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四十二章 聂旋风刮起Ⅱ

　　其实，聂卫平和藤泽秀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俩都是那种率性而为的人，从来不会去和人斤斤计较。而且，脾气都倔强得很，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

　　次日，聂卫平与藤泽秀行的较量开始了。

　　当天的《读卖新闻》关于中日围棋交流赛的标题是《中日冠军的对阵》！

　　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比赛！本局聂卫平执黑，面对号称前50手天下第一的藤泽，聂卫平的布局同样十分出色，截至黑57手，黑棋以领先的局势进入了中盘。

　　对局室里，一个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老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聂卫平，看到他走出犀利的黑57这一步，这个老人不停地点头赞叹，一时心中思绪难平。

　　这个老人，就是50年前弱冠之龄东渡日本的吴清源。

　　此时的吴清源早已收山归隐，弟子林海峰能够纵横日本棋坛，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由于海峡两岸的特殊状态，林海峰对大陆棋手始终不冷不热，尽量避免接触，省得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吴清源就不一样了，聂卫平来自遥远的北京，那里同样也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好多年都没有回家了，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自己的家乡。看到自己的老乡扬威日本，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57这一步，给人的感觉是聂卫平占了最后的大场，但是，味道却有些奇怪，因为这步棋迈的步子有些大，有些过分。

　　藤泽秀行当然不能在这样的地方服软，立即白58打入。然而，藤泽却没想到他这下子会落入一个小小的圈套。

　　聂卫平之所以敢走出57这一过分的招法，是因为他后面潜伏着一步妙棋，黑57不过是一个诱饵罢了。

　　藤泽58打入之后，聂卫平黑59不动声色地长出，消除掉隐患，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藤泽白60托。聂卫平立即黑61断，然后转身63顶，意欲侵入角部，这是藤泽不能忍受的，只好守一步。此时，藤泽也发现了，这63的顶，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黑棋真实的意图是要对上部的58实施围歼！

　　果然，聂卫平的黑棋借助63的援军，65、67、69一路打出，白棋只得委屈求活，黑棋成功筑起一道厚势，优势已经十分明显了。

　　虽然在中盘的缠斗作战中，藤泽也屡出奇兵，但始终没有撼动黑棋的优势地位，最终，聂卫平胜一子。

　　藤泽认输之后，并不沮丧，反而十分欣赏聂卫平，他拉着聂卫平的手说，“你下得太好了，中国能够培养出你这样优秀的棋手，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吴清源更是非常激动，他一直以为中国的围棋水平要提高，就必须要派好苗子来日本学习。然而，中国没有这样做，而是坚持在自己的环境里培养，居然也训练出了天才的棋手。

　　他甚至试图在聂卫平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思绪仿佛回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那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日本浪人横扫中国棋坛。往事历历在目：桥本宇太郎来北京试验对局、自己初次来到东京、拜师濑越宪作门下、与秀哉名人的三三天元局、与木谷的镰仓十番棋，等等情形，恍如昨日。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棋手，自己一生经历了数不尽的坎坷和磨难，唯一可以自豪的是自己最终坚持了下来。

　　和自己相比，聂卫平无疑是幸福的，他是自己祖国培养出来的棋手，赴日比赛，祖国荣辱，系于一身，吴清源好生羡慕聂卫平能够担此无比荣誉的重任。

　　接下来的日子里，聂卫平又连胜九段加田克司、八段濑川良雄、九段岩田达明、业余棋手村上文祥，只是在大阪的关西棋院输给桥本昌二一局，以五胜一负的战绩迎来了即将告别日本的最后一战。

　　1976年4月19日，也是中国围棋访问团的最后一战，日本方面不惜血本，派出了两个本因坊，分别是正处于强盛时代的本因坊石田秀芳和日本女子本因坊小川诚子。

　　由于聂旋风以迅雷之势马踏日本棋坛，这是被称为“围棋王国”的日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就在几年前，随便挑出一名或者两名九段，就可以在中国横刀立马，如入无人之境。虽然陈祖德、吴淞笙、沈果孙等人偶尔也能赢上一盘两盘，但是，中国棋手总体的落后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而如今，聂卫平居然连胜日本的九段棋手，尤其是另外一名中国女子棋手——孔祥明，更是六战六胜，不管她的对手是今村启子，还是柳内惠美子，还有什么芦田矶子、田中智慧子、服部奈代子，统统都变成了马路上的小石子。

