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毕竟不是生活。而生活就其本质来说,无疑要比小说更丰富、更博大、更传神,但又往往因其散漫、杂芜和相对稳定的表象而让人产生平淡、乏味的感觉,似乎总不如小说来得精彩、玄妙、引入人胜。
其实都不是绝对的。有时候生活给人的某种震撼也非小说可比拟。
比如今天,“迅雷不及掩耳”这个词,这份猝不及防的意外冲击,用在景予飞身上恰到好处。他出差回来听到喻佳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辞职了。
你说什么?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是真的。你不是总爱说,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嘛。机会来得太突然,等不得你回来了。从今天起,你老婆是“里通外国”的“洋奴”了。愿好愿散,随你一句话。
开什么玩笑……景予飞陡然感到呼吸困难,一P股瘫软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喻佳的表情,心里已经相信真有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发生了。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自己连头带尾才出去五天呀?总不见得是跟哪个男人私定终身吧?
自从有了许小彗那档子事后,景予飞尽管颇觉内疚,喻佳尽管也偶有烦言,却并没有影响到他和喻佳的正常关系。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两人正常结婚、生子。喻佳还于两年前即1990年调进共青团藩城市委,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切都像普通的三口之家一样,呈现着幸福美满的表象。但实际上,景予飞个人生活质量苦不堪言,深心里还始终埋着颗歉疚的种子。毕竟只有他和喻佳清楚,许小彗尤其是儿子言真的存在,绝不同于一般的夫妇偶尔红杏出墙,掀起一段风波通常也就风平浪静。他们中间横亘着的,是一个尖锐的楔子,随时随地、稍一不慎,就可能深深地扎疼他们。
而且,由于私生子言真的客观存在,这种状况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应该是看不到改变甚至和缓的希望的。景予飞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到处折腾、拼命挣钱,也绝不仅仅是应付现实经济压力的需要,更多地还在潜意识中存在着一种挽救、补偿乃至转移注意力的心理,尽量能使自己这个小家庭的生活质量(至少是经济质量)少受些影响,如此,内心的愧疚和欠缺感多少也可以稍觉舒缓。
景予飞暗自感到庆幸的是,喻佳一如既往地宽谅着他。不仅长期容忍着这种状况的存在,而且在他为“楔子”刺疼的时候,比如他们自己的儿子景真如的出生和由此陡增的新的经济压力,及这种压力毫无疑问地影响着他们的实际生活之际,喻佳都几乎是毫无怨言地与他共同承担着这重重压力。而且,许多重要的关头,喻佳成了他唯一可以无所隐瞒地倾诉苦衷、寻求精神助力和实际对策的依靠。
景予飞因此对喻佳心存感念乃至依赖自不必说。但同时,深心的那份歉疚与隐忧却也如永不会消散的迷雾般,时浓时淡地遮蔽着他的意识。尤其是两人生活中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时,便会格外敏感和不安。
而今天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变故,则完全出乎他的预期,心头这团迷雾也就骤然浓郁起来。
从喻佳兴奋的描述中,景予飞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这事看起来十分偶然,实际也还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原来,就在景予飞出差后的第二天中午,喻佳下班去车棚推自行车时,碰上一个有过几面之交的熟人何经理。两人就边走边闲聊了几句。
何经理说起,他刚调到市外资企业服务公司,那是个专为外资企业、商社推荐雇员的机构。这几天他正在为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而发愁。说是藩城最大的一家外资公司德国PC公司办事处,要雇个女文秘。条件相当苛刻,要是三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有五年以上工作经验的,还要有相当文化和气质、有外语会话能力且一定要有个满意稳固的家庭(据说那样可以减免她日后跟哪个老外私奔国外的风险)。
都说那洋老板多伊老头疙瘩,也真少见他那样挑剔的了。何经理晃着脑袋说:一连送去几个都摇头。
原来你在干这事啊!喻佳当时对何经理的话并不在意,顺口说了句:以后有适合我的机会也让我试试。不料何经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是的,你不就是理想的人选吗?行!说不定你真行。你长得很好,气质又不错。你不是工作好多年了吗?还是老文秘。你今年差不多也三十出头了吧?你先生在科技馆当馆长了吧?孩子又生过了,你的家庭不就很稳固也很满意吗?对了,你上过大学的,英语会话过得去吗?
喻佳立刻说:这倒巧了,老实说德语我一窍不通。但我大学时英语成绩是最好的,会话嘛,不敢说行,应付些日常事务还是有信心的。
会英语也可以了。但你真有心上外企去?恐怕不行,你下不了那个决心的。
为什么?喻佳被他一激,也认起真来。
那可是要辞职的。
辞职……一定要辞职?
