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乾隆皇帝见浙江抚台替他塑了一个金身,在灵隐寺的罗汉堂里,心中十分得意。笑说道:“联从此也是龙华会上人了!”这时,大学士梁诗正随从左右;这梁诗正是一代的诗人,皇帝带他在身傍,随时叫他捉刀。乾隆帝见杭州山水明秀,寺院崇宏,便唤梁诗正做诗,里面有两句:“有山有古寺,无寺无名僧。”乾隆帝看了,说道:“好一个无寺无名僧!联家自有佛法,自有名僧;今联足迹所到,便当布此真理。”
管事太监听了这个话,又悄悄的告诉浙江巡抚;那巡抚又偷偷的问太监道:“皇家有什么佛法?有什么名僧?”那太监笑笑说道:“大人不听得俺宫中有雍和宫喇嘛僧吗?”那巡抚听了,恍然大悟,知道皇帝也要在西湖上造一座雍和宫,供养几个喇嘛,便暗地里托人进京去探问,知道皇上和国师无遮,十分有交情,便把无遮请来,请他主持一切。那无遮到了杭州,先见过皇上,说明要在灵隐寺左近建造喇嘛庙,开一个无遮大会。皇帝十分欢喜,便吩咐内务府发银十万,又示意浙江官绅捐银,共得到五十多万两银子。无遮便筹划一切,动工建造。这时圣驾巡幸到海宁去了,先由浙江文武官员陪奉巡视海宁石塘,并看江潮。看过了潮,乾隆帝把一班文武官员都留在城外,自己带着几个侍卫和太监进城,到陈阁老家里去了。
这陈阁老,便是陈世信;他自从儿子被钮钻禄妃换去以后,便告终养,带着家眷回海宁去。后因雍正皇帝和他情分很厚,再三下圣旨唤他进京去做官,他实在推却不过,又怕推却太过了,要起皇帝的疑心,便只得进京应召。雍正皇帝十分敬重他,他一家人,陈说、陈元龙父子叔侄都做了头品大员,位极人臣。陈世信做到首相,封文勤公,直到乾隆年间,告老还家,皇帝赏银五千两,在家食禄。乾隆帝又制御诗赐他,诗里面有两句道:“老臣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到这时,乾隆帝下江南,陈世信已死。乾隆帝自从知道自己是陈阁老的儿子以后,便格外优礼陈家,凡是坟上的碑褐隧道,命一律参用王礼;陈家子孙,怕触犯忌讳,求别的御史一再奏请,始许他墓道中用王礼,外面碑竭仍用阁老常礼。乾隆帝又吩咐查明陈氏后代子孙有若干人,统统赏给大小官衔,进京去供职。
这时,乾隆帝御驾忽然亲临陈家,陈家的子孙,一个也不在家中。一声听说天子驾到,吓得家中一班妇女孩童,慌了手脚。后来还是陈老太太有主意,把族长去请了来。那族长虽也做过几任知县,但这接驾的事体,他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再加年纪已有八十岁了,耳聋眼花,吓得他浑身索索的抖,只怕有得罪的地方。谁知乾隆帝见了那族长,却和颜悦色,问他:“陈家有多少家产?陈老太太还康健吗?”那族长谨慎小心的回对了几句。乾隆帝便吩咐他领路,到阁老墓前去,那族长领着圣驾。走到墓堂;皇帝回过头来一看,见身后还有几十个王公内监跟着。看看走到碑亭前,皇帝吩咐大家在亭中站着,只带着两个太监直走到坟前;先在坟圈前后视察一周,忽然吩咐两个太监,把黄幕遮起来。外面的王公太监们,被黄幕遮住了,看不见皇帝在里面做什么;只有那两个扶着黄幕的太监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回京去,内中有一个太监露出口风来,说皇上在黄幕里面,实在是对陈阁老的坟墓在那里行跪拜礼。听的人十分诧异,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便从此不敢告诉第三个人知道。
