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自古习惯“案例教学”,我们的伦理、价值观和道德,都是通过人和事展示出来的,因此,中国哲人酷爱评价古人。评价古人,实际是一个中国哲人阐明自己的价值观的主要方法。而我们现在心目中,某个古人是什么样子,也往往受到了这些“借古人的形象,说自己的情怀”的哲人的影响。
尧舜禹是什么样子,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所了解的尧舜禹,更多的是孔子所描述的形象。孔子虽然博学,毕竟没有真正见过尧舜禹,所以他所描述的形象,与其说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如说是孔子理想中的圣王形象。尧舜禹是否真的是孔子所说的样子,并不重要,对孔子来说,重要的是能借这样一些光辉的名宇,推广自己的仁的精神。
屈原是我们熟知的人物,实际上,这个楚国的大夫之所以这样有名,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汉代的贾谊对他的推崇。而贾谊之所以在先秦人物中独独推崇屈原,是因为屈原被贬滴的命运以及怀才不遇,都和贾谊自己颇为相似。屈原是在先秦的楚国受到排挤,而贾谊是在汉代受到排挤,时代不同而境遇相近,所以贾谊借屈原的酒来浇自己的块垒。而后代其他怀才不遇的人,也都纷纷借屈原比喻自己,这才使得屈原的名字越来越响亮。屈原,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楚国的大夫形象,他代表的是一种高洁的人生。端午节我们怀念屈原,实际就是怀念我们的纯洁的心灵。
汉代的董仲舒固然有名气,但是如果不是司马光的推崇,他的名气也绝不可能有现在这样大。有学者考证,实际上董仲舒当时的建议并没有得到汉武帝的完全接纳,影响也并不那么大。是到了班固才提出了董仲舒独尊儒术的建议曾被接纳,而到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才完整地提出了一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说法。由于《资治通鉴》影响巨大,这个说法才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可。司马光对董仲舒的推崇,还表现在他对董仲舒的赞美:“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
正如贾谊的赞美屈原,实际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赞美,司马光赞许董仲舒,实际上也是借董仲舒的名字来推自己和自己的观点。董仲舒是否成功地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其实对司马光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这样一种说法,司马光希望自己可以让宋朝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因此,高度评价董仲舒,实际上是司马光推出自己的观点的一个方法。虽然在我看来,董仲舒的作为实在是弊大于利,司马光虽然为人的私德不错,他的政见也是很成问题的,而且,那种只觉得自己对的固执独断态度也难于让人认可,难怪苏轼会气愤地称之为“司马牛”。
以后的时代中,对古人的评价也都带着当代的目的。比如,百姓高度赞许岳飞、杨家将等人物,是因为南宋后期,国破家亡的厄运一直威胁着国人,而最后亡国的惨剧终于成为了现实。岳飞等人,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挽救国家的最后希望,岳飞冤死,在大家心目中是国家灭亡的代表性事件。人们高度评价岳飞,实际上是表达对中华文明失陷于异族的惋惜。当满清入主中原后,就迅速用政治手法,把中国人的“武圣人”由岳飞改为关羽,也正是因为满清统治者知道岳飞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知道岳飞的形象不倒,中国人就不会真正服从满清的统治。
满清政府对关羽形象的处理,则是一种“重新解释”方法:关羽原来被大家接受,是因为他追随的是刘备而非曹操,曹操在大家心目中代表的是篡位奸臣,而刘备则是汉家正统。所以,关羽的忠本来指的是忠于汉朝正统,也就是忠于孔子所确定的原则。关羽夜读《春秋》这个不知真假的故事,也正是表明关羽所忠的与其说是刘备,不如说是孔子。但是,在满清把关羽树为“武圣人”时,却做了不同的解释,说“关羽所忠的是刘备,而之所以忠于刘备,是因为他们是‘异姓兄弟’”。而“异姓兄弟”影射的是满族和汉族的关系,虽然不是一族,但是也可以如同兄弟。这样一解释,一次再评价,仿佛关羽就成为了忠于满清的化身了。
五四时期,重新解释、评价和塑造孔子的形象,则是为了消除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在过去的中国,孔子的形象十分的高大完美,而在五四时期,则刻意寻找他的缺点进行攻击。在后来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更是把“孔老二”的形象丑化到不堪入目,这样一种方法,也是为了消除他对文化的影响力。“孔子”的思想我们不论是否同意,但是至少会尊重,而一个小丑般可笑的“孔老二”的思想,怎么可能成为大家所乐意尊重的呢?通过重新评价和重新塑造他的形象,一种反孔的思想就得到了推广。——中国人对社会心理有天生的把握,仅仅依靠本能,就可以比国处心理学家运用科学手段做的还要巧妙。
因此,评价一个谁谁谁,可以是推广自己思想的一个很好的手段;而重新评价谁谁谁,也是改造文化,用新的思想取代旧的思想的一个很好的手段。
如果我们要改造中国文化,消除中国文化中的糟粕,也必须要做这个事情,那就是清理文化记忆中的各个人物形象,并逐一重新评价。这样,我们的国民才能够理解,什么是我们所提倡的新文化,什么是健康美好的人格,而什么是我们要清除的糟粕。仁人志士,不妨留心于此。
附记:
本来,我计划要提到一位古人,要把本文的思想归于这个人,并竭力为他鼓吹,但是,我想,还是算了。揭秘戏法的人,如果同时还要变那些自己刚刚揭秘的戏法,未免有些可笑。我只做一个小小的重新评价的示例吧,戏法玩得不好,大家见谅。
示例:重新评价冯道
冯道(882—954),字可道,自号“长乐老”。五代时人。后唐(923—934)、后晋(936—940)时任宰相。契丹灭后晋,到契丹任太傅。后汉(947—948)时任太师。后周(951—959)时任太师、中书令。曾著《长乐老自叙》。
在生活中,冯道“为人能自刻苦为俭约”,有钱和随从仆人一起花;将士抢来美女送给他,实在推却不了,就让美女在另外的屋子住,找到她家人后再送回去;在遇到饥荒时,他散尽家财救济乡民,自己却住在茅屋里。
在从政中,他能找机会劝诫皇帝,要皇帝重视民众疾苦,告诉皇帝:仁义才是帝王之宝。他提拔重用孤寒才子,主持印刷儒家经典,一生所做的好事很多。对暴虐的辽国皇帝,他说:“当今百姓,佛出也救不得,唯皇帝救得。”这的确是一个“无廉耻”的大马屁,但是,这个马屁的作用,是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舍自己的自尊而救天下民众,这样的人格是值得称道的。他的行为,得到了当时人们的高度赞誉,而宋初的名臣范质也评价他:“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资治通鉴》卷二九一引)
但是,在欧阳修所修的历史中,却评价冯道是一个“无廉耻者”,司马光更称之为“奸臣之尤”。主要原因是他没有遵守“忠臣不事二主”的规矩,先后为六个皇帝做宰相级别职务。因此,即使是对他持肯定态度的《旧五代史》,也质疑他的“忠”:“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
忠于皇帝,是司马光等人的道德规范,在我们今天看来,这种忠的价值是很值得怀疑的。五代时期的皇帝,大多只是一些得势的军阀而已,何值得我们把生命托付?因此,冯道辗转为多个皇帝做事,在我们看来,并非他人生败笔。我们要关注的,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是善良还是邪恶。——如果以此标准看,冯道是一个很出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