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宛正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宫女拉出去跪在太后脚下。只听得太后喝一声:“贱人,抬起头来!”便有宫女上来,挽住小宛的云髻,往脑脖子后面一拉,小宛的脸便抬了起来。太后冷笑一声,说到:“长得好狐媚子的脸!替我掌嘴!”宫女们便扬起手掌,向两边粉脸上打去,一连打了三四十下,打得小宛脸上红肿,眼前金星乱迸。她心里又气又急,眼前一阵昏黑,不觉晕绝过去。宫女们把一碗冷水在小宛脸上一泼,小宛惊醒过来。太后便吩咐宫女问这贱丫头什么地方来的。小宛一面硬咽着,把自己的来历,仔仔细细的说了;却仍是瞒着,说自己是冒家的女儿。
正说时,皇帝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皇帝一向是怕太后的,见了这样子,只得低着脖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不敢说一句话。只听得太后问完了话,便吩咐宫女:“打死了罢!”上来四个粗蠢的旗妇,手里各拿着红漆棍,又拿着一个红布袋,要把小宛装进袋去。这是宫里的刑法,宫女犯了死罪,便装在布袋里,一顿乱棍打死。皇帝到了这时候,便忍不住上去,跪倒在地求着:“她原是好人家女儿,是洪学士送进宫来的。倘然太后要打死她,应当先办洪学士的罪!”太后听皇帝说起洪学士,便触动了私心,那口气便也软了下来,吩咐宫女道:“撵她出去罢!”皇帝又求道:“这汉女已进宫多日,再撵她出去,于皇家体面不好看。”太后想了一想,却也不错,便吩咐送到西山玉泉寺去。皇帝再要求时,太后手指皇帝的睑,大声道:“你可看见神武门里俺的旨意么?汉女进宫的,便砍脑袋。今天我还看在皇帝面上,饶了贱人一条狗命呢!”说着,逼着宫女把董小宛拉出宫去;坐一肩小轿,内监抬着,直送上西山玉泉寺里去。
这玉泉寺,是供奉喇嘛的。清宫里的规矩,宫人犯罪的,重则立时打死,轻则寄寺学佛。董小宛住在寺里,倒也觉得清净,天天念佛,自己知道红颜薄命,便也看破红尘,一心修道。不多几天,居然把各项经卷读熟。小宛原是一个聪明女子,她参透经典的奥理,心中恩怨两忘,什么冒巢民,什么顺治皇帝,都不挂在她心上。独有那顺治帝,迷恋得厉害;他自小宛出宫以后,虽有别的妃殡伺候着,但他想起小宛,便日夜悲啼。过了几天,皇帝实在忍耐不住,便化了许多银钱,买通宫女太监们,瞒住了太后的耳目,悄悄的偷上西山去。在玉泉寺中见了小宛,两人抱头痛哭。小宛把许多红尘虚幻的话,慰劝皇帝。皇帝总是依依不舍,在玉泉寺里一连住了三天,还不肯回宫。后来给太后知道了,打发总管太监,抬着软轿来接驾;又说:皇帝倘然不肯回宫去,太后便要自己上山来了。小宛又再三劝着皇帝说:“陛下倘不忘臣妾,将来在五台山上,还得一见。”后来太后又打发内监来催逼,皇帝无可奈何,上轿回宫去。
谁知皇帝回宫的第二天,忽然看管玉泉寺的内监报说,董鄂妃不见了!皇帝听了万分伤心。暗地里打发许多太监,各处去找寻,也是毫无消息。皇帝把侍候小宛的宫女传来,亲自盘问。那宫女说:“妃子怕是成仙去了。这几天风清月白的夜里,只见妃子在寺后面的瑶台上走来走去的望着月儿,内监们赶去看时,已是影踪全无了。这不是仙去了么?”皇帝听了,反快活起来,拍着手说道:“联原说她是莲花仙子呢!如今果然成仙去了!可是叫联怎么样呢?”说着,便呆笑起来。
这个消息传到太后耳里,怕从此把皇帝引疯了,便暗暗的吩咐人,到西山去,连夜放了一把火,把玉泉寺烧成一片焦土。可怜烧死了许多宫女太监。内中有一个宫女的尸身,很像小宛的,太后便吩咐宫人,故意声张起来,说小宛被火烧死了。皇帝听了,也不悲伤。隔了几天,忽然官里吵嚷起来,说:“皇帝走了!”又在皇帝书房里,搜得皇帝遗下的手诏。上面写道:
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肤子玄烨,你桂氏所生,峡炭颖慧,克承宗桃,兹立为皇太子。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肤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草,保诩嗣君,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当时皇太后看了这手诏怔了半天,便吩咐把内大臣鳌拜传进宫来。商量停妥,便传谕出去,说:皇帝急病身亡,遗诏立太子玄烨为皇帝。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文武百官都到大清门外候旨。太后传旨出去,所有满汉臣工,一概不许进宫;只吩咐明天在太和殿朝见新皇帝。第二天,那文武大臣贝勒亲王,一齐在太和殿候驾;三下静鞭,新皇帝登基。这时玄烨年纪只有八岁,坐在龙椅上,受百官朝贺;鳌拜和洪承畴站在两旁。皇帝下旨,改号称康熙。一面在白虎殿里,一般的替顺治皇帝办起丧事来。
且说顺治皇帝自从偷出宫门以后,只因换了平常衣服,路上也没有人来盘问他。京城里的路,他是不认识的。他信步向西走去,看看出了北京城。这时是深秋天气,只见眼前一片荒凉,顺治皇帝心中想起从前和董小宛在树林中密语,一番恩情,起了无限感慨,脚下一脚高一脚低向麦田中走去。正走时,前面田路旁远远的来了一个癫头和尚,手中拿一轴破画,嘴里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唱些什么。看看走近皇帝跟前,只见他深深的打了一个问讯。说道:“阿弥陀佛!师父来了么?”
世祖听了,心中不觉一怔。道:“这和尚那里见过的?怎么嗓音怪熟呢!”再看他时,见他浑身长着癫疮,一只左眼已瞎,身上袭装,千补百纳,赤着一双脚。便间他道:“你赤着脚不怕冷吗?”那和尚哈一哈大笑着道:“冷是什么?什么是冷?”世祖听了,不觉触动禅机,心乍恍然大悟。接着说道:“什么是我?我是什么?”那和尚道:“善哉善哉!”世祖间他:“你手中拿的是什么画?”那和尚见问,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够多时,才说道:贫僧原是五台山清凉寺里的僧人。俺师父道行很高;修炼到八十岁上,忽然对贫僧说道:我明日要下山去了!“当时贫僧不忍离开师父,拉住他的衣裳,放声大哭。师父看我哭得伤心,便说这是定数,哭也无用。我念你一片至诚,如今给你一幅画儿,画上画着一个没有眉毛的人。你记着:二十年后,你带着这幅画儿下山进京去,自有人替你补画上那画中人儿的眉毛。”
世祖听他说话离奇,便向他要那幅画儿看。见上面果然画着一个赤脚和尚,和尚脸上果然缺少两条眉毛。世祖看了,便在腰上挂着的笔袋里掏出一枝笔来,替他补画上两条眉毛。那和尚见世祖替他画了眉毛,便爬在地下,连连磕头,口中喊着师父。说道:“俺师父叮嘱我,那补画眉毛的人,便是我的后身。我听了师父的话,如今恰恰二十年,便下山来寻访,在江湖上飘泊了多年,才找到了贵檀越。贵檀越不是我的师父是什么?请师父快回山去。”世祖便间他:“你的师父,如今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和尚说道:“俺师父自从给了我这幅画以后,第二天便圆寂了。”世祖听了,低着头半晌,忽然大笑道:“俺跟你去罢!”那和尚说道:“师父也该去了,山上的女菩萨也候着师父多日了。”世祖问他什么女菩萨,那和尚说道:“便是玉泉寺的女菩萨。”世祖听了,拉着那和尚飞也似的跑去。后来世祖和董鄂妃一块儿在五台山上清凉寺里修道。吴梅村有一首清凉山赞佛诗,便是世祖和董妃的事体。那诗道:
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 璧作台;蓬露雕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
这个消息,传到太后耳朵里,懊悔从前不该撵走董鄂妃,如今自己亲生的儿子,孤凄凄的出家在五台山上。但这件事体又不好声张出去,只得推说礼佛,便带着康熙皇帝巡幸到五台山。太皇太后瞒着众人,暗暗的到清凉寺去访问。只见一个癫和尚,又聋又瞎,问他说话,十句倒有九句不曾听得。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对着寺门洒着几点眼泪,下山回宫去。到了第二年,太皇太后又到五台山去:只见那山门半纪,连那癫和尚也不在了。太皇太后便下旨重建清凉寺,算是太皇太后的私庙。以后太皇太后年纪也老了,行动不便,便也不曾到五台山去,只是心中常常记念着罢了。
倒是康熙皇帝年纪渐渐大起来,长得人物漂亮,精明强干。在顺治手里,已经打败明将史可法,灭了明帝子孙福王、唐王、鲁王,又赶走了永明王,打败了郑成功,收得台湾海岛。后来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造反,也经八旗兵打平。到了康熙时候,地方上十分太平。太皇太后替他请了两位师傅:一位是河南人汤斌;一位是魏裔介。这两位学士,天天在流台对皇帝讲解经史,后来又请侍讲学士高士奇讲解宋学。皇帝也十分好学,天天和大臣们讲论不倦。他回进宫去,对宫女们讲解。那宫女听了,莫名其妙。这时有一位太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幼女,世祖皇帝的胞妹,康熙皇帝的姑母。只因面貌长得美丽,年纪又小,只大得康熙皇帝五岁。太皇太后不舍得她出宫去,把她留在宫里,到二十二岁,还不曾招附马。康熙皇帝和这位姑母又最好,自幼儿跟着姑母一床儿睡,许多乳母保母宫女们伺候他,他都不要。一进宫来,便找他姑母玩儿去。后来上了学,在上书房听了讲回宫来,也找他姑母讲解去。
这位太公主,原也读得满肚子诗书,他姑侄两人,常常谈着学间,娓娓不倦。因此康熙皇帝和他姑母的交情,越发深厚。他两人在没人的时候,常常说些知心话,大家竟忘了姑侄的名分。这时康熙皇帝年纪已有十七岁了,天天和他姑母做着伴,这男女的情窦,早已开了。他姑母二十二岁,正是女孩儿情意缠绵的时候。谁知这时康熙皇帝,因读书用功过度,便得了咯血的症候。太皇太后知道了,十分忧愁,忙请御医服药调治。御医说:“须安心静养。”太皇太后意思要把皇帝搬到宁寿宫去,亲自照看他。终桂太后要把皇帝搬进慈宁宫去住着。皇帝都不愿意,却住在水乐宫里,只要姑母陪伴他。别的宫女保母,一概不许进房子来。太皇太后认做他是孩子气,也便依他。那太公主终日陪伴着侄儿,在病榻上耳鬓厮磨,软语温存。康熙皇帝又长得俊俏动人,日子多了,两人情不自禁,便做出风流事体来。皇帝偿了心愿,那病竟完全好了。
女孩儿家到底胆怯,便悄悄的把这件事体告诉母亲。太皇太后听了,吓了一大跳,忙把皇帝唤来,暗地里埋怨他。谁知康熙皇帝少年任性,定要把姑母封为妃子,又说:“倘不依我,便愿不做皇帝。”太皇太后怕闹出事来,便也只得听他胡闹去。待太皇太后逝世以后,康熙皇帝便索兴一道圣旨,把姑母封做淑妃。满朝文武看了十分诧异,便有御史官奏章劝皇帝收回圣旨,把太公主另嫁验马。皇帝看了,十分生气道:“姑母既不是联的母亲,又不是联的女儿,也不是联的同胞姊妹。封做妃子,免得出宫去吃苦,有什么使不得?”从此以后,皇帝便大了胆,拣那宫女中有姿色的,便随处临幸。有别的宫女撞见,也不知害羞。那宫女被宠幸的,便封她做妃子,不上一年,那宫里的妃子,已有四十六个。任你大臣如何劝谏,他总置之不理。
