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仆居住的地方在恒山南最高处偏东的一间宫室,因其僻静,被叫做“幽房之宫”。一天晚上,昌意去与将士们议事,很晚还没有回来。当时正值十六的圆月当空,月光下昌仆手持美玉欣赏,皎洁的月光与莹润的瑶光交汇在一起,如霓虹贯月,而月光则是一种纯正的银白色……女枢感动于此,就觉得腹中有胎动。以后怀胎十月而生颛顼,奇怪的是一生下来,头上就有“干戈”样的胎记,婴儿额头的红巴巴的皱纹,就像一个“德”字。此异象,是从当地部落请的接生巫婆第一个发现的。她惊喜地尖叫着告诉赶进幽房之宫来看小孩的昌意:“汝妻生男,首戴干戈,有德纹也!”这一异象,从北岳恒山一直传到中原,黄帝当时听了就很高兴。
其实,黄帝这一次北巡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亲孙子。昨天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并且暖烘烘地抱在自己怀里,黄帝的心里是一种极其舒坦的感觉。人常说“爷孙亲”,此话一点儿不假!黄帝于半睡半醒之间,乐滋滋地这样想。
呼呼睡去的黄帝,一会儿思路就不由自主了,晃晃悠悠地,他就梦见自己带了两个化石在路上行走,路过一个部落时,为了释疑,他就打开麻布包,让部落酋长查验。其中一块像画像砖一样,一块则被解释为“肩胛骨”,是一只鸟的,还连着其干缩枯萎了的翅膀……另有一只死鸟,原说要做个样子看,被人放在浑黄的急水中竟活了,差点儿顺流而去。黄帝接过来托举在手,这只复活的鸟儿,竟反过来啄他……他一惊,从梦中醒来。
这时天色尚早,周围一片昏暗。洞外有寒气侵入,隐约地能听到一两声“喔喔喔”从军营里传来的鸡鸣声。黄帝解梦,从那只复活的反过来啄他的鸟儿,他想到,看来蚩尤的确是反目为仇了!而且这家伙的野心不小!他不光是要恢复其人的地位,还有意要争夺天下、谋取帝位,要不他为什么要打着“炎帝”的旗号呢?就是要借此而号令天下……但是,黄帝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还是应该有一个缓和的过程,得设法再做做蚩尤的工作。不管他蚩尤的野心有多大,黄帝决定,还是先向他抛出橄榄枝。毕竟,蚩尤的问题复杂得多,绝不像刑天那样易于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首先挑起战争。早晨醒来,和煦的晨光已经透过遮挡的兽皮倾泻到了山洞内。黄帝撩开没有熟过的冻得硬邦邦的兽皮帘走出青石山洞,强烈的白晃晃的晨光刺得他一时眯起了眼睛,寒风直刺颜面,鼻子首先受到刺激,就有些发痒痒。黄帝迎着凛冽的寒风,在没有血色的冬日晨光中活动筋骨的时候,脸面都冻得有些发硬,尤其是突出体表的耳轮,已经冻得红红的,好像透明的一样,一种冷嗖嗖收缩的疼感从耳梢传入,手摸上去,耳朵冰凉冰凉的。等一套“八面熊掌”拳打完,浑身的寒气是驱走了,可是耳朵尖却更疼。黄帝看着裹着冰雪的暗青色崖面,那些笔直的松树被厚厚的冰雪压得低垂的虬枝劲叶。只听到头顶上“咔嚓”一声撕心裂肺的脆响,松树迎风面的一个树枝,终于在沉重的压力下折断了,树枝颓丧地低下头来,表现出驯服的可怜相,雪粉像浓重的雾一样,折射着晨光,五彩缤纷地落下来,凉嗖嗖地飘到人脸上。
黄帝也不躲避飘落下来的雪雾,而是任它凉浸浸地沾上脸颊、眉毛和胡须,任它冰凉地钻进脖项。黄帝的脸色,因白雪的反衬而显得更加红润,一脸坚毅、冷静、沉着的表情,只是一时白眉毛、白胡须,人一下子好像苍老了百岁,像个返老还童的百岁老人似的。黄帝用大手巴掌从眉毛上抹下来,就一脸润泽冰凉的水光,人一下子又年轻了几十岁,显得神态自若,充满了自信。黄帝小心地踏着冰层覆盖的发着暗青色冷光的石台阶回到山洞,一掀开遮挡在洞口的兽皮,一股烟气混合着热气就冲了出来。昌意指挥着兵士,夜里熄灭的塘火又重新被点燃起来,火苗正“呼呼”地飞溅着火星儿欢快地跳动。