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的刺刚刚扎过,蚩尤心中的痛还没有过去,玄黎部落酋长魅——这位总是在魑后面跟声学声的、善于以烟雾迷人的主儿,把一双黏红的烂眼眨巴着,捋着他落下来的一缕灰头发,把葱头一样的黑眉毛拧着,恨恨地继续火上浇油:“九黎之败,非天之意,更在人为。九黎顺天之意,取东夷、还鹿野、服羊龙,所向披靡,若风卷残云,却生出此等败类……”魅沉吟了一下,下定了决心,“吾愿一雪九黎之耻,若何?”宴会后,轩辕的老朋友和师友赤松子,像一阵轻风飘到中宫,找到了轩辕,特别提醒他,再到多疑的炎帝跟前时,应该更收敛和拘谨一些才是。这也是他多年跟随炎帝榆罔的经验之谈!高人就是高人,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本质。他把自己的担心直言相告:“老弟,汝察帝今日之表情乎?帝向心狭,眼不容沙,尔处事当小心矣。”轩辕宽厚温暖的大手,紧握住赤松子沁凉的、骨瘦如柴的老手,摇了摇之后才松开,疼得赤松子笑脸上微皱了眉头。轩辕本意是借机让大家尽情地欢聚一场,不想却引出炎帝的不快,自己也有悔意,因而再见到炎帝时,更是礼让有加,赔了更多的笑脸给他。炎帝一行返回之后,在文武大臣相聚的明堂内,他专门讲了对炎帝的敬意:“切记,以后于何处,皆务必对帝尊敬有加;务必拜帝于先,莫再现婚宴之景矣!”他特别强调:“炎帝者,天下共主也;轩辕者,帝之摄政也。吾人替天行道、以征不享,亦当做敬天之表率也。”为何轩辕人气如此之旺?而自己这个天下共主却被冷落于一旁?简陋“紫宫”里,大臣和前来拜访的部落酋长也越来越少了?因为自己之失误,早在退出关中之前,十二大部落的代表,包括属于鹿部落联盟的作噩、掩茂、大渊献等,都已经跑到了轩辕的黄城……现在,河东的猴龙、羊龙等部落,又是这样唯轩辕是从!在昌意的婚宴上受到“冷落”的炎帝,心中带着刺痛,带了臣属,乘着老牛破车、皱着眉头回到他在安邑的新都后,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倒在卧榻之上这么想着。这么想着的时候,隐痛就再次自心底生起,眼中不由得渗出了悔恨的泪水。他把一只粗硬的大手在柔软阴凉的竹席上“啪”地一拍:“悔不该,留轩辕于河东也!”炎帝进得后宫之后,就将听訞和唧唧喳喳的芹姬、打打闹闹的炎柱打发了出去,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他麻木、沉重的四肢摊开,一点儿也不想再动一下。脑子木木的,空落落的……一道蓝色的小蛇一样的闪电,在他的心幕上划过的时候,脑子就“轰”地炸得生疼,接着就是经久不息的“嗡嗡嗡”耳鸣声,就像苍蝇一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炎帝在这样烦躁的心境中反复折腾了许久,才昏昏沉沉、忽忽悠悠地进入了梦乡。轩辕把天老、赤将、高元等叫到中宫来,反复地研究,要在冬季到来之前,将筑土城(墙)的技术,简化地用到屋舍墙壁的改造上。一缕午后的秋阳斜照进中宫宽大的室内,正墙上,是仓颉造的代表了轩辕图腾的、褚红色的绣在拼接起来的一块大大的黄丝帛上的“黄”字。室内的陈设布局,较之桥山黄城的合宫,又有很大的改进,二重屋顶,环以天窗,高广严丽,轩敞疏朗,显得宽大而又明亮。轩辕坐于虎皮靠背的坐垫上,身披黄丝披风,眉宇高抬,浓重飞扬的黑眉毛下,透出炯炯的神光。他以商量的口气和大家说:“屋墙厚了,冬可保暖,夏可隔热,岂非好事?”赤将的红脸上,已经爬满了细纹,一脸细绒绒的络腮黄胡子。他皱着眉头,在地上画来画去,计算着长短宽窄,琢磨着这样做的可行性。高元一脸喜相,笑眯了眼,发际线很高的脑门儿亮光光的。天老的老脸瘦而蜡黄,沟沟渠渠的。他最近正在构思他的《天老宅经》,听轩辕这么一说,好像在他堪舆学的一套理论中,又新生了一道亮光似的——轩辕既注重理论、又注重实用的做法使他深受启发:“轩辕之言甚好。营宫室者,首选风水,然并非全部也。墙之薄厚,因功能而已。明堂者,去墙也;仓房、畜棚者,薄也者;居室者,则以厚为上——‘冬可保暖,夏可隔热'耳!”赤将用弯曲的食指,摩挲着下巴颏上的黄胡子,一边想一边说:
“此事可行……”,他边指着自己在地上画出的图形,边解释说,“较之城墙,窄去七五,二五即可。”
