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惕生收聂卫平做弟子还是在1963年,那时,聂卫平的老师是雷溥华,他觉得聂卫平在围棋方面很有天分,就推荐他去当过惕生的弟子。
从此,还在上小学的聂卫平一放学就直奔过惕生的家里学棋,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过惕生的家很简陋,简陋到仅能遮风避雨的地步。
过惕生一生贫苦,夫妻二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却毫无怨言。聂卫平把自己老师的处境告诉了父亲,聂父就连忙去找过惕生商量,说自己家正好有一间30多平方米的房子空置,希望过先生可以搬过来,这样,过先生就可以得到照顾,而且,聂卫平也就不用再放学后来回跑了。
过惕生同意了。
有了安定的学棋环境,小聂卫平的棋力开始迅速增长。
这一住就是两年,直到“文革”前夕过先生分了新房子才搬出来。
过惕生行棋善于弃子,长于转换,大局观清楚,却缺乏刚猛。在“南刘北过”时代,他虽然屡获冠军,但总是败在刘棣怀的手下,这与两人的性格有关。
刘大将豪放不羁,谈笑自若,下起棋也是好勇斗狠,杀气十足。而过惕生则是谨小慎微,忍辱负重。
过惕生大半生一路行来,遭受数不尽的挫折、打击和嘲讽,但都独自咽下,逐渐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
所以,每当遇到变故,他就赶紧想办法自己去通融、躲避,这使得他慢慢变得人云亦云,与世无争。
他最得意的手段就是弃子,他对聂卫平说:都丢了,就赢了。主动放弃是一种态度,舍得,是一种人生智慧。
棋如人生,他的生活也是在不停地放弃,谁想抢,谁就拿去,他从来都是主动退让。
但过惕生懦弱的外表下,却是一个真正豪侠的人。
20世纪50年代,他在全国围棋大赛上获得冠军的时候,有个开封的围棋选手刘厚,获得第八名。
刘厚在20世纪60年代到郑州担任了省体育场的场长,“文革”时期的一天,刘厚听好友透信说造反派要来揪斗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那时期,一旦批斗起来,不死也要扒层皮,打成残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个刘厚甚至来不及换衣服,只穿着裤头背心就跳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他要向中央反映自己是无辜的。
刘厚蓬头垢面来到北京,却无人投奔。
要知道那时候可是人人自危,谁敢惹事上门啊!
聂卫平的另一个老师——雷溥华刚刚被批斗致死,更是让所有老棋手心惊胆战。
投亲访友被拒之后,走投无路的刘厚最终选择了投奔过惕生。
“文革”时期,有多少朋友反目,互相揭短,只想伤人以求自保!
这时的过惕生方显出英雄本色,他勇敢地收留了刘厚。
特别是几天后刘厚被造反派发现了行踪,过惕生再次上前以性命担保刘厚这个人绝无问题!
这就是北过,危急时刻,他的豪迈心胸丝毫也不亚于南刘!
不过,此时的他也没能逃过批斗,首先因为他在中国围棋界的地位,自然是货真价实的“反动学术权威”,更因为他曾在抗战时期的江西,在国民党部队里担任围棋教官,还被授予少校军衔,于是,专案组南下江西,调查他是否双手沾有人民群众的鲜血。
结果自然是清白的,但他还是因为问题说不清,被下放到了体校去看大门。
在那个时代,南刘北过的境遇其实都差不多。
上海的刘棣怀也是在一次扫地中,不小心扫出一张领袖的画像,立即被揪斗一阵,最终发配到上海游泳馆出租游泳衣裤、游泳圈。
就是在这种时代的大背景下,聂卫平告别了过惕生,告别了父母兄弟,一直北上,数日后,终于来到了那块日后将他培养成名的黑土地。
到了嫩江下火车,一辆辆大卡车停在车站,等待着这些从五湖四海来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
聂卫平坐到了去第四分场的卡车上,茫然地望着身边一个个同样风尘仆仆的同伴。
卡车一走出车站,就开始拼命颠簸起来,冷风夹杂着沙子,在脸上打得生疼。
科洛河水静静流淌着。
地平线上除了树木就是庄稼,其他一无所有,真是辽阔得很,一望无垠,那种荒凉的感觉,似乎蓝天之下只有这一辆卡车,只有这一群知青。
来到这里似乎就到了天边。
感觉就像是一群被抛弃的年轻人!
黑土地,是没有人懂围棋的,这就注定了聂卫平悲剧的开始。
在这里,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就是干农活,收割麦子、大豆,围棋是什么东西?见鬼去吧!不能干农活,你就是一个废物!
