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传》之命世之英

第三节

　　身高不过四尺的两曎，因为年龄过大的原因，这会儿看起来更是低得可怜。他一头蓬乱稀疏的银丝长发披在肩上，一脸疑惑的皱纹。凭着他一生的经验和依然灵敏的嗅觉，他觉察出这里不是个好地方，虽然他一时还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直觉而已。他还是停住脚步，向蚩尤建议道：“盟主，勿观彼之仓皇穷追矣；此地不熟，小心为重……”蚩尤霸气十足，不屑一顾：“逃命者，可惧乎？勿纠其尾，怎抵主力？”一句话，顶得两曎一时也无法对答，只好摇了摇头，跟在蚩尤后面进沟去。

　　蚩尤近万人的兵众一路直扑过来，眼看就要进沟时，却停在那里。这一切，使守在沟口两侧的轩辕主将力牧和屠维、重光两位酋长，不由得心急起来。急性子的力牧，恨不得生出一个长钩来，一下子把蚩尤给钩进沟去。屠维也急得头上直冒汗珠。他擦了一把汗，腾地站起来观察着，心里想着：只要蚩尤后撤，就立即冲下去，乘其不备冲乱其阵脚，即就是不能全歼，也杀杀其威风！和力牧一起把在沟口左侧的风后却平心静气的，他轻轻拍了拍屠维的肩膀：“老兄，稍安勿躁，且待变化……”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后面的意思是：“蚩尤诛杀无道，犯上作乱，残害百姓，不合天道，天必灭之。若被他逃脱，乃机未至矣……”所以他就想得开，一直在平心静气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果然，九黎人在蚩尤的指挥下，又开始向五龙沟内急急地追了进去！随着九黎人向沟内鱼贯拥入，大家绷紧的心弦，才终于缓和下来。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按预定的计划去办……等到蚩尤明白了这是一条死路，让大家尽快退出时，他身后的阵脚已经乱了——五龙沟口就像一道“龙门”（桥山一带人对大门的称谓）一样，已经被屠维和重光率领部众推下的轰鸣震荡的巨石和一捆捆的干柴给闩起来了！紧接着，从两侧的山上，又射下无数支火箭。这些带着火苗的火箭扎在干柴捆上，干柴见烈火，一点就着，一时间，五龙沟口就烟火弥漫——五龙沟这个大口袋给彻底扎了口儿，九黎人的退路已经给断了。这种场面，让老谋深算的两曎也慌了手脚。蚩尤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可是，人在事中，是来不及吃后悔药的！这会儿，他只有硬着头皮指挥魍、魉率领青黎、白黎的部众冒着烧伤的危险向沟外猛冲。而由两曎率领的黄黎兵护卫着蚩尤等核心人物的安全。这一仗轩辕把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谋臣风后。坐在高崖上的风后，岂能给九黎人喘息和反扑、突围的机会？见蛇龙、马龙部落的人已经封死了五龙沟口，神清气闲的风后，把手中的牛尾拂尘一挥，守在沟掌的玄龙部落的人和守在五龙沟的两侧悬崖上的猴龙、羊龙两个部落的人，几乎同时发起了进攻。一时间，石块、木棒、柴草、火箭，如雨点般密集地倾入沟内，九黎人被砸伤、烧伤的不计其数。虽然来自江淮的九黎人个个人高马大，力大无比，又持有锋利的青铜兵器，但是他们这会儿完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完全是一种被动挨打的局面。平时他们所以骄傲，就在这“人高马大”和“力大无比”，和炎黄的兵士短兵相接，即使给炎黄的兵士也装备上青铜兵器，也不一定能占上便宜，要取得上风，就更难了！这一点，从羊龙部落当初被九黎奴役的阴影中才走出来的风后心知肚明，所以他才精心设计了这么一个既省力又见效的战法——“滚木礌石”加火攻！如今是深秋，从崖上到沟底，到处都是见火就着的干柴火，所以采取火攻，最有可能奏效。等那些从高崖上滚下来的柴捆儿被火箭点着后，沟底原有的干草，也跟着“噼噼啪啪”地冒起了烈焰。因为有悬崖相隔，这些火永远不会烧到悬崖上去……风后绝对不会引火烧身。他是要借助风力来实现自己的作战目的。秋天本来就风大而急，这些干柴遇见了火苗，就火借风势、风助火力地燃起了燎原大火，烧得九黎人焦头烂额：有人身上带着火苗尖叫，有人在地上翻滚、扑打，有的被当场砸得头破血流，有的给大石压断了腿，等几个人合力推开石头，他只好抱着血淋淋的腿干号……九黎的黄黎、青黎、白黎人加在一起，损伤过半。好在蚩尤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也是他这次过于自信吃了大亏的原因之一）。他痛苦地回忆起，昨天晚上，他就观察到今天必有一场大雨……情急之下，蚩尤就使出了看家的本领。

