在房间中跳跃。
静卧在床的女子表情静谧,又长又卷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皮紧闭着,遮住了透亮纯美的眼瞳,白皙如雪的肌肤被清晨的金色光晕点缀出盈盈光点,每一处都烁着耀眼的芒色。
她的床头静静坐着一个琥珀色的男子,全身逆光拢在晨光中,泛着不真实的虚影。他手肘撑着床架,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抵着额头,睡梦中仍皱着眉,纠成重重的结。
素衣女子捆着绷带的手动了动,男子立时醒过来,凑近她沉静得不真实的脸,轻唤:“醒了么?”
沈青颜眼角抽动,仿佛紧闭了几个世纪的眼睛悠悠睁开,双瞳抚上一层水雾,看不真切。她的眼前白蒙蒙的,依稀可辨的是明亮的阳光逆射在她身侧的人影上。
飘逸的长发、高挺的鼻梁、并不熟悉的五官轮廓,是谁?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喉间一股气流涌上,樱唇张合:“师父?”
不,不对,这儿不是风铃谷。
她眨了眨眼,眨得很慢很慢,身体就像不是她自己的,所有的反应都变得如此迟钝:“你没事了么?”她把眼前的人当成了容逸之。
男子的嘴角抽动,下颚矜贵的昂着,潋滟的深目中罩上一层寒冰,低沉的嗓音就像穿过冰层:“是我。”他的声音中透出不情愿,但还是直言:“你那位朋友在隔壁屋里躺着,你放心,他已经没事了。”
“郎公子?”沈青颜终于辨明眼前那光影笼罩下的身影,那比当年“天下第一美男子”慕容昭还要俊美一分的脸庞,此时盖在上冰层下,潋滟的烟灰色瞳孔中映出的尽是她疲弱的模样。“……你一直在照顾我么?”
郎觞轩侧过脸去,把挺直的鼻梁和完美的侧脸贡献给从屋顶缝隙中漏出的明媚阳光,不置可否。
“谢谢……”沈青颜心里感激,轻声道谢。这一声低柔的道谢声堪比千军万马,瞬间融化了郎觞轩脸上的冰雾。
他干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气虚:“没什么。”
沈青颜勉强想撑起身子,却不料手臂软弱无力,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身体又重重的塌了下去,与坚硬的床板吻了个正着,疼得她不禁“哎哟”呻吟。
“不用勉强起来,我会照顾你那位朋友。”郎觞轩扶着她的肩,助她平躺在床,口中劝慰道。
“他还好吗?”
郎觞轩紧抿的唇扁了扁,四平八稳的答道:“有你的血,他很好。”顿了顿,又说:“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为你饮毒,那区区‘妫鸠’又怎么可能伤得了百毒不侵的你。”
“你怎么知道……?”沈青颜莫名的瞪着她,一对凤眼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你忘了吗?昨晚你自个儿说的。”郎觞轩重新在床头坐定,看也没看她,眼睛瞟向窗外,若无其事的说。
……
“若我们三人真能平安离开这里,我可试着医你父亲一医。”
“现下说这些,也许太晚了……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来这儿……本来,我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他不用为我吃下剧毒,我根本……”
……
“你的血可解百毒吗?”郎觞轩站起身,走到窗边,空气流转处带过一丝薄荷的甘甜香味,清凉舒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冒险一搏。”沈青颜如实坦言。
“如果失败了呢?如果你的血救不了他呢?难道你要让自己全身的血液流尽么?”郎觞轩的声音透着冰冷和不耐烦。是她多心了吗?为什么她觉得他好像在气什么,而且,生气的对象好像是她。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怔怔地说不出话。
郎觞轩背对着她,全身被一股不明的气旋围绕着,让人难以接近。他背着手,手中仍把玩着那个漆器制成的“口琴”,许久,才说道:“以后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女孩子的手上不应该有伤疤。”
沈青颜这才发觉原本胡乱扎在手腕上止血的布条已经被重新用纱布平平整整的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伤处感觉不到疼,反而透着丝丝清凉。
是“玉肌雪肤膏”?这种传自西域的奇特膏药据说有美颜化痕的功效,常年使用,可保青春永驻。可惜,它太名贵,别说常年使用,即便求得也不容易。
“哪儿来的‘玉肌雪肤膏’?”
此话一出,她有些后悔,她不应该问这么多。人家是江东第一财阀,有各种奇珍异草也没什么稀奇,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多问一遭?
郎觞轩侧过头,久久的望着她,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情绪,烟灰色的瞳孔变得又深又朦,对她的问题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感情:“最近才找到,一直带着也忘了取下,你运气好。”
“谢谢……”这是短短时间内,她第二次说谢谢。
有礼而疏远的态度令郎觞轩不快,他一皱眉,撇过头去:“我说了不用谢!”
屋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
空气就像被冷风吹过一般,瞬间凝结成块,纷舞的阳光也知情识趣的退到窗外。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淡淡的影子相交重叠在一起,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我想去看看容公子……”不知为什么,沈青颜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他周身散发出的尊贵气息和不容置疑的王者风范,在同一个空间里,令她窒息。她在等待他的应允,岂知他毫不犹豫的回绝:
“不行,你需要休息。”
他的回绝干脆利落,不带半点回旋的余地。
“……”
郎觞轩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不妥,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等你精神好一些再去看他。你现在连独立站起来都做不到。”
他没说错。
沈青颜没有反驳,用从未有过的顺从态度,低声请求道:“……你扶我起来吧?”
