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18日下午,拍摄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队伍来到无锡。我带着头一天晚上11点钟,发出这条独家新闻的报纸,等候在公园饭店,会见了导演史东山先生。因为演剧九队队长吕复早已把我的情况介绍给史东山先生,史东山接过报纸看了一眼标题,马上热烈地握着我的手,拉我上了他看外景的汽车,给了我随车采访《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特殊待遇。
在车上,史东山对电影内容和已拍好全部内景作了简单的介绍后,我情不自禁地讲起我在抗日大后方求学,吃不饱、穿不暖,反贪污、争民主,读了图书馆有关戏剧的几百种书刊,以戏剧作武器进行斗争,向往重庆的话剧运动,对抗战剧人极为崇敬,表示我对《八千里路云和月》这部电影内容的赞赏。史先生看着时年19岁稚嫩的我,笑着说:“你对戏剧的热爱,倒有点像陶金年轻的时候。”晚上,我赶到公园饭店的凤凰餐厅,看望《八千里路云和月》外景队的演职员们。两张饭桌拼在一起,大家坐在周围,史东山先生刚布置完第二天的拍摄工作。白杨、陶金、王为一、周峰、赵明、韩仲良等,这些都是我在大后方书报杂志上背熟了的影剧坛上知名人士,史先生一一介绍给我后,我没有照惯例客套地说“久仰、久仰”,却连声说“知道、知道”,自我表现对他们的熟知。最后我真情实感的激动地说了句:“你们都是我在书上认识的人物、进步的影剧工作者。今天你们从书上走下来了,站在我面前,我太高兴了。”这样,他们才从诧异中哈哈大笑起来,和我自然地亲切了几分。史先生接着说:“石曼先生是戏剧的爱好者,演剧九队的队友,热心为我们《八千里路云和月》做宣传。今年才19岁,是小弟弟,你们就喊他小记者好了。”看来,我要采访陶金,史东山先生是先打过招呼的,其他的人先后都离开餐厅,只有陶金留下来了。
在大后方这几年间,我痴迷抗战戏剧、痴迷抗战剧人,熟记重庆演话剧的人和事,连舞台工作者的名字,我也能背几个出来,在学校我有“抗战戏剧活字典”之称,为此我有几分得意。对于陶金我是熟悉的,他有几件大事藏在我心中。因此,我不打算像有些记者对被访者从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年龄几许问起。我直截了当地对陶金说:“您今年31岁,是我的大哥,我把我知道的您在戏剧界的几件大事,讲给您听,讲错了的您指出来,漏掉的地方,您补充。”陶金觉得我这样采访方法很新鲜,他省得从头说起,立即点头答应。
“1934年左右,您在杭州笕桥考上了飞行员,却选择到山东省立剧院学戏剧,埋头济南市图书馆读了大批文学名著和戏剧书籍。一年后,您到北平参加了唐槐秋先生的中国旅行剧团,在《茶花女》中演阿芒,在《雷雨》中演周萍,连演三四十场,轰动了北平。”我的讲话像放机关枪似的连珠而发,陶金专心地听着,我更有几分得意地接着说下去:“‘中旅’是中国第一个演《雷雨》的剧团,您是中国第一个演周萍的演员。”“石曼先生,”陶金突然打断我的讲话,也没有称呼我小记者:“我很钦佩您对戏剧的丰富知识。不过,‘中旅’演《雷雨》是在天津,而不是北平。北平是宪兵三团所管辖,蒋孝先的团长,‘中旅’先要在北平演《雷雨》,没有通过。”这时,我的心中“咯噔”了一下。我这本“戏剧活字典”,在这里被陶金撕下了一页。
“‘中旅’在天津演《雷雨》不是中国首演。这以前,也在天津,就有孙坚白他们的‘孤松’剧团演过《雷雨》,他们演出是1935年8月,我们演出是10月。”陶金又补了一句:“不过,他们是业余演出,没有我们轰动。”这虽不是抗战期间的事,我仍然感到我这本“戏剧活字典”又薄了一页。但是我对陶金丝毫没有不愉快之心,有的是从他那里获得戏剧历史知识的快乐。
