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次,庄子和惠子在濠梁的河边游览。庄子看到鱼在水里轻快地游来游去,感叹说:“鱼在水里游得多快乐啊。”惠子,辩论成瘾,马上质疑:“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庄子迅速反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子逻辑精密,接住庄子的逻辑反驳庄子:“我不是你,我不能知道你。你不是鱼,因此也不能知道鱼是否快乐。对吧?”庄子一看不妙,沿着这个逻辑思路,很难去反驳惠子了,于是他话锋一转说:“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一开始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说明你已经肯定我知道鱼快乐了,只是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濠上知道的。”
我以前看这个小故事的时候,感到从辩论逻辑上,还是惠子更严密。惠子说:“我不是你,我不能知道你。你不是鱼,因此也不能知道鱼是否快乐。对吧?”庄子已经理屈词穷,而后面的说法形似狡辩。因为,从当时的情境看,惠子一开始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显然并非是“肯定庄子知道鱼快乐”,而是认为庄子不可能知道鱼快乐,通过要求庄子提供证据的方式来质疑。惠子的意思是:“如果你认为你知道鱼快乐,请给出证据。”而庄子故意曲解惠子的话,才能完成他自己最后的论辩。最后,庄子还是给不出惠子所需要的证据,“我就是在濠上知道的”,这样的证据在惠子看来,根本是和没有证据一样。
二
但是,后来做心理咨询与治疗,对人类知识方式了解越来越多,终于明白了庄子的意思,也明白了以庄子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写在自己的文集中。——在过去我一直奇怪,庄子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形似辩论成功而实际是失败的事例写下来,在后世才智之士面前出自己的洋相。现在才明白了,这个故事是道家的精髓。
因为,人的认知活动,我过去以为只能通过眼耳鼻舌身等感官,只能通过把感觉信息经过加工或者说思维以得到知识。实际上,人还有一种方式能认知,这个方式是一个全然不同于此的方式,那就是“不通过感官、不进行思考、不信息加工,直接知道”。
我在做心理咨询与治疗中,越来越深地体会到了,我们可以直接知道来访者的情绪、欲望和感受。在一个来访者抑郁时,实际上我不需要看他皱眉、不需要听他叹息、不需要问他话也不需要了解他的背景,我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抑郁。因为,他的抑郁弥散在他身边,让我也沉浸其中。在他身边的我,只要反观一下自己的内心,就能在自己的内心中看到有一个异己的抑郁,那就是他的抑郁。
而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这个能力是人人都具备的一种能力,并非多么神奇,只是因为我们不习惯用它,或者说早已不知道它的存在也不相信它存在,所以才“失去”了这个能力。在我的体会中,我们可以用这个能力知道其他任何人的感受和情绪等,但是一般不能知道他所想的语词,这个能力和语词无关。
知道了这些,我就知道了庄子真正的意思:庄子一开始知道鱼快乐,靠的就是这个能力。惠子质疑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庄子的回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这个回答不是狡辩,而是说明。庄子的意思是,惠子不是庄子,却认为自己有可能知道庄子的感受,这说明在惠子的内心深处,是知道“生命可以直接知道其他生命”的感受的。庄子试图用自己的反质疑帮助惠子体会到这种“直接知道庄子”,如果惠子发现了自己可以直接知道庄子,也就知道了为什么庄子可以直接知道鱼。所以,庄子的确在为惠子提供证据,只不过这个证据在惠子身上而惠子并不知道。
惠子说:“我不是你,我不能知道你。你不是鱼,因此也不能知道鱼是否快乐。对吧?”如果惠子坚信自己不可能知道庄子,则很自然的推论是庄子不知道鱼。这个前提是否成立,这才是问题,因此庄子说“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一开始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说明你已经肯定我知道鱼快乐了,只是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壕上知道的。”这里,庄子的说明是,如果你承认我有一种方式知道鱼的感受,我就告诉你这是什么方式。也就是说,生命能否直接知道其他生命,这个前提,是不可能通过辩论清楚的,庄子知道而惠子不知道,所以他们的逻辑前提就不一样。
庄子最后说的是他知道鱼的方式,那就是“在濠上知道的”,“就是这样就知道了”,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感觉直觉思维等信息加工。这也就是道家所说的“玄览”,是直接的知。获得这样的知的唯一方法,不是如何思考,而是不思考,恰恰是当一般的思维停止时,才最容易见到它。
三
