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快马报于姜氏城中的黄帝。夕阳已经将群山染成褚红的时候,黄帝跨上白龙马,从常羊山北坡盘绕而上,如同一颗白色的流星,直抵马鞍形的常羊山顶。刑天面北,斜背着夕阳,夕阳的光芒给他罩上一层刺眼的血雾。只见他已经脱掉了上衣,挺着肚子,迈开双腿,手执干(盾牌)、戚,立成一个“大”字,看到黄帝到来,发出最后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吼:“轩辕不道,篡位炎帝,吾执干戚,以正乾坤!”真是明知死到临头了,还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出声撒野。黄帝跳下白龙马,从容地拔出青铜长剑。眼看着刑天的戚就带着晚风“呼”地迎面劈来,黄帝只是向右边跳出一步,就双手握着青铜长剑,回身向左抡劈下去,长剑直砍到前冲的刑天后颈上,只听“咔嚓”一声,“扑哧”,夕阳的余晖中就血光飞溅,如同喷泉。刑天的双手执着干、戚还在挥舞,电光脑已经带着飞絮(周围的长发)向旁边飞出丈把远,血淋淋地砸在尘土之中。失去头颅的刑天依然没事儿似的挥舞着干戚,好像那两只长着黑胸毛的褐色乳房变成了眼睛,夸张的肚脐眼成了嘴巴。黄帝高喊一声:“看头!”刑天一手执戚,一手扔掉干,伸到项上去摸头,血雾瞬时喷红了手,接着就像一面碨(石磨)扇一样重重地扑倒下去,激起一阵红色的尘雾。黄帝看了一眼刑天侧歪在地上的头颅,那残留着一息生命光泽的黄仁小鹰眼依然瞪得圆圆的,发出弥留时刻的瓷光,毫无目标地看着天空;嘴依然张着,嘴唇和龇出的大黄牙,已经被浸血的尘土染成黑色……黄帝一边擦着血迹收起青铜长剑,一边对应龙说:“刑天虽愚顽,然其忠也!勇也!其人已殁,志未可灭……择穴厚葬之。”“诺!”还站在一旁发愣的应龙,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应道。黄帝在姜氏城住了三天,另择一贤者取代刑天,旨令其保护好炎帝姜氏城……在与各部落酋长仔细考察了这里的“日中市”以后,随部落联军的大队人马一路向东,在绛帐扎赤红大帐滞留一宿,翻上北山,在武功老城筑台庆功之后,就号令各部收兵,他要在河西故里多滞留一些时日。既到河西,就应回故里桥山一趟,寻亲访友,拜祖认宗。
黄帝、应龙和仓颉,只带了十干卫队,一路向北而行。暑日炎炎当顶,人们汗流浃背,加上一直是慢上坡,渭北的塬面一台一台地在升高,还要蹚过一条条自西向东流去的渭水、泾水的支流,行进的速度非常慢。黄帝也不急着行进,骑在白龙马上,一边行走,一边观看着风景,大有游春赏景的闲情逸致。大家的心情也都从战争的紧张状态放缓下来,绷紧的弦一松,全身的劲头就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因此,行进的队伍散散漫漫,图腾旗帜东倒西歪,有人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扯下来缠在腰上,光着膀子、吹着习习的热风行走,任那热风在脖颈、在胸前、在身上所有拐弯的地方痒酥酥地绕来拐去,就像虫子在身上轻嘬……人们因流汗过多,身上发酸、嘴唇干裂起皮儿,尘土吸附到汗津津的身上,就是一层“垢甲”,发痒的地方,一搓就是一卷卷的黑垢甲鱼鱼。口渴得烦躁的人们,只盼着遇到一条河可以畅快地洗洗,能找到一个凉快的地方,好好地避一避暑热。为了防晒,有人顶上了柳条编的“帽子”,有人将从水塘边折下的已经干蔫的荷叶还顶在头上,人们拿着各种能扇动的东西,在面前扇动着,即使是一股股热风,也比干焪着(暴晒)强多了。时近黄昏,一行人马总算没被夏日的毒太阳烤干人油,终于从干燥的塬面上下来,人们见到河水的激动兴奋心情真是难以言表,“水!”“水!”“噢呓”“哈哈”的欢叫声,伴随着身下“哗哗啦啦”滚落的黄土疙瘩与身后腾起的黄色尘雾,兵士们连滚带滑地从塬面的陡坡上滑下来,用因见到水而突然之间爆发出来的冲劲,像发起冲锋似的直向东西切断渭北高原的河水扑去。战马看到河水,也兴奋得竖直了耳朵,用干燥沙哑的嗓音“嘞儿嘞儿”地向后面的同伴传递着水的喜讯和预感到的即将到来的休息的快感。黄帝和应龙勒马塬畔,目送着已经扑向河水的兵士,用马鞭指着向后喊:“快!前面有水!”他洪亮的嗓子也因为干渴而变得有些沙哑——身上陶葫芦里的那点儿水,即使是一口一口地抿着喝,也早已经控得一干二净了!黄帝再喊一遍,就全身僵硬、动作机械地从马身上跳下来,感觉脚底下木木的,好像垫上了一层棉垫子,腰困肩硬,四肢关节疼——一天的颠簸和炙烤下来,就是铜铸的人也只能这样。白龙马却因为主人下马全身感到轻松了一大截,从北面吹过来的晚风,带来河水的习习凉爽之气。大通人性的白龙马看到在河里欢闹戏水的兵士,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水边去。黄帝也信马由缰地随它而去——该是让它放松休息的时候了。