这次,郎觞轩没有拒绝。
他转过身,从窗边走到床头,俯下身扶着沈青颜的肩膀。
她的肩膀单薄纤瘦,在他臂弯里能感觉到的部分都是骨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从床上扶起来,顺手将枕头直立起来,让她靠在上面。
“容公子的伤没事了么?”沈青颜坐稳,双手平放在腿上,水灵通透但略失平日光芒的眸子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鲒。
郎觞轩想都没想,“嗯”了一声。
“郎公子,你不会医术哦?”她眨眨眼,孩子般的调皮,声音跳跃着,有种恶作剧成功时的成就感:“那你怎么知道容公子的伤不碍事呢?”
那副声调,就像十六年前,他们初次见面……
她摆着手,晃呀晃,在他前面走。
冷不丁的回头,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调皮,笑嘻嘻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你不用掩饰的。”
还没等他生气反驳,她软绵绵的小手已经牵住他的手,一阵温暖在两人的掌心中传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稚嫩的声音柔柔对他说:
“不过没关系,我拉着你!”
她的语气里没有嘲笑、没有轻视,连半点异样的情绪都没有,好像他的眼睛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好像他和所有人一样,能看见大千世界的万物。
郎觞轩的脑子停留在十六年前的回忆中。
当时,她的眼神、表情也跟现在一样吗?
他直直的看着她,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了哪个细节似的,直勾勾的看着。
他要把这个表情、这一幕都深深的印在脑海里,不想忘……
他的眼中闪着火花,炽热而浓烈的情感从他烟灰色的瞳孔中流过。
阳光、晨风、乃至周围的一切,仿若害羞得不敢多看半眼。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撩动着他们之间的气流。
沈青颜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怆然后退,靠在床角里,莫名地望着他,棕黑色的深瞳中有防备、有疑问,唯独没有的,是望着容逸之时流溢的柔情。
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眼神!他扭过头,自尊心被狠狠的挫伤,不再看她,那层冰雾般迷离疏远的眼神再次浮在他的眼瞳上。
他重新走回窗边,仰望着窗外“细细沙沙”的树影,光影斑驳的照上他的脸,光线有些刺眼,他半眯着眼,手掌向外翻,遮住那肆无忌惮的光影。
屋里再次陷入沉寂……
房间的木门被风吹得“咯吱咯吱”一通乱响,紧接着,门前的地板上一片亮光。
门开了。
沈青颜巡声看去,通透莹亮的浅棕色瞳孔重新闪现出光彩。
郎觞轩也转头望去,横皱眉头,索性扭过头不去看。
素色银边天蚕丝纱衣,内着同色同款缎料长褂,银丝琥珀色暗花绸裹腰,衬出他清逸的身影,游离于尘世外的清高。
黑漆发丝被涌入门边的乱风吹得飘摇潇洒,频频抚上他的脸。
他逆着光站在明晃晃的屋外,任由初秋的冷风肆虐,在他身边招摇过市。声音因为虚弱而微微发颤:
“你……救了我?”
沈青颜凝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轻轻的点点头:“你感觉怎么样?真的没事了吗?”她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关切和急迫,急于知道他的安危。
容逸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一只脚跨入门槛,转身将门关合,走近两步,看清沈青颜虚弱苍白的模样,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安慰她:“这是你的血?”他局促的指着衣领上的星星点点,心里已知道答案。
沈青颜只是点头,没有答话。
反而是一直站在窗边的郎觞轩,忽的冷言道:“你在门口站了多久?偷听我们说话?”
“因为用血救我,你才变成这样的么?”容逸之没有理会郎觞轩的冷言冷语,直视着沈青颜,嗓音嘶哑而难过。
“你没事就好……”沈青颜欲言又止,她差点就要告诉他,冷霜剑在她这儿,现在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想办法快些离开这儿!碍于郎觞轩在一旁,她忍住了。
容逸之误会了她的表情,心底的惭愧和感激更甚。是他不好,不该将她拖下这趟浑水。如今面对她孱弱的模样,他几乎无颜以对。
两人就这么离着几步之遥对视着,眼里、心里流过的各种情绪只有他们明白。
“我们赶快离开这儿!”终于,容逸之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不管这里有没有冷霜剑,他们都要离开!他会用自己的办法救出宁红袖。他无法容忍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连累无辜的人陪他遭受这一切。
他强自压抑内心苦楚的那一刹那,沈青颜察觉到了。她垂下头,空气在她眼波间流转:“红袖姑娘怎么办?”她那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眸对上他:“你怎么救她?”
容逸之摇摇头,坚定的回道:“出去再想办法……总之,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我们暮月山庄欠你太多恩情了。”
暮月山庄……欠的吗?
沈青颜哑然,在他心里,她只是个恩人,仅此而已。
他担心她的安危,看着她时眼中溢出的痛苦,都仅仅是因为,他连累了这位恩人。
是这样吗?
沈青颜苦涩的笑了笑:“那就想办法快些离开吧……神农百草阵已破,虽然你我都受了伤,但是以郎公子的身手,只要我们从旁配合,应该能离开这儿……”
“我不走。”郎觞轩终于不再背对着二人,徐徐转身,用一种异常决绝的口吻否决了沈青颜的提议,他不管不顾两人惊诧的目光:“我不走,这儿还有我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