接着,我又讲了1938年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在成都的事。赵丹等人因为一山不容二虎,不告而别,丢下了七千元巨额债务,由留下来的陈白尘、陶金、刘郁民三位理事承当,气得陈白尘大骂“戏子无情”。
陶金笑了,他说:“我们当时是很生气,后来也无所谓了,都是受生活困苦所迫。他们到重庆中央电影摄影场去,大的目标都是抗日。后来,我也到重庆中国电影制片厂去了。”陶金在重庆拍了《胜利进行曲》、《青年中国》、《日本间谍》、《还我故乡》四部电影。然而,最轰动、最令人啧啧称道的却是他和舒绣文主演的话剧《蛻变》,那是导演史东山把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剧体系的理论,用于中国戏剧演出的实践,用了三个月时间排演出来的。《蜕变》在抗建堂演出,戏长五个多小时,全场上千的观众没有一个退席的。
我的叙述把陶金的心也搅动得不平静了。他忍不住插进来说道:“演得好的是舒绣文大姐。我演的梁专员,一上场,就被她扮演的丁大夫震慑住了。她哪里是演戏?她就是那个医院的医生,每一个伤兵都是她的孩子,那个医院就是她挽救伤兵生命的战场。我再也分不出这个老医生、外科专家什么地方是舒绣文的,什么地方是丁大夫这个人物的了。演员和角色是那样有机地融化为一个整体。我跟着进入了梁专员的角色。”“我被丁大夫因为找不到药品不能救护伤员的愤怒燃烧着,激怒起我的义愤。这时,我仿佛看到了丁大夫那颗跳动着的、焦急的心,我必须去援助她。我像一头雄狮样的对这个腐败的医院怒吼起来:‘必须砸烂这套机构,来一番彻底的改变。’戏剧的矛盾冲突也推向了高潮。”“您听说过洪深先生对《蜕变》演出的评论吗?”我问陶金。
“他怎么说?”“洪深在《新民报》发表文章说,中国自有话剧以来,《蜕变》是最佳的演出。”“是这样的吗?”“没错,我有资料。”年轻的我,语气又得意起来。
谈到陶金在重庆最后演出的话剧《芳草天涯》时,我竟然和他争论起来。我说戏是中国艺术剧社演出的,演出的剧场在银社。陶金说他记得是在抗建堂。三十几年后,我看望与陶金同台演出《芳草天涯》的张瑞芳大姐,提到这件事,张瑞芳说是在抗建堂。因为抗战一胜利,金山就离开了重庆,银社被银行同业公会收回,《芳草天涯》不得不借抗建堂演出。
这时,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思想方法成熟了些,我不再感到我这本“抗战戏剧活字典”又被撕去一页,而是感谢陶金早在三十多年前就给我纠正了错误的记忆。
1985年金秋时分,重庆举办“重庆雾季艺术节”,重庆市文化局邀请陶金、章曼苹夫妇重返山城,同时附有由我署名编写的《抗战时期重庆公演剧目一览》,意在征求重庆抗战剧坛亲历者给予指正补充。
章曼苹大姐来了,她告诉我,陶金接到邀请信后高兴得睡不着觉,可是他正在导演一部影片分不开身。他特地写了一封信给我,赞赏我编写的抗战剧目一览是做了件大好事,让许多抗战影剧工作者,把很多遗忘了的人和事又唤醒了回来。他并为剧目一览中补充了一条:
“1940年4月21日陶金、章曼苹、谢添、杨露茜以留渝剧人名义在国泰大戏院上演《软体动物》。该剧英国台维斯作,顾仲彝改编,陶金导演。”我大喜过望。我正担心我们这些年近古稀或年逾古稀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把往事如烟般淡忘了,陶金竟然编剧、导演、演员,时间、地点俱全的补上一条剧目。这不仅为诨号“抗战戏剧活字典”的我增加了收获,更为创造了中国话剧黄金时代的抗日大后方话剧添增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