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启程时,沈青颜仍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昨晚的谈话没在她心里烙下什么印子。二人同行仍旧一路无言,没太亲近但也没原先那般疏远。
如容逸之所预料的那般,不到傍晚时分,二人便进入了滴云峡谷的地界。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这周遭的植物就像被硬生生画了条界线,一边茂密苍绿,一边却枯黄干涩,一如绿树林荫,一如人间炼狱。界线的那一边,仿佛天和地都被染成一渡土黄,枯寂廖然得让人压抑,就连空气仿佛也沾了睙气,一吸入鼻便混浊了心肺,又涩又呛。
“冷霜剑真藏在这儿?容公子,我看其中有诈。”不知怎地,她内心深处浮出一丝不祥之感,趁还没有以身犯险,打算先说服容逸之离开此地。
没想到容逸之想都没想便拒绝,道:“不,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试!”他双眼远眺向“滴云峡谷”深处,反转向沈青颜,规劝道:“沈姑娘,你勿需陪我冒险,趁还没进入滴云峡谷,你趁早离去吧。”
这两日的连夜赶路,步入这地势形态异于常态的凶险之地,容逸之已有不好的预感,如今危险可能与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他不能自私的让沈青颜同他一起冒险。他打定主意,劝退沈青颜,自己孤身前往。
但沈青颜没吱声,她单膝侧跪在地,拾起一片枯黄易脆的落叶在手中把玩,若有所思,好一会才回答道:“既然青颜甘愿冒险到此,就没打算回头。既然容公子仍是执意前往,青颜愿意相随。”说罢,率先跨入那青黄相接的奇特异景。
“你何苦……”容逸之叹声,后半句话咽下肚子,加快脚步跟上沈青颜。
两人又往峡谷深处走了一段,沿着谷涧河间顺流而上。探眼看云雾缭绕的谷底,湍急冲锋的河水不甘束缚的拍打着峭壁两边的岸石,激起的却不是白色的浪花,而是泛着幽幽绿光、甚至带着些许恶臭的水花。入谷许久,丛林密布,怪石嶙峋,却皆是一片枯死之色,鸟啼虫鸣一声未闻,四周如死一般寂静,毫无生气。
“你看那儿!”沈青颜突然看到什么,急扯容逸之衣袖,指着峡谷对岸——就在这鸟兽无迹、死气沉沉的山谷里,居然有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身子半挂在峭壁上,手中拎着一网死鱼,鱼身泛着莹绿色的磷光,一如河水的异色。沈青颜皱皱眉头,不解的说:“他该不会吃这些鱼吧?”
“跟上他!”容逸之反应极快,拽起身侧大榕树上缠绕着的枯干藤条,狠甩出数十米远,藤条缠在对岸凸起的一块大石上,自己施展轻功,在百米高空悬藤飘移而过,没一会就奔到对岸。
那渔夫也发现了他们二人,惊诧之余,将系在腰上的绳索一紧,脚下使劲,轻而易举的跃上崖壁,夺路便奔。这几个动作连续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看似简单,却显示此人不凡的身手。在这廖无人烟的地方,竟藏有绝顶高手?
沈青颜不敢多想,身轻如燕跃起,几乎足不沾藤条便渡到容逸之身侧。
“沈姑娘轻功不弱,追上那古怪渔夫应是不难吧?”容逸之冲沈青颜点头一笑,趁势轻轻一推,沈青颜助力,身影一闪,已幻跃至容逸之身前数十步之远,容逸之毫不迟疑,发力跟上。
那渔夫轻功虽不如沈青颜灵巧,但胜在了解地形,眼看沈青颜即将追上他,身形一侧,拐入弯道,待沈青颜也随之转向时,哪里还见那人的影子?
却只看见立在眼前的两块青石碑上赫然刻着——“生路”、“死路”。青石碑后蔓延开来,两条方向相异的竹藤吊桥各指向笼罩在浓浓锁雾中的另一番天地。
“生”或“死”?