　　只见他举起一个火把，将口对上去，吐出一股股白雾。这雾在空中弥漫，与那些直冲天际的热气流一起，和天空的冷气形成了对流。那些早已经停在空中的阴云，一下子就变成了“哗哗”下落的瓢泼大雨。就是这一场及时雨，才救下了蚩尤、两曎、魍、魉和许多九黎士兵的命。正在得意的力牧、屠维、重光等，被这场雨给浇得“嗷嗷”直叫。力牧挥着拳头大骂：“老天走眼兮，何以救恶人？”风后却撑开事先已经准备好的伞状物，把自己从雨中解脱了出来。同样深通天文地理的他，在布置这次决战时，就已经知道必有这场雨要来。所以，一开始看起来他神清气静的样子（作为谋臣，在这样的时候必须如此），其实他的心里也急着呢！他怕的是这场雨来得过早，不等自己的战法施展就先下起来。后来，这场雨果然也像他事先预知的那样，下在了火战开始之后。这样，他的心也就安然了一些。即使对再恶毒的人，也不能赶尽杀绝！人皆血肉之驱、父母所养矣！目前这样的结局，正是风后所要的：既让蚩尤失去支撑的实力，又不会死伤太多的人！大雨一停，力牧就率领各部人马，抄着小道从高崖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把九黎人团团包围起来，让这些平时不可一世的人，乖乖地做了华夏族的俘虏。大家虽然都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又弄得全身烂泥，许多人干脆就扔掉了麻衣，光着水淋淋的膀子……但是，双方的精神状态，却完全不一样！

　　轩辕方面参战的各部落的人马欢呼着战争的胜利，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抱在一起就欢呼雀跃，大家都为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欢欣鼓舞，现场的气氛像开了锅似的，山上山下，沟里沟外，到处都是欢腾的人群。如果是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面对这样欢腾的场面，可得要一个长镜头了。死尸被雨水浇得面目全非，被沟底的雨水泡得发白。而那些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做了俘虏的九黎兵士们，则是一个个抹得灰头土脸，蔫头搭脑的，受了伤抱着残腿、断臂，有的干脆就歪在地上呻吟着、号叫着，在雨后清新而忽然变冷的空气中打着寒战，也有把双臂抱于胸前的，想借着自身的体温来取暖，对抗外界的冷森森……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生存希望和丧失了胆气的人来说，这样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们还是打着冷战，咬紧的牙关上下打着架，瑟瑟发抖，平时盛气凌人的神气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与他们再不沾边儿了。

　　而在这群人中，独独只有两位不服输的人，他们就是蚩尤和两曎。他们各有各不服气的理由。蚩尤的高大彪悍和两曎低矮衰老的“半截人”形象，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蚩尤于彪悍中带着雄强，从他敞开的胸部和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很有力的脚趾勾着地面的动作（他的鞋子也因为泥泞，早不知丢在哪儿去了），我们依然能看到他鼓起的肌肉块儿，脖颈、小臂和小腿上曲张鼓起的青筋，站在那里，依然像一头野性的大水牛一样。两曎那两只小而聚光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动，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看看蚩尤。说心里话，他对蚩尤坚持要进沟的大意是有意见的，但是最后对蚩尤“请”来的这场救命雨，他还是很服气的。这也是这些年以来在一起，他们相互之间形成的一种默契。但是不管蚩尤和两曎之间有多大的差别，他俩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犟着筋，扭着头，保持了九黎人平时桀骜不驯的架式。而不得不承认失败了的青黎和白黎的酋长魍与魉，这时候，也和士兵一样，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但他们还是紧紧地依偎在蚩尤和两曎身边。不管怎么讲，平时养成的一种依附习惯，就是已经失败了，也还不自觉地依附于他们。他们四个人一起，构成了一组失败的英雄雕像。如同项羽兵败于垓下一样，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都有一种同情弱者的传统，即使是面对曾经耀武扬威、给中原各部落民众的生活带来巨大危害，给他们的身心造成巨大伤害，让多少人命丧黄泉的人——即使是面对这样的人，善良的中国人的本性（其中肯定包括早已与华夏融为一体的他们的后裔们），还是把他们当做失败的英雄来同情……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怪！当他残害百姓时，憎恨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但是到了他一败涂地的时候，却又开始同情他。人们心中有一种共通的潜意识，那就是希望英雄不倒。因为时代需要英雄，这个民族也需要英雄！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一个可悲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