那当然,机关又不给搞留职停薪了。当然,可以把档案放到人才交流中心。万一有一天被多伊炒了,我们可以再推荐你到别的外资公司,或者有合适的企事业单位要你的话,关系仍可接上。
那我还怕什么?喻佳急切地叫起来。
只是那种地方可是和机关大不一样的了,你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起码你得失去很多安逸,还会有很多后顾之忧。
这不用你说,我只想问你有多少把握?
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我的直觉是你能行。你的条件都符合多伊的要求。
干吗不先去试试呢?要行,就办辞职手续。
太好了。不过你得先给我保密。
当然。
--就这么就成了?景予飞有点不相信地盯着喻佳,总觉得这一切有点不可思议,好好的一个机关干部,撑不死也饿不死,突然就变成一个什么外资公司的雇员了,还得辞职。而当时的外企在景予飞心目中几乎全无概念,喻佳这步棋走得未免太仓促也太冒险了些。
喻佳却兴奋得满面生辉:我知道你一下子难以接受。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又来不及跟你商量,所以真走到那一步时,也真够怕人的。那天我和何经理约好八点半在锦绣饭店大厅里碰头,然后一起去见多伊面试。我先到一刻钟,就是没勇气先进大厅。虽然我知道那地方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可是我从来也没进去过呀。到底是全市唯一的五星宾馆,那儿的气派也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势。望着进进出出的外国人和那些穿着古怪制服的迎宾员,我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自卑。早上出门时蛮有信心穿上的衣服,不是觉得下摆扯不平就是领口太开了,唉,总之我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走进PC公司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那个凶呀,活活地就要晕过去了……
怪的是一看见那个洋老板,我的心霎时平静下来。那可真是个风度气质都极佳的老外,足足有一米九以上;他态度和蔼,谈吐风趣,举止潇洒得体,一点不像想象中那么苛刻可怕。你知道我初看见他的那一刹那想到了谁?布什!他的风度气质实在是太像个举止非凡的大人物了。但他又很幽默。他从他那把总统座椅般的高背椅上站起来时,我以为他要和我握手,哪知他贴到我身边和我比高矮,手夸张地从我头上掠划到自己腰那儿,意思是我太矮了。这下我的情绪立刻就放松了。
他一面问了我几个问题,一面不停地打量着我,时不时还摇着头,开几句玩笑;问我知不知道肉的味儿(意思我吃肉太少,太瘦了),而且还从里间的冰箱里拿出一长条小棍样乳黄色的东西,用小刀削了几片硬要我吃,说那是他家乡带来的花式奶酪。还说你今后得多吃些这种食物,像你这种身体就配在家和孩子玩“过家家”,工作怎么行?我以为他大概不会要我了。哪知他开够玩笑以后,简单地用英语问了我一些问题,突然对我说:到PC来工作,你会感到幸福的。我给你三天时间,够了吧?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何经理用中文对我说:你说行。他是要你了。可我怎么能说行?三天后就要去上班,单位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再说,也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我照直说我需要至少一星期,多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为什么?难道你不怕失去一次难得的机会?何应该告诉过你有多少人在竞争这一个位置!
这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得到原单位领导同意并认真交接工作。
多伊一听这话,顿时又竖起了大拇指:这个好,这个非常非常好!就给你一个星期--回来的路上,你不知道我的感觉哟,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了!
飞起来,至于吗?
你知道什么!面试结束时多伊叫何经理先走,然后问我何经理和我谈的报酬是多少。我老实说是他们付给外服公司的百分之三十五。
看看,看看,你们的外服公司不是在剥削吗?仅仅转一下手,我付给他们一千四百元,到你手上竟只剩四百九十元了。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笑笑,心想我们哪能跟你们老外比。这工资比我的现收入已多出了一倍,而且讲好都是付外汇券,照黑市行情值七八百呢。万万没料到多伊居然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我知道你已经很满足了,但你要知道你已将成为PC公司的新雇员,PC公司是德国一流的跨国集团。尽管中国还没有最低工资法,但我多伊绝不会亏待我们的雇员。所以我每个月还会另外加给你职务津贴和住房、食品补助。只要你干满一年,这些都按十三个月计发。至于明年,如果我还没有对你说再见的话,会在原基础上适当递增。算算这笔账吧,你不感到幸福吗?……
有这种事?景予飞呼吸都紧迫起来,赶紧问喻佳:那他总共到底能给你多少钱呢?
喻佳眉飞色舞地卖了个关子:你猜猜看?反正要大大高于外服公司给我的那块。想想吧,全是外汇券呀!你说我要不要飞起来?
这下,轮到景予飞“飞”起来了。在喻佳面前一向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现在情不自禁从沙发上蹦起来:辞职手续办了吗?
