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

第二十六章 那也是爱

　　“灿烂星空，谁是真心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这是流行音乐教父李宗盛先生写得一句很经典的歌词。他慨叹从洪荒年代的茫茫宇宙，到今日世界的星云变幻，试问英雄出处，青史名姓几行？千年一问潇洒作答，回望生命历程中，正是那些平平凡凡、默默无闻的人，给予我们最令人回味的感动，他玉成我们来获得自己想要的自在和幸福，这样的自在和幸福来源于同情。在真正的同情中，既不存在看法，也无所谓牵连，也没有放弃或耗尽的权力。

　　有一次，我们班同学在体育馆前的场地上劳动，我也参加了。临近结束的时候，我提前回了宿舍。可是不懂事的辅导员老师点名时竟然要把我写进黑名单，这时我班女生们愤怒了，据理力争为我说话。面对女同学的一片哗然，辅导员执笔踯躅大惑不解；也许是在想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倔小子人缘怎么恁地好！──这件小事每每想起，总令我心头暖乎乎的，我一直想探听出为我打抱不平的“始作勇者”，感谢她理解我不肯屈就命运的意志以及由同情赞赏而生发出的友爱之心。在这样不期而然的感动面前，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也无权拒绝将其文学表达的冲动，因为正是这种小事的累积才延续了回忆的必要，并构成意义，使我一度觉得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把每一个善良的同学都当作自己亲爱的朋友？错过了那么多有缘走到一起却未惜缘结为执友的人，我是不是很失败？──过去的已无可挽回和弥补，重要的是着眼现在，期待未来。用一句歌词表达：“如果你我都能宽容一些，我们可以试试天长地久。”

　　如不转念，谁为你救苦救难？

　　倘能回头，何须我大慈大悲！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作为一个残疾青年，我生具异禀，却也有幸在爱的包围中渐渐成长成熟。父亲母亲的疼爱，亲戚朋友的关爱，老师同学的怜爱，自是不易被人忽略和忘记的。这种亲爱和友爱是与我们有血肉关联而情感相系的人恩赐予我们的，这种具有长久性和稳定性的爱，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但是，千种痛心的过往，在记忆中愀然走过时，会发现有一些与你并无紧要关系的人，在你愕然不解和惨然长叹中助你一臂之力，让你行事顺达而趋向美满。这样的助力，小到你也许记不起，短到你经常不在意，但不能否认，那也是爱。

　　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我极为能吃，直到现在还常自嘲为“天下粮仓”。这是因为我的资质根骨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四个馒头或一斤米饭的主食需求量令食堂服务员大姐咋舌，日子久了，这些大姐晓得了我的“过人之处”，加之看到了我生活的不易，所以对我大开绿灯、格外照顾，要半份菜能给一份，要一份菜能给双份，甚至连卖咸菜的大姐也照此无文之规定供应。我常在学校二食堂就餐，那里几乎全是男性公民，又被称作“男生食堂”，其中自然不乏饕餮之徒。但能像我这样经常享受伙食处特殊津贴的恐怕绝无仅有。有一天是双休日，二食堂开两顿饭，我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当我拿着大饭缸子奔二餐时，食堂的姐姐们都换掉了工作服准备下班了。一个漂亮的长发姐姐二话不说接过我手中的饭缸，转回去盛满超量的饭菜交给我，于是我又白赚了一顿免费午餐。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也是交朋友的真谛。如果你是“为了什么”才去交朋友，你能交到的是什么朋友？你又算是个什么朋友？

　　在整个在外求学阶段，我遇到不少不为什么的朋友给我提供适时得力的帮助：到一食堂（又被称作“女生食堂”，但常有男生光顾，有乌鸦凤凰，也有光杆色狼）续饭卡，管存卡微机的大姐主动帮我填写单子；到邮局收发邮件或存取现金，员工姐姐们微笑着对我这个特殊顾客提供优质的便利服务；到校内商店配眼镜，那个南方哥哥给我大打折扣多多优惠；到浴室理发，美发小姐不嫌我不由自主的颤动而细心修理我的头发和络腮胡子；到照像馆照相，摄影师大哥无偿为我进行毕业形象设计并附送影集；到水房打水，会有一个陌生的同学接过我颤抖的手中的暖壶帮我注满热水；到机房打电话或上网，会有一位老师为我打开绿色通道；到小饭店吃饭，老板给我减免饭费；坐公共汽车外出，总有热心人给我让座，其中有神气活现的儿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我难道不该感谢他们吗？我是何等的幸运，遇上这么多富于爱心的平凡人，肯为我打破成规惯例，慷慨相助，这在“情比金贱”的当代社会显得多么难能可贵！“如果真的需要，就会得到满足。”——这是人间大爱，这样的爱如潮水一般将我包围，让我战胜悲观和颓废！

