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居的眼中,轩辕比起战蚩尤时显得更加成熟老练了,热情好客中兼具王者霸气。高大的身躯,由字形开阔的脸盘上略显弯曲的飘然黑须,一双因微笑而眯缝起来的大眼晶亮有神,眼影深暗,眉弓突出,长长的鼻梁,有棱角的厚实嘴唇,嘴角微微上翘,两颊两道浅皱纹中深深的酒窝。
轩辕发髻高挽,眉宇飞扬,气宇轩昂。炎居接过一陶钵热水喝了,使干哑的嗓子得到了润泽,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愿望来:“轩辕黄王,人中之杰。蒙为父之冤而不弃,受亲人死别而不杀,大恩大德,兄代炎父深谢矣!为兄此来,一则求情于黄王,愿带父归于随地,远遁深山,不再过问世事;二则有不情之请,愿以小女女节相许,和亲轩辕,使炎黄两族,破镜重圆,重归于好……”轩辕不杀炎帝,本来是想继续把他作为天下共主,即使不再作为天下共主,也将要将他供养着,不愁吃穿。炎居带父而去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第二个“不情之请”,却完全出乎轩辕意外。但是,他又想起了昨晚上做的一个梦来,心想:莫非真有心灵感应?她就是那只翩然而舞、从南山来仪的凤……轩辕站在一个半山处,周围是褚黄色的麦浪一样翻滚的大水,水往下流,形成一道道相切的弧线。忽然,有逆流翻起白色的浪花自山下上涌,轩辕就号召大家向山上高的地方去,以避水患。高处仍是一地域开阔的山坳,有许多褚黄色的老屋和老人……轩辕又在回故乡桥山的路上,在回桥山之南自己的出生地长寿山的路上。
走到暖泉沟口,将要上南坡的时候,就有一个薄薄的、红色长尾的凤从南山上翩然而下,来到轩辕面前凌空盘旋舞蹈。那小小的头,顶着向后的尖冠;小喙尖而下弯,如衔一弯新月;细长的凤目含笑,舞翼鼓起一丝丝凉风;长长的两个尾翼,带着流苏花边,却在末尾处睁大两只周布流苏的、眼睛一样的圆形图案……凤凰在轩辕面前翩然而舞,左右徘徊。就有母亲附宝站于老屋前,像一位满脸布满了深深的褚红色皱纹的老亲戚一样,笑眯眯地对轩辕说:“此凤,吾剪也!”……“此乃母亲所送之凤乎?”轩辕还在梦中徘徊着。炎居前往轩辕台上一个小帐篷看望父亲时,看到一头白发、飘着银髯的炎帝和刚从帝都安邑护送至此的母亲听訞,看到刚刚经历了风雨沧桑、一脸疲惫无奈的父母大人,炎居方雷氏的心里百感交集,既有愧对父亲的惭愧之情,又有对他们现时处境的深切同情。作为血脉相连的儿子,在父亲遇到危难时出兵相救义不容辞,但他深知救之无益,不光救不了父亲,还可能把中原炎族也给搭进去——一个部族,你就是再强大,也不是天下的对手,何况面对轩辕,你不是最强大的——炎居也是经过反复的痛苦思索之后,才做出这样“舍小恩、取大义”之举的,以图保存炎帝在中原的实力,积极谋划战后的善后工作。如今,看到战后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一头白发、老去十岁的父亲,他能够理解在战争最艰苦阶段父亲的痛苦与无奈,也更增加了自己的自责心理——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能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职责!看到父亲忽然之间眼睛一亮,又痛苦地摇头,眼中溢出了老泪,炎居赶上一步,屈膝下跪,双手抱拳,低下头来:“父母大人在上,不孝之子,炎居来也!”炎帝榆罔本来在心中对大儿子炎居充满了怨恨,但是,看到他这时候忽然出现在眼前,心中还是无限慰藉——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血肉相连,打断骨头也是一家亲!而且他在这个时候出现,有利于战后事宜的解决。这让本来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炎帝,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吾儿快起,为父不怪。只怪为父以愚黔首,战之不义,又心存侥幸,”扶儿子平身之后,他才接着说,“于今看来,轩辕果然命世之英,得天下心;又善用人之长,故人才济济;又制龙图,以图大同,共享太平……果然一帝相也。吾自量力,当禅让之!”听了父亲之话,炎居也觉得不失为明智之举,就频频点头:“父亲而后,作何打算?”“终其一生,退隐山林,尝草采药,修订《本草》,传之后世,亦造福百姓之举矣!”“正合吾意!”炎居兴奋得在大腿上“啪”地一拍,“正告父亲,吾此次前来,一则欲接父遁山,远离中原;二则为两族和亲,求轩辕娶小女方雷氏……”“此两族重修前缘、和睦相处之大事也!”