这种东西看起来的确是“玄而又玄”,不仅获得它似乎非常的困难,而且似乎实用价值也不够大。在春秋战国那动荡的年代,法家可以用简单实用的“赏罚”来获得战争胜利,可是庄子真知道了鱼快乐与否,又能怎么样呢?在我看来,道家的思想是最深刻的,但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它也是最难被人掌握的,因此而被失落得最多。
但是,在今天,在做心理咨询的生涯中,我意识到,这个认知对人类有非常大的意义。这是人与人真正的相互了解的最好的(如果不说是唯一的)方式。通过它,我们直接像别人体会自己一样体会他,而不是通过各种信息去猜测他。这种方式把人和人联系起来,使我们知道别人的喜乐如同自己的,而快乐别人的快乐如同自己的,也使我们痛苦别人的痛苦如同自己的。
我发现,这个看起来非常玄的认知方式,实际是非常普遍的,实际上所有人在所有的时候,对所有其他生命(甚至无生命)都有这样的直接的认知。这种认知方式不需要学习获得,也不曾失去。只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或不承认它的存在而已。
让我稍微展开说一下证据:我们常常发现心理咨询师常常会不自觉地“感染”了来访者的心理症状。比如一个心理咨询师为抑郁的病人做咨询,往往他自己会变得更抑郁;如果一个心理咨询师为疑心病人做咨询,往往他也会变得更疑心……心理学家发现,产生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在和那些有心理问题或疾病的来访者一起时,心理咨询师感受到了来访者心中的抑郁或疑心,如果没有足够的经验和觉察,他很可能误以为这是他自己心里产生的情绪,就会感到“自己”有些抑郁或者疑心重。在这样的例子中,心理咨询师实际上就有“玄览”,但是却误认了这个玄览,而不知道它实际是什么。如果一个心理咨询师训练有素,且觉察能力很强,他就能够知道这个情绪不是自己的,虽然是在自己的心中被感觉到,而是来访者的。当他知道了这一点,自己就不会继续抑郁或疑心,但是这个知使得他对来访者的了解成为最直接和深入的了解,那么他就成为了一个非常好的别人的“知己”。他知道别人如同知道自己,所以对别人的帮助也会恰到好处。这样一种情况,在心理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共情。
我们知道了,共情对心理咨询师用处很大,那么,共情对我们其他人有什么用处呢?实际上,共情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的最大的用处,就是,使我们懂得了要关心和爱别人,因为,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的快乐都会增加你感觉中的快乐,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的痛苦都会增加你的痛苦。最不了解自己的共情的人,或者简称共情能力很差的人,就很容易成为威胁别人的人物,因为,他们不能感同身受地了解他人的痛苦,即他们不论做什么对别人残忍的事情,自己都不会觉得不舒服。当然,严格地讲,并不存在共情差的人,这里说他们共情差,是指这些人由于某种原因严重压抑了自己对别人的感受能力,因此他们不会因别人的痛苦而痛苦;而不幸的是,他们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幸福而幸福;最重要的是,不论他们获得了多少好处,至少有一个重要的“好处”他们得不到,那就是“和别人有真正的融合”的感受,他们一点也得不到,因此,他们永远是孤独者。
玄览或共情,是人与人真实的关系的基础。它也是社会伦理的基础,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伦理的基础也正是,我们施加给别人的痛苦,不管你是否能够意识到,实际上都将成为我们自己的痛苦。墨子所说的,我们应当泛爱众,也正是建立在我们和众人有这样一种共通的基础上的道德要求。或者我们可以说,这也是人类应当博爱的基础,明确了这样一种认知的存在,我们就能够明白,为什么爱别人是一种全人类在心理正常时的普世道德标准,只有个别心理不健康的流派比如秦始皇式的法家,才会否认这种普世的道德。
四
鱼快乐吗?正是在这个看似不重要的话题中,才明确了一个最重要的人类生存问题:人和人,生命和其他生命,是可以深入的相通吗?博爱是符合人性的吗?在前面我们做了很多逻辑讨论,实际上这样的逻辑思考是惠子的专长。而当庄子说,“鱼在水里游得多快乐啊”,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的陈述,而是一个感受的表达,是庄子感受到了鱼的快乐,也是庄子自己在感受到鱼的快乐的同时,所感受和生发的生命的喜悦,也是庄子对鱼和自己的生命的体认。所以,是鱼快乐也是他自己的快乐,这快乐也许难于用逻辑证明,但是它却给生命带来了最真实的价值。
道家的思想,也许都难于证实,也不能给我们马上的功利,但是,它却深深地关乎人心。知道鱼的快乐,我们就能够为美好的人和事而感动,在听到刚刚发生的雪灾中,那些困在火车上几天的人饥寒疲劳的情景时,也会受到触动,而希望自己能做一点事情帮助他们。道家的思想为一个健康的人生和健康的社会预备了一个很坚实的基础。遗憾的是,中华民族并没有能把它发扬光大,没有能把它正确地转化为现实的社会制度和文化,相反让不健康的法家文化占了两千年的上风。但是也没有关系,埋藏在道家思想中的珍宝总会放出应有的光芒,而只要我们能找到道路,中华民族就会实现我们的光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