那时有一个太监,名小如意的,性情十分乖巧,在外面买了许多邪书,偷偷的带进宫来,献与皇帝。皇帝平日只见侍读学士讲些经史,从不曾看见这种有趣味的书。从此他便丢了经史的学问,没日没夜的看那些书。看到有味的时候,连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要睡,终日拉着那班妃子,照书上的法儿,大做起来。有一天,皇帝坐在湖山石上看书,小如意站在一傍伺候着,远远的看见一个宫女走来,皇帝忽然异想天开,自己先在山洞子里躲起来,吩咐小如意如此如此。看看那宫女走到跟前,小如意上去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把她推进洞去。吓得那宫女娇啼宛转,只听得山洞子里哭喊一阵子,那宫女吃了亏,踉踉跄跄的逃了出来。停了一会,又来了一个宫女,小如意如法炮制。
皇帝这一天,共闹玩了四个宫女,心中十分快乐。可怜那宫女自吃了亏,到底也不知是谁欺侮她呢?小如意又哄着皇帝,说汉女如何如何娇嫩,如何如何温柔。皇帝听了,记住脑子里。又打听得文华大学士张英家里,和那尚书姚江家里,养着许多美人。张家和姚家原是亲家,两家都娶得七八个如夫人,个个长得姿色娇艳,体态风流。北京人有几句儿歌说道:“论美人,数姚张,你有西施女,我有贵妃杨;等闲不得见,一见魂飞扬。”这个歌儿,小如意传进宫去,皇帝听了,便夜夜思量。
讲到这两家的美人,要算姚江第四位小姐长得最可人意。张英知道了,便去求婚,配给自己的二公子。那二公子官也做到京卿,自娶得姚家的女儿,欢喜得什么似的,天天香花供养着,等闲不出房门一步。有一天,是皇太后的万寿,早几天,便有上谕下来,凡汉官命妇,一律随着满人进宫去叩祝。这一天,凡是张、姚两家的女眷,因为贪玩宫庭的风景,只叫他丈夫在朝做官的,一个个按品大装,进宫去拜寿。那张学士的二媳妇,也到了宫里,随班叩祝过。太后传谕,便在内廷赐宴。坐过了席,领着到上苑去游玩,尽一日之欢,直到万家灯火的时候,才一齐退出宫来,各个上轿回家。
张家的女眷,一共坐了六肩轿子,大家走出轿来一看,二少太太已经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姚家的四小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问那女人时,那女人也莫名其妙。那京卿跑来一看,见自己心爱的妻子,给宫里偷换去了,如何不怒!便对着那女人吵嚷起来。张学士听得了,忙进来拦住,说:“千万莫声张,给宫里知道了,俺们全家人的性命不保。”他儿子听了,也只得忍气吞声的把陌生女人收下。过了几天,皇太后下了一道鳃旨,说:“凡汉官命妇,以后一律不准进宫。”百官们看了这道旨意,都莫名其妙;独有张学士父子两人,心中十分难受。
康熙皇帝玩过汉女以后,便把宫里几十个旗女,一齐丢在脑后。过了几天,他觉得闷在宫里,十分腻烦,便和小如意商量,打算悄悄的偷出宫去游玩。小如意起初听了,不敢奉旨。无奈皇帝生性暴躁,说怎么定要怎么的。小如意也违拗不过,只得改换了袍褂,两人装作主仆模样,偷偷的出宫去,大街小巷的游玩。皇帝几十年闷在宫里,如今满个京城乱跑,怎会不乐。有时上馆子去吃喝,有时到窑子里游玩。游到天色傍晚,便偷偷的回宫去。谁知游了几天,却游出风流事体来了。
有一天,皇帝带着小如意正在驴马大街上走着,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驴车,车中端坐一位美貌妇人。皇帝不觉看怔了,那车辕儿撞在他身上,他也不觉得。车厢里的妇人,水盈盈的两道眼光,原也注定在皇帝脸上,看得他呆得厉害,便不觉吟吟一笑。这一笑,都把皇帝笑得越发呆了。那驴车在前面走着,皇帝慌慌张张在后跟着,一直跟出西直门一家门口停住,把个皇帝累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他便悄悄的叮嘱小如意,无论如何,今夜须把这妇人弄进宫来。说着,自己先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