应龙早已经跳下马来,于是,白龙马和滚雪龙相互竞争着斜跑下土坡,直奔河水而去。应龙与黄帝相互搀扶着,两只有力的大手紧握着,开心地从陡坡处溜下去。河边抬头看到黄帝的兵士与塬面上尚未下来的士兵,同时发出一阵“黄帝!黄帝!”的欢呼声——黄帝这么亲昵地和黄土地零距离接触,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们在河水边痛饮一番,洗净了一天的征尘之后,就开始在河边搭帐篷、生起篝火造饭。青铜火镰在火石上“当当”地撞击,火星就“哗哗”冒出来,落在攥在手心的经过特制的棉絮上,棉絮就冒起了淡淡的青烟,再鼓着腮帮子对着棉絮吹,青白的烟就变直了,火红的区域在扩大……接着就燃起了火苗儿。夏天的夜晚来得也快,疯狂称霸了一天的暑气,这时候已不知道退到什么地方去了,河道里的顺沟风凉爽地吹着,和风轻拂人面,温柔而又大度。南北的塬面上,山形树影,都藏身于一抹黑之中。天上繁星点点,浓密的星星组成的横跨夜空的星河,与被点点篝火映照的河水遥相呼应。在兵士们已经就地倒下,摆成各种各样的睡姿、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的时候,黄帝和应龙、仓颉打着火把走出帐篷,攀上河边一块大石头,熄了火,对着星空指点着、议论着。河边的草地上,降下了今晚的第一层露水,公蚂蚱润了嗓子以后,就开始“吱吱”地叫起来,向母蚂蚱表白着自己的爱情。最勇敢的、不怕牺牲自己生命的小小的公螳螂,开始向肥大的母螳螂发出它生命的最后一击,也是最激情浪漫、最富有传宗接代的责任心和最勇于牺牲的一击——它的尖头,将在交媾的欢娱之中成为母螳螂的一顿美餐,它的身躯,也将成为孕育子女的温床……在此起彼伏的昆虫和动物的叫声中,清亮的青蛙弹舌声终于荣登第一。
萤火虫挂着它的“灯笼”在到处飞,好像是篝火里飘过来的火星儿。水蛇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高扬着头,扭动着腰身,无声地游动。站在水面上静静地休息的水马——数百只之一——长蹼的细腿,欢跳了一下,蹦起一星半点的水泡。按照黄帝新划定的九州,河西故里属于雍州,在天空对应的星区是东井和舆鬼。黄帝乘着夜晚河边凉爽的水汽,和应龙、仓颉面对星空,仔细地观察着星空中的星区,以察天下九州对应的实况——这就是古人所谓夜观天象而知天下事。当然,其中也包含了古人对天下事物规律(天下大势)的认识、推断和把握。大家举目而望,帝宫星光璀璨明亮,各星区一派朗朗星光,再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星区、十二生肖对应的星座,几乎找不到一丝浮云遮蔽与贼星冲撞……黄帝望着像清浅的河水中露出闪光的石子一样的朗朗夜空,体味着宇宙的广大深远与人生的短促,不由得感慨系之,诗兴大发:朗朗星宇之广远兮唯人生促短天河之清浅兮伸手可点万籁之静喧兮吾心独感百兽之修炼兮人居峰巅应龙拍着手连呼:“妙!好诗!”仓颉却低着头吟出了自己的诗篇:瞻东天之苍龙兮唯朱雀翼展摄白虎之秋意兮流火璀璨居雍而观九州兮朗朗一片仓颉的诗才刺激了应龙的自尊心,他也抹胳膊扬拳地诵出以下诗句:仰观天阵之迷乱兮星光点点天河为界而重布兮应龙轩辕躬身近观而吟哦兮仓颉一男急冲冲几个唐突的诗句虽不甚雅,却直爽幽默,逗得黄帝和仓颉都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黄帝一行就起身继续北行。翻上北面的塬面,就一直是缓上坡,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这段塬面的最高点。一轮红日终于在玫瑰红的东天边露出了像烧红的青铜块一样放射着弱光的日头,这日头在一寸寸地吐出,直到像一个大铁饼似的立上天边,又挣扎似的一跳,终于扯离了似乎有黏性的大地,直向天空升起。高天霞光,云一层层地摞起,像山一样“层峦叠嶂”。剪影一样的山塬上,行进着打着图腾旗帜的队伍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