　　孔祥明是四川著名棋手孔凡章的女儿，家庭的熏陶和自己的爱好，加上她不服输的性格，孔祥明对围棋也有自己的执著。

　　而且，日方的总体比分也仅以22：21领先中方一盘，比分呈现胶着状态。

　　所以，日本希望在这最后一战里一下子解决这三个难题，让石田芳夫战胜聂卫平一局，让小川诚子阻止孔祥明的连胜，以便总体比分能拉得更大一些。

　　此时，石田正处于自己的强盛王朝时期，正接二连三地夺走林海峰的冠军头衔，并抵挡着自己同门师兄弟们的争斗。

　　上午10点，石田和聂卫平分别进入对局室，两个人都是西装领带，各自手执一把扇子。

　　石田表情冷漠，双手合抱胸前，盘膝而坐，目光下垂。

　　聂卫平又是对角星，然后，再次走出号称“千变”的大斜定式，几乎是对宫本直毅那一局的翻版。

　　只是，石田却不愿硬碰，白第八手尖，他选择了避战的简明应对。

　　有时候，围棋就像一场真正的战争，一旦退后，就会压不住阵脚。石田一退再退，使得聂卫平的阵势大张，高山深谷，拔地而起，一派壁垒森严之势。

　　石田眼看局面悄悄落后，知道不实施强硬手段是不行了。于是，白44打入上方黑棋阵地。

　　聂卫平下得更是高明，对侵入上方的44先来个冷处理，暂时不应，却突然转向，对右方孤零零的白子打了当头一棒。

　　石田措手不及，匆忙治孤，等到将右方和上方打入的孤棋都处理干净的时候，下方黑的阵地又处于危险状态。

　　这次，石田再次打入下方的黑棋时，已经力不从心，到了机关算尽的地步了，最终石田输四子。

　　这一天，孔祥明也战胜了日本女子本因坊小川诚子，陈祖德战胜了七段谷宫悌二，王汝南战胜了六段淡路修三，曹志林战胜业余棋手今村正道，王群战胜业余棋手石仓升，于是中国棋手反而以27胜24败5和的战绩反超。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却又是中国围棋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中国棋手居然可以击败现任的日本本因坊冠军，中国棋手也可以在总比分上超过日本，中国的女子棋手也可以在日本七战七胜，凯旋而归。

　　伊藤老太太的辉煌已经成了明日黄花！

　　不久后的一天，聂卫平把战胜石田的那盘棋画在一张纸上，由陈毅元帅的儿子陈昊苏陪着，来到了八宝山陈毅的墓地。

　　天色灰蒙蒙的，刮着风，飘着小雨，雨不大，却湿人衣，他们一行人默不作声，只是凝重地把一束花放在陈毅的墓前，雨滴打在白色的花上，更加显得纯洁无瑕。

　　聂卫平拿出那张棋谱，陈昊苏用打火机点燃，火苗倏忽而起，很快将上面的字迹吞没，化成黑色的飞灰飘荡在凄风冷雨中。

　　这一年，是中国的龙年，也是聂卫平的本命年。

　　1976年，是中国的多事之秋，先是朱德、周恩来相继去世，接着就是唐山大地震，然后，9月9日，毛泽东去世。

　　接下来，是高层权力的更迭。

　　全国围棋个人赛进行到一半，就突然中止。

　　全国范围的清算开始了，一些棋手被称为“四人帮”的帮凶遭到了清算。

　　在中国，总是有太多的运动。

　　围棋，本来是一种求道的艺术，棋手之间看法不同，理解不同，再掺杂进一些个人的恩怨，就会产生一些宿怨。然而，各种运动的到来，使得公报私仇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