　　我的内心有着深刻的自卑，它一直以来都伴随着我，从小到大，由弱变强，刚上大学时表现得尤为显著。他让我的情绪大起大落，心浮气躁，倔强，顽固，敏感善变，都是自卑的表现形式。可以说我一直在与自卑这种心理痼疾作斗争，挑战自卑，战胜热衷功名的虚荣心和贪图享乐的脆弱感。有正义感和人情味的我，不甘自卑为鬼，不愿自大成狂。锄强扶弱，除暴安良，是古代大英雄大豪杰的风范和气度，在大是大非面前大仁大义乃侠士肝胆。我矢志文学，以笔为武器，向人性恶、人情伪、人群丑，庄严宣战。对那些平常人，我愿以爱的名义隆重地宣布：只要要，我就给！有爱膏于唇吻，我一日千里变成“知情耻赖”的四非文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整个近二十年的学习生涯，我根本意愿下大多时日都勤苦自励。不自明是无知，不懂爱是无情，不要脸是无耻，不讲理是无赖。不做这“四无”状态的缺德之人是我时常警示自己的人生信条。读书和写作是我抵抗“四不”的法宝，能潜移默化地激励我全力以抗幽暗的人性世界。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侧室亏心，神目如电。所以我努力要做个刚猛豪爽的血气之人，做个披肝沥胆的义气之人，做个光明正大的侠气之人。存此信念，一生不忘，哪管他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及时行乐者往往讥讽吾辈：饥来一字不堪煮，寒到何书能作絮？谁啊，这么不开眼！我用断金碎铁的声音回敬一句：提防那些思想家，他们是一些瘫子，是一些温柔的、悲哀的、软弱无能的梦想家。我认识一些伤残人，她们是欢愉和激情的光辉源泉。我也认识一些“成功”的男男女女，他们就像流脓的创伤。假如我们有回天之力的话，我们能足量地提供生活已经不能提供的和正在提供的什么东西吗？你打算对那些刚要步入成年的、像狗一样拜倒在你的脚下乞求一点儿安慰的年轻人说什么呢？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成作恶的奖品。这些年轻人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使他们不去用火热的思想和行为来打翻陈规陋习，却在寻求怎样逃避这个世界。出了什么事使年轻人过早衰老、灰心丧气而不是自由奔放？是什么使他们觉得自己无用，不适合于生活的苦苦争斗？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Lemiracle se produit。我狠狠恨恨地说。但更多的时候我选择嘿然不答，而是直接拿着书和笔记本来到宿舍楼门卫处，开始熄灯后的自主学习。四非文侠一团气质，一抹风华，像一首刚写成的词一般微青。门卫老大爷很喜欢尊王贱霸的四非文侠，用一以贯之的热情和善的态度招呼我，和我说一会儿笑，唠一会儿嗑，从一个话题突然就跳到另一个话题，之间根本没有过渡。然后我坐化（坐着消化）文学。这个身材矮小形容枯槁的老人，面如枣核，豁牙漏齿，被我逗笑时的皱纹似黄河泛滥区的沟壑。枯瘦如柴的老大爷是中国最普通的老百姓，他很少谈及自己最平凡的生活，从未见他在人面前拿苦来痛，用悲来伤。大爷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加夜班的要求，他愿意为我提供门卫室桌椅齐备、灯光明亮的学习环境。十点半过后的校园晚上，整个宿舍楼唯有一室灯火通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醒实为梦，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梦实为醒。梦与醒之间都有一个枕戈待旦的夜色，那儿月白风清……

　　明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几番磨练方成器，十载耕耘始见功。

　　回来的再晚，设或有正当或不正当的理由，也有大爷给我开门，可不是看在我薄有微名的情面上。这是爱，来自一个老者对弱者的慈祥的爱。这样的爱是一副冲淡弘远的表情，是恬淡平和的音容笑貌，而不是怫然不悦的狰狞面目。即使你犯了错，失了礼，这样的表情也不稍假词色，而是仍然面溢春花，奔逸绝尘。

　　地球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爱心却是人类创造的一颗原子弹，其能量纵横万里，震烁古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