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阁老一脚踏进房门,只见他夫人满面淌着泪,拍着手嚷道:“我好好的一个哥儿,到王府里去了一趟,怎么变成姐儿了?”陈世信听了,心中便已明白,忙摇着手说:“莫声张。”一面把屋子里的人一齐赶出去,关上房门,把乳母唤进身来,低低的盘问她。那乳母一面拭着泪,一面把如何到王府去,如何一个妈妈把哥儿抱进去,如何直到靠晚送出来,如何不许她去揭那方罩脸的绸子,回家如何哥儿变了姐儿说了,把自己吃酒的事体瞒着。陈阁老听了乳母这番话,心中越发雪亮,便对乳母说道:“哥儿姐儿你莫管,你在俺家中好好的乳着孩子,到王府去的事,以后不许提起一个字,倘然再有闲言闲语,俺先取了你的性命!”喝一声:“退去!”吓得那乳母抱着孩子,悄悄的退去。陈世信即对他夫人说道:“这明明是王妃养了一个公主,只因她一向瞒着王爷说养了一个小王爷,如今把俺孩子带进宫去,趁此便换了一个。俺们如今非但不能向王妃去要回来,并且也不能声张,俺们若声张出来,非但俺孩子的性命不保,便是俺一家人的性命都要不保了。好太太,千万莫再提起了,俺们命中有子终是有子的。你既养过一个哥儿,也许养第二个哥儿呢!”陈夫人吃他丈夫再三劝戒,便也明白了。从此以后,他们合家上下绝口不谈此事。
看看到了第二个满月,王妃才把孩子抱出来给雍王爷见面。雍王看孩子长得白净肥胖,又是妃子钮钻禄氏所生的,便十分宠爱,府中人都称他四王子。看官须记着,这是陈阁老的嫡亲儿子,也便是将来的高宗皇帝。这时陈世信深怕换了的事体败露出来,拖累自己,便一再上书,求皇帝放归田里。圣祖挽留他不住,只得准了他的奏,放他回去。这里雍郡王见去了一个亲信的陈世信,心中郁郁不乐。亏得那鄂尔泰、张廷玉两人,竭力帮助他。看看那许多皇子,大半收服做了雍郡王的心腹,内中只有胤祉、胤祺、胤祐、胤禟、胤裪、胤禵,常常自立门户,不肯和雍郡王同走一条路。他们一面做着阴谋秘密的事体,一面又在皇帝跟前讨好。皇帝便把胤祉、胤祺封做亲王,胤祐、封做郡王,胤禟、胤裪、胤禵封做贝子。雍郡王知道了,越发怀恨在心。内中要算胤禩、胤禟两人最和雍郡王作对。其实他们暗地里谋夺太子位的心思,十分凶恶,他们却不练习什么本领,不结识什么好汉,只打通了几个太监去结识那班妃殡,天天在皇帝耳跟边说了许多太子的坏话,后来越说越凶,竟说太子有时进宫来调戏妃缤,甚至暗结死党,谋杀皇上。这种凶险的话,任你是铁石人听了也要动气,况且说话的几位妃殡,都是皇帝十分宠爱的,他如何有不信之理。便立刻传宗人府,意欲把太子废了。后来还是固伦公主再三劝住说,皇上暂时耐着这口气。这废立太子,是一件大事,须和众大臣慎重商量的。
第二天,却巧得到边报,说噶尔丹部造反十分猖撅,那车臣部扎萨克部都被他占据,纷纷打发人进京来告急。皇上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坐朝,和几位大臣商议后,一边发下几道圣旨:第一道,封裕亲王全福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禵为抚远副将军。带领五万人马,出古北口。第二道封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和信郡王鄂礼都封副将军,带领五万人马,出喜峰口。第三道,又命内大臣舅舅咚国纲、终国维;大臣索额图、明珠、阿密达;都统苏努喇克迟、彰春阿、席坦诺迈;护军统领苗齐纳、杨岱;前锋统领班达尔、沙迈图都等随营参赞军务。十万大兵,浩浩荡荡,杀奔关外来。谁知这一场战争,从第一年的秋夭出兵直到第二年的夏夭,还不能把噶尔丹打退;皇帝心中十分焦急,便派了康亲王杰书,去换回恭亲王来,自己又带了御林兵马,亲到博洛河地方去督战,一面命太子胤扔留守在京里监国。
谁知皇帝一到关外,那告太子的状纸雪片也似的飞来。有的告他欺凌宗室,有的告他扰害百姓,有的告他擅动贡物,有的告他扰乱宫廷,有的告他谋杀父皇。圣祖看了,旧恨重提心中说不出的恼恨。立刻下一道圣旨,叫人进京去提出关外来。不多几天,那撤扔到了行营进帐来跪在父皇跟前。皇帝看他说话疯疯癫癫心中越发气愤,溅的拔出一柄佩剑来,向太子斩去。亏得舅舅侈国维在一旁拦住。皇帝拍案大骂,一边骂,一边自己淌下眼泪来。说太子胡行妄为,自己早已知道,只因看在他母亲面上,忍气二十年。到如今他罪恶愈深,结党营私,侮辱大臣,生性凶恶,谋害骨肉,甚至扰乱宫廷,谋杀联躬。这样狂妄悖逆的人,留他在世上何用?皇帝骂到伤心的时候,一口痰向胸口一涌,不觉晕倒在地。待清醒过来,看太子还直挺挺的跪在地下。皇帝气愤极了,上前去亲自动手,在太子的脸上打了两巴掌,喝一声:“滚下去!”