这就像是一只天鹅混进了鸭子的队伍里,天鹅再漂亮,但以鸭子的标准来审美,天鹅无疑就是一个丑陋得吓人的东西。
山河农场的金连长原本就是一个农民,正是因为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优良品质才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
所以,当他接收了这一批上山下乡的青年学生之后,是衷心拥护毛主席的教导,一定要把他们在这里好好进行再教育,让他们改掉城里好吃懒做、娇生惯养的坏毛病。
很快,一个令他讨厌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这个人干活的时候总是偷懒,总是故意落在别人后面。
他甚至还落在女生的后面!
这个人就是聂卫平。
金连长曾经明里暗里几次不点名地批评他,可是这个人一直装傻,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每次收割都是最后一名!
呦嗬,还给我来劲了!金连长心想,不能把你教育好,我这几十年政治工作就白搞了!老子一世英名,就毁在你这小毛孩儿手里?休想!
他想,像聂卫平这种高干子弟,一身的娇气傲气,一来到农村这种恶劣环境,必然不适应。所以,农活干不好,根本就是偷懒思想作怪,自己一定要把他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
金连长正要在次日好好教育一下聂卫平,就有人来报告说聂卫平请病假了。
金连长心说:这次真是碰上硬茬子了!
其实,聂卫平也正惶惶不可终日呢,自从来到山河农场,赶上收割大豆,他正好想借此机会好好表现一下。
来这之前,家中已经被抄,父母处在整日被批斗游街的状态,他作为黑五类,来到一个新的环境,想要重新做人,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尊严!
第一天收割大豆,他就累垮了,因为自小身体瘦弱,加上先天性心脏病,一天干下来,累得他两眼发黑,腰酸背痛,而结果居然是倒数第一!
第二天,他鼓足干劲,心想这次一定要赶回来。可是不久他就不行了,昨天的脱力状态还没有恢复,今天再一加劲,他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双臂就像被抽去了筋骨,再怎么着急也难以用力。
大豆这个东西,收割起来也确实最费劲,豆秆硬不说,豆角还又尖又利,加上这植物长得还低,非得把腰弯成90度不可,而且还是不停地弯下去、直起来,弯下去、直起来。
他这才知道收割大豆是个体力活,他还真的不行。
但是,大豆不是围棋,围棋可以推枰认负,大豆不行,它们都在那里一排排站着,等着这个叫聂卫平的小伙子去收割它们!
望着一直绵延到天边的大豆们,虽然落在后面,聂卫平一刻也不敢停下,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挨,离结束还早着呢,时间似乎凝固在了那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汗水的滴落、痛苦的煎熬。
这些大豆成了聂卫平的噩梦,成了聂卫平的终结者!
他重新做人的理想就这样被待收割的大豆击得粉碎!
坚持了一周,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应该可以得到金连长的体谅,能不能给自己换一个活儿,可是找金连长的结果却是被批评了一顿。金连长说:“你要首先深挖思想根,女人都能干的活,凭什么你不能干?你的问题不是身体的原因,是你思想有问题!解决了思想问题,我相信你收割大豆一定能比别人都强!”
聂卫平绝望了,觉得累得受不了了,干脆借此机会请一天病假,休息休息,顺便摸一摸棋子。
第二天,他拿出了棋盒,拿出了《秀荣全集》。
秀荣名人是过惕生最佩服的棋手,也是聂卫平的偶像。
房间里面静悄悄的,知青们都去下地干活了,聂卫平翻到秀荣和中川龟三郎的一局棋,慢慢打了起来。
突然,宿舍的门被人一把推开,金连长高大的身影愤怒地站立在那里。
金连长简直忍无可忍了,他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如此不可救药。装病请假、偷懒耍滑,居然只是为了把这些才子佳人、附庸风雅的封建玩意儿拿出来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实在不知道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脑子里面都想些什么,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如此的甜蜜幸福,没有受旧社会一丁点儿苦,每天都生活在蜜罐里,他们却丝毫不懂得珍惜,这种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社会主义的栋梁!
他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把聂卫平的围棋子扔在了大路上,那本《秀荣全集》也填了火炕。
至于这个年轻人嘛,他不是不想收割大豆吗?让他去起猪圈!
一个人,当他失去所有理想的时候,那种自由落体运动的感觉,也是一种极度的刺激。
聂卫平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被所有人嘲笑,被所有人鄙夷,他都已经豁出去了!
一个普通人,也许非要在精神上彻底死去一次,才能逐渐脱离人的境界,走入神的境界。
就像东福寺里还没成为秀哉的田村保寿,就像“玺宇教”时期心如死灰的吴清源,把人生的一切都瞬间看得很轻的时候,所有执著都成为一粒尘埃的时候,毛毛虫就变成了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