皇帝行过礼出来,立刻下一道上谕,颁发库银二十万两,给陈老太太为养膳之费;又添买祭田十顷,添种坟树四百株。在墓道前盖造御祭碑亭三座,亭上盖着黄琉璃瓦;亭外面有皇帝亲手种的皮松两株,古柏两株,吩咐地方官另立专祠,兼管着陈墓春秋两季祭扫的事体。诸事停当以后,皇帝还在陈墓前后徘徊不忍去。后来经王公大臣们一再催请,才退出来。走过中门,回过头来,吩咐陈家族长,把这中门封闭了,以后非有天子临幸,此门不得再开。那族长咯偌连声。
皇帝回到行宫,只见案上搁着京中兵部的奏报。打开来看,那奏报上说闽浙总督报称台湾逆贼林爽文举兵反叛,围嘉义,除派兵兜剿外,盼望京中救兵甚急。乾隆帝见了这奏章,便立刻下旨回京。到了京中,自有许多官员接驾。第一个蒙召见的便是福康安。这时福康安已赏嘉勇巴图鲁,赐御用鞍髻,又画像在紫光阁上,十分荣耀。第二日,圣旨下来,授福康安为镇远将军,会同京中各武将,带领勇健军,奔赴台湾,剿灭贼寇。这个圣旨一下,那班武将,都要讨福康安的好,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阵斩杀,杀得那林爽文大败奔逃,逃到台东深山中,终被福康安手下的牙将,活捉过来,献上大营。福康安凯旋到北京,把林爽文献上朝廷。乾隆帝心中格外欢喜,圣旨下来,封一等嘉义公,赐宝石顶,四团龙服,金黄带,紫缰金黄辫珊瑚朝珠;命于台湾郡城及嘉义县,各建嘉义公生祠;再画像在紫光阁,皇帝亲制像赞。
在这个时候,福康安忽然死了夫人,京中文武官员,都去吊孝。福康安夫妻恩情很厚,那夫人又长得十分美貌,如今断了弦,叫他如何不悲伤。乾隆帝也特意卞诏劝慰他,又赏治丧费三万两,特派大臣御祭。这种恩典,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了。但是福康安心中,总是念念不忘他夫人。恰巧乾隆帝的六公主,已到了下嫁的年纪,便有大学士阿文成出来做媒,替福康安求婚,一面又由乾隆帝的岳母进宫去求富察氏后。不料乾隆帝一口回绝不准,那富察后也对她母亲笑笑说道:“这件事体,是万万使不得的。”福康安的母亲董额氏,也不愿她的儿子去做驸马。这时福康安两个哥哥做附马的,乾隆帝却不十分宠爱他们;如今这福康安是乾隆帝极宠爱的,却不肯招他做驸马,这里面的深意,却只有皇帝皇后和董额氏三个知道。后来那傅恒的母亲,实在求得厉害,皇后便答应把六公主下嫁给福康安的兄弟,却把和硕亲王的格格指婚给福康安。
这时福康安年纪只有二十六岁,当时奉旨完婚以后,接着又有廓尔喀贼匪侵犯后藏,圣旨下来,仍叫福康安亲统六路兵马,会同大学士阿文成,前去征剿。说也奇怪,那贼匪一听得嘉义公的名气,便吓得他魂胆飘摇,连打败仗,不到一个月,便平服下来。接着又是甲尔古拉集寨酋长反叛,皇上便命福康安统领得胜兵马,转战前去。那酋长听说福康安人马赶到,便吓得跪在帐前求降。得胜文书送到京中,圣旨下来,许他班师;福康安官升大学士,加封忠锐嘉勇公。兵马走在路上,乾隆帝又赏他御制志喜诗,亲笔写在扇子上。又赏御用佩囊六枚,又加赏一等轻车都尉,照王公亲军校例,赏他仆从六品蓝翎顶戴。