第二天,把太子废去,把兵权交给康亲王,摆驾回京去。一面把太子幽囚起来,一面召集许多大臣,商量改立太子的事体。那班大臣受了诸位皇子的好处,各人帮着自己的主人。那时八皇子胤禩,私地里送了许多金珠给国舅咚国维,和大学士马齐。便暗暗的指使内大臣阿灵阿,散秩大臣鄂伦岱,尚书王鸿绪,侍郎撰叙,还有巴浑岱一班人,上奏章说八阿哥可以继立。皇帝看看奏章,不由得大怒起来。说:“八阿哥少不更事,况从前有谋害太子的嫌疑,他母亲又出身微贱,如何可立为太子?”一面派人秘密查问,果然查出撤撰私通大臣的事迹来。第二天,皇帝上殿,厉声喝间。巴浑岱吓得浑身抖动,爬在地下,把咚国维和马齐两人如何指使他们保奏八阿哥的情形,一一奏闻。天颜震怒,立刻把那班官员革了职,又革去了胤禩亲王的爵位。咚国维只因他是国舅,便当面训斥了几句,驱逐出京,永远不许进宫。大学士马齐,离间骨肉,罪情较重,下旨交刑部斩首。后来由满朝文武代求恩免,圣旨下来,着革去功名,严行管束。
自从此雷厉风行之后,满朝官员都绝口不敢说立太子的事,便是圣祖自己,也不再立太子。后来还是皇后觑着皇帝略略平了气,便劝着说道:“简立储君,是国家一件大事。如今陛下皇子众多,不得不预立太子,免得将来的变乱。”皇帝听了皇后的话,倒也说得不错。便和皇后商量,究竟立谁妥当?皇后说:“皇十四子胤禵,生性慈厚,堪为储君。”这句话,却深合圣祖的意思。但是皇十四子年纪尚小,这时倘然把圣旨宣布出去,又怕太子被人谋害。圣祖想到这里,便想起鄂尔泰、张廷玉两个人来。皇后也说这两人是朝廷的忠臣,可以信托。当下立刻把鄂、张两位大臣宣召进宫来,商量立十四皇子为太子的事体。那鄂尔泰便想出一个主意来,说请陛下亲笔写下传立的诏书,悄悄的去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额的后面,待陛下万年之后,由顾命大臣把诏书取下来宣读,那时诸位皇子,见是陛下的亲笔,也没话可说了。
圣祖听了,连称“妙!妙!”便又想起国舅隆科多来,立刻把他召进宫来。一面由圣祖亲自写下诏书道:
胤礽染有狂疾,早经废默,难承大宝。肤晏驾后,传位十四皇子。尔隆科多身为元舅,鄂尔泰、张廷玉受肤特达之知,可合心辅助嗣皇帝,以臻上理。勿得辜恩溺职,有负联意。钦此。
这三位大臣受了皇帝的顾命,便把诏书捧去,悄悄的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又悄悄的退出宫来,各自散去。自从行了这个预藏遗诏法子以后,历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七朝,都沿用这个法子。这是后话,且不去说他。
如今再说国舅隆科多回到府中,便有雍郡王打发来的内监,候在府中,降科多见了,彼此会意,便暗暗的对那内监只说了今夜三更四个字,内监回府,把话回察过。到三更时候,隆科多便悄悄的从后门出去,楚进雍王府的后门,到了一间密室里,只见大学士张廷玉,将军鄂尔泰,都在那里。还有几位国师,和一班剑客。停了一会,雍王走进密室来,大家便低声悄语的商量了一会,直到天明,大家吃过燕窝粥,才散出来。隆科多、鄂尔泰、张廷玉三人依旧上朝去。圣祖升殿,便不像昨日一般厉声厉色了。兵部尚书出班奏称:“康亲王八百里文书告捷,说噶尔丹部主兵败大积山,连夜逃至刚阿脑尔,如今已把噶尔丹全部收服,部主亲到兵营中来纳款投降……康亲王不日班师回京。”圣祖听了这个消息,越发欢喜,吩咐传旨嘉奖;一面预备得胜酒筵,只待康亲王进京,亲自搞劳。