此时不过在二人一念之间……
沈青颜不禁瞟向容逸之,见他踌躇不前,但眼中毫无怯色,眉间一道深锁困住的只是如何抉择眼前“生”“死”后面两道曲然弯折的吊桥。
“容公子……”她迟疑些许,轻声唤道。
这一声将容逸之从深思中拉返,他转头望向沈青颜,道:“沈姑娘,你留在这儿,一天内不见我归返就速速离开,去暮月山庄通知我父亲,告知他袖儿在西楚云地之人的手上,请他定夺救人。”说着便欲走向“死”字石碑后的吊桥。
“慢!”沈青颜大惊,还没来得及细想便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的掌温冰冷,怕内心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畏。他是害怕的,但即使害怕,也不能断绝唯一的机会。沈青颜想到此,一颗心没来由的一紧,她盯着他黑漆深邃的眼眸,一字一顿回道:
“青颜与你同去。”还没顾上容逸之意外神色,她便转而莞尔一笑,故作轻松道:“人说‘置死地而后生’,或许这一趟过去,我们俩都能平安出来。既然如此,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些。况且我看这谷中异像,不似什么神灵鬼怪,倒像有人在此炼毒。青颜精通御毒之术,总能帮上些忙。”
“我这趟冒险是为了救袖儿,沈姑娘你又是为何?”容逸之摇摇头,似是无奈,右手一指做了个“请”,默认沈青颜与他同往。
若在平常,沈青颜定会察觉容逸之异样之处,但此时她心里所思所想的全是如何应付即将有可能面临的凶险,分不出多余的念想。就在她掠过容逸之身前那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瘫软,便再无知觉。
容逸之抱住倒地的沈青颜,眼中愧疚而又无奈,叹声自言自语:“沈姑娘,得罪了。这趟生死未卜,逸之实不愿多连累无辜之人。”说完,他小心的抱起沈青颜,将她倚身于青石碑下。从自己怀中取出一青花瓷瓶,取出一粒灰褐色的药丸给她服下,并在她四周洒下一种青绿色的粉末。量踱四下皆无异样,这才头也不回的踏上“死”路。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颜才悠悠转醒,明晃晃的圆月在她头顶上挂着,夜风清凉,吹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她幌顾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糟了!她第一反应便是容逸之弃她独自冒险去了。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脚边沾染的青绿色粉末在月光辉映下烁着暧昧的荧光。
“容逸之,你究竟想做什么?”沈青颜取手帕轻沾些许粉末,鼻尖一嗅已知是蟛蜞菊。在她周围所卧周围下这种并不会置人于死地的半毒药,是为了保护她?以防有人在她昏睡之际对她不利?她搭上自己的心脉,脉象无异样,事先肯定服过解药。
他无意伤害她。沈青颜嘴角荡起一个弧线,区区蟛蜞菊,又怎么可能能伤她分毫?但这个人的心意,她收下了。
回望那月光下不甚明了的“死”路,竹藤吊桥隐没在夜色和轻雾中,教人看不真切,在悲凉沉静的晚风中更添诡魅气氛。
沈青颜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一开始不干脆告诉他,冷霜剑根本就在自己手中!犯不着让他冒这个险。但若告诉他……自己真能将冷霜剑交出,换他心上人平安归来吗?沈青颜摇摇头,自知不可能,比起宁红袖的安危,更有一个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人的性命也悬系在这“冷霜剑”上!
如今千不该万不该都迟了,只有想方设法寻他一起平安离开这儿,至于救宁红袖的事,出谷再想辄吧!再说宁红袖在鹰准手上,看在自己曾救过他母亲的面子上,鹰准无论如何也会保她周全。
沈青颜理清自己的思路,一颗心也安定下来。唯今最重要的事,就是确定容逸之的安危!想到此,她微展衣衫,迈步踏上数个时辰以前,容逸之曾走上的那条路……
沈青颜初过桥时,已做好心理准备,这绝非善地。但眼前所见所景却与她所料想的大相径庭——小桥流水,垂柳障目,妖冶娇媚的滴色花朵傲然绽放,翠竹所设的亭台楼阁藏匿在郁郁翠竹中,时隐时现,虽不精致,但也颇为雅趣。亭中隐约有一身影,背对着沈青颜,抚琴自唱: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声音空谷悠扬,诗曲中少了几分萧瑟悲情,多了几分潇洒通透,竟有看透人事万物的豁达。听声音,对方也不过是一年轻男子,如此境界反倒让沈青颜一愣,戒备之心稍有松弛。还欲远观再听,却听那男子不疾不徐的唤道:
“姑娘还要在那儿站到几时?不累么?”