皇帝这样看重福康安,那沿路的地方官,谁不趋奉他!两湖总督濮六年,为了讨福康安的好,便和他幕友商量;沿长江一带,都扎着灯彩,吹打迎送。湖南巡抚又到杭州去借得水戏台来,跟着福康安的坐船,日夜演戏。那福康安在船中,吃酒看戏,十分快乐。船到洞庭湖中,那湖里原有一种洞庭艇子,四面湘帘明窗,收拾得十分清洁。艇子头尾上挂着五色琉璃灯,两边遮着绣帷;船梢头都用船娘摇槽,打扮得十分妖艳,一共有百十只艇子,那船娘齐声唱着皇上的志喜诗,歌声十分娇脆,福康安座船在中央,那许多洞庭艇子都围绕着大船,慢慢的荡着桨,缓缓的唱着歌。福康安看了,赞叹道:“她们真好似洛水神仙!”便吩咐艇子靠近大船,福康安跳过艇子去,见里面明窗几净,便吩咐设席,请过几个幕友来,陪他吃酒。
席散以后,福康安偶然踱到后舱来闲望,只见船尾一个女孩儿,赤着一双白足,身上披一件腥红斗篷。丰容盛鬋,桃腮樱唇,十分俊俏。手中摇着槽,那一溺柳腰临风摆动,真是小巧轻盈,把个福康安看怔了。忽听得那女孩儿轻展珠喉,唱起曲子来,袅袅动人,微风起处,掀开了斗篷的下幅,露出红裳绿袄来。那女孩儿回过头来,见了福康安,不禁眼波一溜,嫣然一笑,露出十分荡意。福康安不禁心族摇荡,拍着手说道:“江南地方,有这样的妙人,俺在京中如何见得过?”忙回进舱来,吩咐侍从把那船梢上的女孩儿唤来。那侍从去唤时,这女孩儿说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叫人怎生见去?”福康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吩咐她晚上来见俺罢。”
到了昏夜,只见那女孩儿打扮得异样风流,走进舱来,笑吟吟拜下地去。福康安在灯下看时,见她容光焕发,和日间又是不同,忙把她扶起来,拉在怀里,问她名字。那女孩儿说名唤宝珍。福康安从此宠爱宝珍,一路南下,俱是宝珍伺候。看看到了扬州地方,福康安替宝珍买一座别墅,给她住下;所有沿路官员的供献,和皇帝的赏赐,约有五六十万银钱,福康安统统交给宝珍,自己带兵凯旋进京去。乾隆帝见了他,自然有一番奖励称赞;传旨下去,赏戴三眼花翎,晋封贝子衔,仍带四字佳号照宗室贝子例给护卫。
这一天,福康安进宫去谢恩,由内监领他直走进古董房;只见皇上身傍有一个年轻大员,手中拿着一个古瓶,和皇帝说笑着。那举动十分轻桃,皇帝非但不生气,反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道:“你欢喜这瓶吗?便赏给你拿回家去罢。”那大员谢也不谢,便拿着瓶去了。福康安在一傍看了,心中十分狐疑,间又不好问得,退出宫来,悄悄的去问刘统勋。刘统勋说道:“这便是皇上新近识拔的总管仪仗大臣和珅的便是。”福康安在京外时,也听说皇上十分宠信和坤,但他也不曾见过和珅是怎么样的人,如今见他举动轻桃,心中便厌恶他,暗暗的叮嘱刘相国,须要好好的防着他。
列位,你知道和珅是什么人?何以乾隆帝忽然宠信他到这地步?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一段艳史。原来当初乾隆做太子的时候,只因雍正皇帝和钮钻禄后十分宠爱,常常把他留在宫里。乾隆皇帝这时候还是宝亲王,到底少年心性,见宫中十分好玩,便东溜西逛,什么把戏都玩出来。雍正皇帝有十六个妃缤,内中最得宠的有四人:一是舒穆禄氏,一是伊尔根觉罗氏,一是马佳氏,一是陈佳氏,那马佳氏和陈佳氏,原是汉女冒充旗人入宫的;雍正皇帝因她两人长得比别人格外白净细腻,便格外宠爱。