不多几日,康亲王带领大兵凯旋,圣祖真的摆动御驾出城迎接。十万大军,见了皇上,齐呼“万岁!”圣祖在马上赏过酒,带队进城。第二天,康亲王带了一班从征大员上朝谢恩,皇上又在崇政殿赐宴;一面又下圣旨,升各个人的官级,又赏康亲王紫禁城骑马。
这时,四境平安,圣祖又举行第六次南巡。内大臣早行文江南各省,沿途接驾。圣祖五次南巡,都到苏州游玩。苏州地方,有一位首富的绅士姓汪名碗,皇上每次驾到,都是这位姓汪绅士率领合城大夫出城接驾。汪碗家里,又盖得好大园林,叫狮子林,是江南地方有名的。在圣祖第一次南巡的时候,是康熙二十三年,曾经在狮子林驻哗。圣祖和汪碗十分要好,临走的时候,赏他御笔手卷一轴。直传到汪碗的儿子手里,十分宝贵。汪碗的儿子名叫汪源,这时年纪只八岁,他父亲接驾时候的情形,他都记在脑子里,家里曾经御用过的器物和房屋,都封锁起来。直到圣祖第六次南巡,已隔了二十多年。
京中公文行到苏州,苏州绅士又忙乱起来,苏州巡抚天天和地方绅士商量接驾的事体。那班绅士听说要见皇上,个个吓得捏一把汗;内中虽有儿个从前接过驾的,却个个是年老昏喷,不能办事。留下几个后辈子弟,谁见过这阵仗儿,谁也不肯担任接驾的事体。后来苏州巡抚出的主意,仍旧公推汪家承办接驾的差使。汪家花园又大,家里又有钱,那御用的器具,也是现成的。当下汪源见众口一词,便也不推托,把这大事担任下来,汪家有两位小姐,大的名莲,小的名蓉,都出落得一双玉人似的,美容面,杨柳腰,樊素口,小蛮腰,凡是从古来美人的态度、名媛的风韵,她姊妹两人都占尽了。姊姊十七岁,妹妹十六岁,真是豆范年华,洛神风度。苏州城里上中下三等人,都知道汪家美人是天上少、地下无的。有多少宦家贵族,都来向汪家求婚;汪源不舍得把女儿年纪轻轻的遣嫁出去,便一律回绝。他姊妹两人,原住在园里的,如今预备皇帝驻哗,便把他姊妹搬出园来,住在内院里。
看看到了二月初一日,忽然有两个内监,送皇帝的密谕到苏州来,直闯进抚台衙门去。苏州抚台,一面招呼两个太监,打开密谕来一看,说圣驾已到镇江,着苏州官绅,赶到镇江去迎接。那两个太监还说:皇上圣旨,着咱家到苏州来寻访一百个良家妇女,带去侍候。如今限贵部院三天工夫,务必要把这一百个妇女选齐,由咱家带去。抚台听了这个话,虽不成体统,却也不能驳回。连夜召集了许多当地绅士商议这件事。内中有一位绅士说道:“这事容易得很,俺苏州地方尽多娟家,如今选一百个略平头整脸的妓女送去便得了。”抚台听了这个话,连声称妙,便发落首府,凡是城中官娟私娟,一齐搜捉进抚台衙门去,由抚台亲自挑选一百个,先交给太监送去。这里抚台带领合城文武官员和合境绅士,赶到镇江去接驾。
隔了几天,皇帝坐着船,到浒墅关上岸。十六个太监抬着一乘龙轿,直到汪绅士花园里住蹿。那汪源见天子光降,顿觉十分荣耀,终日在花园门外伺候着。皇帝在花园里,天天和这班妓女调笑无闲,长枕大被,昼夜行乐。抚台带着藩台桌台道府等官,在汪家门外站班,太监把守住大门,不放他们进去。后来各官凑集了十万银子,孝敬太监,才肯替他去通报。皇帝一一传见,最后传见汪源,两人长谈到二更时分,才退出来。从此皇帝天天传汪源进园去谈天;汪源也备了许多好玩好吃的去孝敬皇帝。因此皇帝和汪源十分知己。皇帝说道:“古时有天子而有布衣的,如今联和卿也结个异姓兄弟如何?”汪源听了,吓得他忙爬在地下磕着头,连称“微臣不敢受命。”皇帝亲自去扶他起来,又吩咐:“请夫人小姐来,俺们见一面儿,认个通家。”汪源如何敢违背圣旨,忙进去叫他夫人方氏、女儿汪莲、汪蓉打扮齐整,进园去见驾。