沈青颜闻言一愣,索性咬牙,缓缓从树后走出,低眉轻笑:“原来公子早就已经发现我了。不知有否打断公子雅兴?”脸上半点慌张也看不出,但心下笃笃惊跳,只有她自己知道。料想自己的轻功不弱,刚才屏息藏在树后,那男子专心抚琴,琴声高亮曲绝,早已盖过周遭一切声响。若非对方有极深厚的内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察觉她的存在。
直到她走近竹亭,才大约看清那男子的装扮——令无数女子钦羡的黑亮发丝长垂至腰际,其中一小束黑发用琳琅青漆器绾在一起;身形修长,穿着一件琥珀色缎制褂子,在月色下胧着淡金色的光晕。他背对着沈青颜,端坐在石椅上,有意无意地把弄着琴弦,拨出“噌噌”不规律的音律。
“姑娘也识音律?”男子停止抚琴,依依转过身,那一照面当真让沈青颜永世难忘——剑眉入鬓,潋滟的细长眼梢吊立着,顾盼生姿,鼻梁高挺细直,玫瑰花瓣红润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嘴角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明爽朗的绝美五官下竟有一种天生王者的磁场,望之俨然。他琥珀色的长褂上了无装饰,只在腰间随意系着一近色金腰带,上坠大小成色各异的琥珀宝石。师父慕容昭也是当之无愧的美男,曾被冠以“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雅号,但和眼前这名男子比起来,竟还略逊一分。
“略通一二。”沈青颜收回惊艳的目光,微一颔首,谦虚应道。
“我猜姑娘一定把我当成隐士高人,在琢磨我如何能发现姑娘藏身于后。”男子潋滟的眼光扫过沈青颜白甚阳雪的肌肤,轻珏笑意的说。没等沈青颜反应,便自顾自揭晓答案:“其实倒也不难,这空谷中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夜风阵阵……”他回身轻撩起沈青颜的发间一缕青丝,他的手指修长苍白,男子竟也有这般好看的手?“姑娘身上带着的缕缕异香,全吹到我这儿来了。试问我又怎会不知?”
原来如此。
听他这么一说,沈青颜倒也不那么紧张,只扭过头,发丝顺着男子的手滑落下来。她退后两步,与男子保持一段距离,问道:“公子住在这滴云峡谷中?你可曾见过一名年轻男子从这儿经过?”
“年轻男子?你的心上人么?”眼前男子嘴角平耷,笑意立敛,重新走回亭中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三四寸似梳子样儿的漆器在手中把玩。
“不,是一位朋友。他与我走散了。”
“朋友?为一位朋友不辞劳苦来这儿骇人听闻的滴云峡谷,怕是这位朋友也不普通啊。”他稍停顿,接着说:“你和你那位朋友是来这谷中找寻‘遗花清露丸’的吗?”
“遗花清露丸?”这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本以为不过传说,即便在师祖天行者的笔记中也只是一笔带过。如今听到有人提起,还说就藏在这滴云峡谷中,沈青颜不免吃惊。
“看样子姑娘也知道这遗花清露丸,”男子从她微变的口吻中听出端倪,道:“全天下的人都认为这遗花清露丸不过是一个传说,姑娘既知,那一定也知道这药丸有起死回生的妙效,若非家父身染恶疾,久难治愈,我也不用千辛万苦的寻着传说中的隐秘之物。”他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道:“你说的那名年轻男子我知道,不过他被困在‘神农百草阵’中,除了设阵之人,无人能破。”
说着,他伸手一指,指向蜿蜒回折的山路,那条路一路向上,大部分被笼在山雾中或遮蔽在绿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