太子这时年纪已有十七岁,男女之爱正浓厚的时候,便终日和那班妃殡宫女调笑无忌。那妃缤也因他是皇帝和皇后宠爱的太子,谁敢不依顺他?再则,因那太子也长得英俊风流,那班宫女也爱和他逗笑。内中只有一个马佳氏,她自己仗着美貌,脾气也冷僻,不肯和太子胡缠;这太子偏看中了她。时时觑她不防备的时候,便闯进宫去,搂着马佳氏,或是要吃她嘴上的胭脂。弄得那马佳氏恼了,他才放手。这种事体,也不只一次了。
这一天,合该有事。马佳氏在宫中闲着无事,见自己的云髻,有些松散下来,便唤宫女替她重理梳妆。青丝委地,正在梳理的时候,这宝亲王忽然悄悄的走进屋子来。宫女见了,正要声张。那宝亲王站在马佳氏身后,忙摇着手,叫不要声张。一定要镊手镊脚的走上去,从马佳氏身后伸过手去,掩住马佳氏的两眼。那马佳氏猛不防有人来调戏她,颤着声儿问:“是谁?”宝亲王忍着笑不做声,那宫女也掩着嘴暗笑。马佳氏认做是歹人,她这时手中正握着一柄牙梳,猛力向身后打去;只听得“哎晴”一声,不偏不倚的打在宝亲王的眉心里,那血便直淌出来。宝亲王忙放了手,捧着脸,转身逃出宫去。心里,那血便直淌出来。宝亲王忙放了手,捧着脸,转身逃出宫去。又是心慌,又是羞愧;便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钮钻禄后看了,越发起了疑心,便大声喝问。宝亲王被母后逼问不过,一时也无可推托,便说:曾和马佳妃玩儿,妃子失手打伤的。
这马佳氏性情冷僻,又因皇帝宠爱她,钮钻禄后也因此厌恶她;如今听了这个话,便十分动怒,一口咬定说马佳妃调戏她儿子,立刻传命,把马佳妃唤来,一顿棍子乱打。喝着太监,拉出月华门去勒死。宝亲王见母后生了气,又不敢劝,又不敢走;站在一傍,眼看着太监把马佳妃横拖竖拽的拉出宫去,他心中好似刺着十八把钢刀一般的痛。好不容易伺候母后进去了,他一转身急急赶到月华门去看时,那妃子粉颈上,被绳子勒住,只剩得一丝气息。宝亲王哭着:“我害了你也!”忙把自己指头咬破,滴一点血在妃子颈上,说道:“今生我无法救你了,但愿和你来生有缘;认取颈子上的红痣,我便拿我的性命报答你,也是愿意的。”这一句话说完,妃子挂下两点眼泪来死了。宝亲王又花了一千块钱,买通了宫女,把马佳氏的衬衣脱下来,拿去天天伴着他睡;直到宝亲王登了皇位,才把这件事体渐渐的忘记了。
后来乾隆皇帝在大庙中拈香回宫,那班御前侍卫和仪人员都散去了。忽然宫里太监传话出来,皇上又要出宫去,探望协办大学士陈大受的病。慌得那班蛮仪卫的人员,七手八脚的把御用仪仗拿来伺候。不知怎么,一时里把那顶黄盖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那皇上却已踱出宫来,升了奕舆;那仪仗人员越发心慌了,东奔西跑的找那顶黄盖,兀是找它不到。
乾隆帝坐在盔舆中,十分恼怒。顿着脚说道:“这是什么人做的事体?如此荒唐!”这时有一个抬龙舆的官学生听了,忙跪下来,回奏道:“这事,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乾隆帝看他年纪很轻,命他抬起头来;一看,不觉把个皇帝看怔了。只听得乾隆帝嘴里只说得一个“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