皇帝见了这两个美人,不由得连连称赞,吩咐摆下酒席,皇帝亲自陪她母女三人吃酒。吃到灯昏月上,还不见她母女出园来。把个汪源急得走投无路,只是在花园外面探头儿。好不容易盼到他夫人方氏出园来。问两个女儿时,方氏叹了一口气,说皇上留在屋子里了。汪源听了,只是跺脚,但也无可奈何了。一连三天,皇帝也不传见。到了第四天上,太监忽然传出话来:“皇上要回京了。”于是苏州地方的文武大员,又忙碌起来,纷纷预备程仪,送各太监;又备着十六号官船,送皇帝下船。汪源也在后面送着,眼看着两个女儿送下船去,一声锣响,扯起龙旗,放缆去了。
汪源送过了圣驾,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便有许多亲友向他贺喜,说他转眼要做国丈了。到了第二天,忽然抚院里打发一个武巡捕来,说大人今天接到一件紧要公文,请老爷快进衙门商量去。汪源听了他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便立刻坐轿上抚院去,只见那位抚台和许多官员绅士们,坐在一间屋子里发怔,案上搁着一张公文。他们见汪源来了,拿公文给他看。原来这是淮安府送来的公文,上面说圣驾于二月十日过淮安,算计起来二十六日可以到苏州。原来从前来的是假皇帝,如今才是真正的康熙皇帝呢!别人看了这公文犹可,独有汪绅士看了这张公文,不住的跺着脚,嘴里连说:“糟糕!糟糕!苦了我这两个女孩儿呢!”说着,不由得掉下泪来。当时众官员纷纷劝慰,说这个大胆的假皇帝,俺们多派几个干役,四处悄悄的去察访,总要拿住他,办他一个死罪,那时你两位干金也可以合浦还珠了。抚台接着说道:“如今这件事,俺们都担干系。诸位仁兄切莫在外面流露半个字,倘然给当今知道,俺们还要活命吗!”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各自散去,依旧去预备接驾的事。
二月二十六日,圣驾临幸虎丘。三十日,游邓尉山。圣恩寺的老和尚际志,是当年接过驾的,如今七十三岁了,白髯飘拂,跪在山门口接驾。皇上命太监赏老和尚人参二斤,哈密瓜松子棒子苹果葡萄等很多。圣祖去摸着际志和尚的须髯,说道:“和尚老了!”三月十二日到无锡惠山,住哗在寄畅园。园中有一株大樟树,树身有二人合抱的粗,圣祖常常在树下闲步着。后来回京去,还常常写信去间“樟树无恙耶?”这时有一位绅士名叫查慎行,他做一首诗寄呈皇帝,说树身平安。那首诗道:
合抱凌云势不孤,名材得并豫章无?平安上报天颜喜,此树江南只一株。
圣祖自从在惠山见了际志和尚以后,回到京里,心中常常记念,后来圣祖年纪到了六十九岁,那际志和尚已是八十八岁,还是十分康健。皇帝便打发内监到无锡去把他接进京来,举行“千史宴”。
什么叫“千史宴”?是搜集六十五岁以上的满汉臣民,共有一千个老头儿,用暖轿抬进弘德殿去赏宴。一连吃了三天,都请际志和尚做主席,另外备一桌酒赏际志和尚。康熙皇帝也坐在上面陪席。一时欢笑畅饮,许多老头儿,都忘了君臣之份。三天散席,皇帝又各赏字画一幅,送回家去。这一年圣祖分外高兴,在正月到二月的时候,巡幸徽甸;四月到九月的时候,巡幸热河;十月幸南苑,举行围猎,皇帝亲自跑马射鹿,十分勇武。到十一月有一天,忽然害起病来,十分沉重,圣祖便吩咐从南园移驾到畅春园的离宫里去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