还没移交完。不过头儿已经同意了。
辞,辞!景予飞从来没有如此果决地挥手一劈:这么高的待遇,同意也得辞,不同意也得辞!你抓紧移交,怎么也别耽误了按期去上班。以后说话也得放圆溜点。老外的脑筋整个和我们不一样。事事要摸透了再下筷。最基本的一条是:唯命是从!
说得倒轻巧。这会儿我可真后怕了。说真的,和头儿说时唯恐他们不同意我辞,一同意我辞了,心里一下子七上八下的没个底了。万一干不了几天让老外给炒了,万一……好像又不是担这个心,总觉得像个没娘的孩子了。
这我明白。哪个下海的都会有这种心理。习惯了就好了。要紧的是尽快适应新环境。别轻易让人给炒了。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上得楼下不得楼。拿过高薪再失去,那才叫够受呢--不过,老实说,你这一步跨得可真让我刮目相看!毕竟这是一种冒险。换了我,诱惑再大,恐怕也不会有你这个魄力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激灵:是不是因为我……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喻佳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话也不能这么说。作为夫妻,我们本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只是,我的确很想改变这种困窘的现状。尤其看不得你一天到晚为了些蝇头小利到处胡乱扑腾的落拓样。我很清楚,你的潜力和底子都比我强,所以你应该集中精力,好好发展自己的事业才是正经。
鼻子倏地一酸,景予飞差点掉下泪来,他赶紧扭过头去,心里翻江倒海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喻佳看出了他的心情,立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话虽这么说,临上床时,喻佳不禁又叹了口气:唉,今天我又要失眠了。她使劲搓揉着热热地生着火的双颊,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从前天回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失什么眠。船到桥头自然直。大好事。只管睡你的就是。
说归说,自己就没法睡着。今天的一切都让景予飞感到惊诧,甚至有些羡慕。虽然喻佳早就有过跳槽之心,多次嚷嚷要去藩城新设立的经济开发区,都因他强烈反对而作罢。现在可不同,再也没想到在外企工作薪酬居然这么高,何况,相比起机关干部来又毫不失体面,何乐而不为?
景予飞越想越兴奋,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忍不住转过身来,刚认识似的暗暗端详起喻佳来。淡淡的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她白皙的脸上,莹莹地使她的肤色比白天看上去更姣好。景予飞不禁又感慨起来。幸好她比一般人看起来年轻,要不然哪会有这种好运?当然,更主要的是她的确比许多同龄人有着较多独特的优势。因为心态平稳,与世无争的性格吧,一般人第一眼见她都会有很好的印象。而喻佳的各方面能力尤其是为人处世和专业能力,景予飞向来也是欣赏的。
如今的社会已在一切方面显现出金钱的意义,一切都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物化着。那一阵,景予飞虽然深深苦于手头拮据,到处折腾着想发财,但总觉得那是自己的事,怎么也不能让老婆为多得个百儿八十的去东奔西走。没想到老婆竟一下子有了个相对于自己是大大发了的机会,他不禁感慨万端。老婆收入一下子数倍于自己,他倒只有狂喜丝毫没有任何自卑。他深信喻佳对自己的感情,她也不是那种会为自己收入多于丈夫而趾高气扬的浅薄女人。然而短暂的狂喜之后,景予飞心头又飘来一片莫名的怅云,心里悒悒的、堵堵的,似乎还是那份隐隐的歉疚,似乎又不仅仅是这个,他一时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作怪。
但他清楚地明白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自己都是深爱喻佳的。喻佳也是深爱自己的。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任何疑问。而这种感情的意义对于自己无疑要更为重要一些。尤其在当下的情境中,喻佳的心灵,她的宽容与体贴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珍贵。无论何时何地,如果有人伤害她的尊严或情感,他会拼出命去将他的脑袋砸碎--而其实,这个伤害她的坏蛋就是他自己……
你也没睡着?喻佳的一条胳膊软软地搂住了景予飞的脖子。他假装懵懂的样子转过身来,顺势抱住了她的腰,只觉得她的身子热得发烫,心里忽然又有些酸楚:看你,这么沉不住气。怕什么嘛。我了解你的能耐,外资企业再怎么,总也得认能耐吧?就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以后真给他们炒了鱿鱼的话,起码我绝不会嫌弃你。到时干脆我也下海去,跟你一起开店、做买卖,如今社会大变样了,生存甚至致富的路子有的是……
话没说完,只觉得浑身发闷,喻佳把他紧紧地搂了一下: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唉,女人啊,到底是女人。景予飞嘴上这么说,心头却一下子热乎乎地踏实多了,忽然悟到:自己先前最需要的,不也就是喻佳刚才那句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