轩辕接着赤将的话,把自己的想法变成了叮嘱:“宜取之老崖,湿可握团;毋若筑城,基部过宽;既窄矣,则立矣,略有收缩;小屋者,毋过高,等高于人耳。”“中的之言也!”高元不得不佩服轩辕考虑问题之具体周详,无意之中,就跷起了大拇指。他一脸喜相地补充说:“墙亦可高筑——调板之角度,则高而不危。”轩辕又提出在城中栽树之事:“黄城者,新也。吾人虽思虑再三,巧为营造,然终有一失焉!”他先申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引起大家的注意,接着又是一个设问,“吾人皆过来人,夏日可熬乎?”“度日若年也!”看大家皆如坠五里雾中,轩辕就自问自答了。“余思之再三,城中无树耳。无树则无荫,无荫则热。”看大家都相继点头了,他才提出具体的要求:“务必易之,还民凉爽——余试栽一树,已活矣;推而广之,若人手一树,则黄城有荫可乘也……”高元自愧不如,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赤将也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发出“啪啪”的声响。天老觉得有道理,就接着想栽什么树好的问题:“欲栽树,先选种。余以为,首栽者,槐也。此树叶密而浓,若穹盖,荫重也。”高元找到了话头儿,就接着说:“亦栽梧桐以引凤,植垂柳而赏景。”“松柏者,长青也,不可少。”轩辕补充道。赤将再添以诗情画意:“若植以兰蕙,则非人间景,非神仙不居也!”“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大家不由得喜形于色。轩辕对赤将说:“画出图来!”外面传来侍者一声高唱:“风后先生到——”轩辕请风后坐定后,就和大家一起商议起了治国之大事:“风雷者,号令也。树木花草,各有其姿;百兽百禽,各具其行。风雷起,皆一姿也、同行也。规距者,方圆也。无规无距,不成方圆。若旷野之木妄长者,无规也;若林中之木直立者,守距也。国之大事,莫过于此。”蚩尤的火儿终于没有被挑起来。因为他心里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同时,他也明白目前人心思治的大局……现在决不是闹事儿的时候!这会儿,他有点儿按捺不住有些暴躁的原因,是自己的这些不知“深浅死活”的老部下,怎么都不长记性呢?蚩尤呼地站起,手握青铜剑柄,把豹眼瞪圆了,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尔等切记,余非大酋长,乃一‘主兵'耳!轩辕者,大仁。我等败者,心服……而后,非团结之言不发,有碍大局之事不做。切记,逆流而动,洪水猛兽……”大家皆悚然而惊,站了起来,内心里对蚩尤更加敬服。“主兵之言极是!”一向以老谋深算著称的“半截人”两曎,一直沉默不语地听着大家说话,这时候才发出了他那苍老的、颤颤巍巍的沙哑声音。他也是几乎和蚩尤一样,在渤澥熬过了那段艰难的被俘后的囚禁生活,最后,还是蚩尤出任主兵之后,才表示了重过“自新”生活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深处也曾经被触动过。“轩辕者,大仁”。这一点他和蚩尤初步形成了共识。但是,魑、魅、魍、魉等提出的问题,他也有强烈的共鸣。他之所以一直压着心头的话未发,只是想看看大家到底还有哪些想法和隐情。现在魍、魉只是跟着起哄哄,也再提不出什么新问题,蚩尤也明确地表了态,他就干脆将那些已经涌到口边儿的、有可能挑起更大火头儿的话咽回肚子里去了……“主兵之言极是!”两曎鼓动藏于一圈圈褶线中的喉结——干咽了一下,挪动了一只肉球一样的形体下面的小脚,才强调说:“轩辕的确大仁者也。若非彼‘唯才是用',吾辈实难再有相见之机……此昌意婚宴,又待吾辈此同等礼遇,实天下之大幸也。黎民百姓之福,华夏之福,九黎之福。九黎之败,虽败犹荣。吾辈自新者,宜重塑形象。于今天下一矣,华夏盛矣,尔等回去,定当安分做人,切勿滋事,唯守好一方土是也!”“善。”“诺。”“噢。”一片高低不等、垂头丧气的应答声。“打起神儿来——人活者,精气神!”蚩尤瞪圆了豹眼一声断喝,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尽量挺直了腰,齐声说:“人活者,精气神!”“各自歇息!”两曎打发走大家,就和蚩尤商量着,得空专门去看看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