看到黄帝进来,他脸上露出了欢欣的属于孝顺儿子特有的热情、谦逊的表情:“大,出去了?”一个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的细嗓子。“嗯。”黄帝用他超重低音的浑厚嗓音应了一声。洞口遮挡风寒的兽皮一次次地被撩起,一次次地透进亮光,也带进一身寒气的应龙、仓颉、后土等。“冷也!”“真冷!”“非人之所居也!”他们抖动着身体,似乎想抖掉身上的寒气似的,不停地把脚“咚咚”地跺得山响。把手把掌伸向塘火,一边烤着,一边搓着双手。因为先冷后热,一个个的脸都红膛膛地发出红紫的光,嘴唇翘着,说话带着沙哑的嗡嗡声……等大家都围着塘火坐定的时候,热气腾腾的早餐就一盘盘地端了上来。动手吃饭之前,黄帝和应龙、后土说:“余想登恒山之巅,以观山河,以阅军容,若何?”“诺!”应龙、后土应到。应龙转身,做着手势,如此这般地小声和昌意交待了半天,昌意就猫着腰,掀开兽皮门帘出去了。早饭很简单,一人一陶钵粟米稀粥,外加鹿肉块。黄帝端起陶钵,用一对细木棒刨着,先“呼噜呼噜”喝了几口,这才放下陶钵,拿起一块煮得黑红、正冒着热气的、诱人的荃香不断扑鼻的鹿肉,举到口边一撕,酱红色的挂着肉丝丝的肉块就进了口,接着,一边的腮帮子就鼓成了圆形,他把鹿肉在左边的老牙上嚼了嚼,又捯向右边,再嚼了几下,才咽了下去,肉经过喉咙的时候,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黄帝有滋有味地吃着鹿肉,又想起了蚩尤的鹿部落联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动员起来,消除这个心腹之患呢?要把整个华夏全部动员起来,只有回到中原之后才能做到,现在能做的只是亡羊补牢的临时措施和对将士们士气的鼓舞。黄帝一边嚼着鹿肉,一边在心里想着检阅将士的时候要说的话,受冻之后,受到洞内热气烘烤的脸上泛着红光,脸颊烧得发烫。应龙边吃饭,边把他刚才的安排告诉了黄帝。黄帝边嚼边听,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满意地点着头,微眯的大眼睛里透出专注的神光。
后土以前曾多次来过恒山,他把他所了解到的有关恒山的传说讲给黄帝听:“恒山者,万山之宗主。西崖琴棋台,传为仙人抚琴处也。”仓颉也不插话,只是边吃边侧耳细听着,把有用的东西都记在心里,以便饭后记下要点。等昌意安排停当,顶着雪花回到洞中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万事齐备矣,只待父检阅!”昌意正说间,又有热粥端了上来。看大家都在等着他,黄帝就狼吞虎咽地大吃了几口,接着用手背在油光光的嘴上一抹:“走!”大家先后起身,昌意掀开兽皮帘,黄帝第一个迎着冷风和翻卷的雪花走了出去。天寒地冻,为了御寒,昌意把静态的列兵式改为动态的操练,于是,黄帝一行人从山洞中一出来,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就透过晨雾和稀疏的雪花从四处传了过来。雪并不大,只是山上的风头劲,一起风,就“呜呜”地叫,把树枝树叶都吹得共鸣。迎风而走,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天上的太阳,隐藏到了晨雾和灰色的阴云后面,只能隐约看到银白色的日轮。移动的铅黑色的乌云,一会儿遮住这个边角,一会儿又挡住那个边角,总让它不能完整地显出原形。因为山上活动的空间小,操练的兵士被一组组分布在大小不同、高低参差的台地。晨雾掩映,总也看不到他们的全貌。黄帝、应龙、仓颉、后土一行,穿云破雾,一处处查看着兵士们的训练情况。