炎居本来还担心炎帝有异议,话说出时小心谨慎,不料炎帝却出此明智之言,心中对父亲的敬重之情又增加了几分。战争过后,百废待兴。本部落的事、天下其它部落之间的事,事无巨细,样样最后都集中到轩辕这里。虽然前面有风后、后土等替轩辕顶着,重要的事仓颉、孔甲、隶首等先作笔录,轩辕光看这些写画于兽皮、白桦树皮或丝帛之上的笔录,就够他一天忙的了。忙碌了一天的轩辕,忽然想起,还曾答应了炎居要回访。就被由温暖变得凉爽、甚至还有点儿刺骨的冷凛了的东风轻掀着,带了风后、孔甲,迎着黄昏时的锦绣一样的满天彩霞,一起向轩辕台西边炎居下榻的军帐踱去。中戊和中己的队长著雍与屠维紧随在后,一个白而雍容,一个黑而威武。风后的大奔楼脑袋,被夕阳的金辉映照着。他深深地吸足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嘘了出去——这段时间,要说忙,第一个当数风后了。身为三台之首的他,要协调各台之间的事务,要替轩辕挡着所有的纷杂事务,可以说,吃、喝、拉、撒、睡,样样事情,都要先经过他的手安排——这会儿,他倒是一副闲适的心态。只见他有意无意地将瘦长的右手中的那把鹅翼扇摇了摇,左手轻捋着稀稀的胡子,眯缝起那双陷于眼眶之中的精明深邃的杏核眼,把目光投向天空。夕阳正在往一溜儿天边涌起的勾了耀眼金边的长条状的云带后面躲去,日光迟暮,已经没有了早晨刚升起时那样朝气蓬勃的刺眼强光,只是像火塘里的火炭一样红红的,周围带着一些轻烟一样绒绒的光絮,周边的天空,也变成了冷色调的玫瑰红。太阳完成了它一天的工作,就要退入虞渊,正像一垂暮老人,带着一脸的无奈。而此时,风后却惊喜地发现,西南天空上的云彩,正好铺排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凤的形象——只见那些金鳞一样的瓦瓦云,竟然形成了一个突起尖冠的凤头,只见这“金凤”一翼向上展开,一翼铺于凤体之下,身后拖着长长的一带凤尾……风后为他这一时的发现而兴奋,竟然手舞足蹈起来。他用鹅翼扇将他的发现指给轩辕看:“妙哉!妙哉!奇观也!王且看,凤凰来仪。此吉象也!”本来还在低头想着问题的轩辕,随着风后的鹅翼扇端看去:“果然一凤也!”他又想起昨夜梦中之凤来。他的目光看向凤头,却有一缕细丝吐出,一直延续到正在没入西天的夕阳顶上的那道长长的云带。他不由得也兴奋起来,情绪昂然,诗兴大发,唱道:
凤吐流苏兮,龙兴之地;龟蛇相绕兮虎尾遒劲……风后随之和曰:凤凰来仪兮,吉祥如意;天下大同兮,四海沐春……两人一唱一和,随口而吟,并没把这些诗句当回事儿,却忙坏了随在他们身后的孔甲。作为仓颉的得意门生,一向做事认真的他,有着非凡的绘画和造型能力,他形象的发现、记忆、再现能力超常,可这时候,又要绘制凤象,又要记录下轩辕和风后的诗,可使他手忙脚乱了一番。可是,等轩辕、风后两人的诗吟完,他的画和象形字符,也画完和记完了。但是,这些草图草稿,他自己看了也摇头,晚上回去,根据记忆,他才能画出正式的图形来。几个人各忙各的事,最清闲的莫过于著雍、屠维这两位卫队长。他们也跟着凑热闹,半知半解地听着,看着,也不由得伸出大拇指,啧啧称奇:“奇哉!怪哉!”“异哉!嘹哉!”一行人轻轻松松地,一会儿,就到了炎居的帐前。炎居早已经恭敬地在帐前迎着。见轩辕一行来到,立即让入帐内。双方围着火塘分宾主坐定,火塘上的三脚支架上,一罐水烧得正“嗡嗡”直响。一阵寒暄过后,看水一烧开,炎居向装饰着流苏的丝织帷幕后面喊到:“上茶——”这时,就有两个侍女,衣裾窸窣地分别用红陶制的托盘,托举着茶盒、茶碗而上。先是微胖的侍女,用光润白嫩、带着藕节小窝的胖手,轻手轻脚地在大家面前摆上了茶碗;就有苗条修长的侍女,纤指巧撮着纤细清香的茶叶,一一放入茶碗里。然后,起身退出。“女节,沏茶——”这时候,就见一位卓然不群的女子,明目顾盼着掀开流苏帷幕,步态袅袅地好像从水上飘了过来。她一只手拿着一方麻织的方巾,大大方方地走到火塘前,一手稳稳地提起盛着滚烫开水的、被烟熏得油黑的红陶罐,一手用方巾垫了底,将陶罐促成一个斜角,从轩辕开始,给茶碗里浇入开水。随着开水成一条细长的白线,“哗哗”地泛着水泡儿浇下,茶叶就千姿百态地旋转着,伸展变形着,一股芳香之气就扑鼻而来。轩辕抬头看时,正遇上女节睁大了细长的凤目,白中泛着浅蓝如同宁静的湖面一样的眼白和映出轩辕人形的双层瞳仁,正亮晶晶地逼视着他。只见她,头上戴着凤冠,又插了用兽骨磨制出来的凤形发簪,两弯细眉如同轻描,小嘴朱唇丰满地兜娄着,微微上扬的嘴角含着浅笑,几乎集中了黄昏时所有亮光的光润白脸儿,被轩辕的目光一照,就像被塘火相映,脸“刷”地就红透了,就像秋天里的红苹果,又像喝了几口杜康造的秫酒似的,娇态含羞,低垂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