有拉弓的、砍杀的,有手执刀矛棍棒来回跑动的。蓝天的无形巨手,终于把乌云撕开了一道缝儿,今天的第一缕金色阳光就耀眼地投射下来。金色的阳光与还没来得及褪去的灰雾交织在一起,雾气翻腾奔涌,像无声电影中无数匹奔跑的战马,阳光的光带,则像一条开阔的直达天庭,沟通天、地、人的金光大道……随着大雾的翻腾奔涌,一会儿露出高台上的兵士,一会儿又露出不同层次的兵士。严阵以待地镇守在北岳恒山的玄色衣饰的兵将,汇合了黄帝青、白、红、玄、黄五色服饰的十干卫队,气势显得更加雄壮。雾气向后奔跑,将士们则犹如迎面而来的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将士们惊讶地看到,黄帝披在皮衣外面的黄色丝帛披风,被阳光照得金光闪闪,额前垂着的十二串冕旒,闪烁着晶莹的星光一样变幻的光点……金色的沟通天、地、人的阳光,给了被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感染得心潮澎湃的黄帝一个灵感火花:“天地人,三才也。沟通天地人者,王天下者也。此天意,不可违也。”黄帝这么想着的时候,一种庄严、神圣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人生在世,成一大事矣。可为大事者,靠对真品质的不懈追求!余倾毕生之力,行大道,和天下,蚩尤却逆道而行,阻吾大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黄帝咬紧了牙关,腮帮子上滚动着筋疙瘩,两条坚毅的嘴角线更加深刻。“父君在上,可赐将士嘉言否?”昌意请黄帝给将士们讲讲话。黄帝站上高台,睁大了眼睛,目光炯炯的好像能望穿眼前的云雾似的。寒风吹得嘴唇发干,嗓子也有些哑了。黄帝干咳一声,用唾液润了润嗓子,这才略带沙哑之声开始讲话:“将士们,人立天地间,必成大事焉。尔等镇守北岳,意志弥坚,功德昭人,精神可嘉。余代天下百姓谢之矣!”黄帝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同层次的将士们一齐跪下,山呼:“万岁!”“万岁!”“万岁!”。这喊声,在山岳间回荡着,一层层重叠着传开,经久不息。黄帝的嗓音因为激动而越发洪亮和高扬:“然前功已过,后事难料。于今蚩尤潜行涿鹿,若祸起北隅,华夏蒙难,丈夫若何?”“战!战!战!”山上山下,岩娃娃反复重复着一个“战”字,一时山鸣谷应。黄帝从西侧绕过去,一直巡视到山北。终于,云天大开,云雾一层层地褪去,山下显出一派开阔的平地,远处透着浅蓝的雪山低矮地围成一线,层峦叠嶂,就像一个个不规则的山石相叠,层次格外分明。站在雄伟的北岳恒山上,黄帝的心胸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蚩尤再次被推举为九黎鹿部落联盟的大酋长。虽然他正在得志的时候,但是他心里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去直接对抗和战胜黄帝的华夏部落联盟,还只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像一个小孩奋力要打败一个大人一样……那么,就是个时间的问题了;等到自己长大了,等到他变老了,再去打他,必胜!因此,接到黄帝信使送来的信函,蚩尤的心里为之一亮:何不给黄帝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发展和积蓄力量的机会呢?黄帝的来信是这样写的:蚩尤主兵,见信如晤,余三思己过,人鬼神之分,委屈汝矣!余行大道,欲改前非,亦愿华夏九黎和睦相处,黎民百姓共享太平,岂不乐哉?于是,蚩尤也修书一封,用蚩文书写:
黄帝在上,容尤一拜!尤不得已而远遁涿鹿,有失主兵之责,望帝谅之。尤虽为黎首,仍愿与华夏永修和平矣!
这两封信,在相当一段时期内的确对维护华夏和九黎之间的和平稳定起到了重大作用。但是,说穿了,黄帝心知肚明,蚩尤用的是“缓兵之计”,他一方面在大谈和平,一方面在做积极的军事准备。黄帝和蚩尤都知道,华夏和九黎之间,迟早必有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