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做起来才知道,徐志明能做的事情,景予飞还就是做不来。
个把月奔波下来,景予飞愈益痛楚地意识到,人和人真是不一样的。徐志明说得那么简单的事情,或者说,他做起来可能很容易成功的事情,到了自己这里,几乎就是寸步难行,虽然他果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也咬牙承受了种种意想不到的挫折和变故。颇具嘲讽意味的是,最终盘点起来,唯一有点成效的,还是他第一次尝试的那家商店。
而那却是他不得不主动放弃的地方。
那是家中型的集体商店,叫家佳商场。景予飞首先相中的就是它的市口。虽然不在市中心,但它是穿城河东边居民密集区最大的百货商店。它的店门对面就是城东小广场,左侧有4路、9路、7路、601路四个公交车的始发站,下车的人中很多都习惯性地会去商场里转转,因此店里经常人头攒动,一看就很兴隆。而且,它还设有一个两节柜台组成的纽扣专柜。
看准这个商店后,景予飞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那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旦出门就决不许退缩,直奔柜台,直奔主题!
他做到了。尽管声音稍稍有些颤抖,但他把黑皮包往柜台上一蹾的气势,自己觉得与想象中的徐志明的派头不会相差多少。
那天中午商店里没什么人,纽扣柜台上则有三个女营业员。一个年纪约摸四十来岁的倚着柜台在嗑瓜子,另两个年轻的营业员在她身后的小台子上吃盒饭。
景予飞有些结巴地和眼前那个看样子像管事的女人说明来意后,她仍然像是没听见似的,向景予飞翻了翻眼皮,既不说要看看,也不说不感兴趣,照旧有滋有味地嗑她的瓜子。
这一状况是景予飞没有预料到的。但既然开了口,他的紧张感也就减轻了许多。于是硬着头皮从包里摸出好几袋样品放在柜台上,一口气吐出自己精心设计好的推销词:你看看,我的扣子明显比你们的新式吧?全都是香港台湾那边的最新式样。别说藩城,上海北京这种城市也根本没有这种货。而且质量也绝对没话说,我看过好多商场了,哪儿也没有这么好的纽扣卖。
可是那女人一句话就把景予飞噎住了:帮帮忙吧,你的价钱也是全市独一份的。买扣子做衣服的人都是小老百姓,哪个用得起你这么贵的扣子?花样新有什么用,好鞍还要配好马,要什么料子才能配这种纽扣?你搞清楚没有?
这可是景予飞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顿时有点傻眼,嗫嚅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汗。
可是,你们试试看总可以吧?可以代销的,卖多少结多少,卖不了再退给我还不行吗?
我有数的,放在柜台里也是白占我们地方。你还是拿到别的地方问问去吧。
景予飞彻底绝望,红着脸讪讪地收拾样品,打算落荒而逃。却不料,转机忽然就出现了。在柜台后面吃盒饭的那两个女营业员,其中有一个端着饭盒凑了上来。她笑眯眯地打量了景予飞一会儿,便翻看起他的样品来:你从哪儿进的货?
是……老实说,不是我进的,是泽溪一个好朋友让我代销的。
那女孩又深深地看了景予飞一眼:我说嘛,一看你文绉绉的,就不是干这行的。你是当老师的吧?
哟,你可真有眼光。我以前在泽溪是当过老师,不过现在改行了。景予飞很谨慎,怕暴露身份传到单位影响不好,就含糊其辞地说自己现在市里一家单位当职员。不料那女孩拿勺子点着他笑道:你是市科技馆的吧?我好像见过你几回,在大门口布置宣传橱窗?
景予飞一下子红了脸:你记性真好。不过,我真是帮朋友点忙而已,自己……
这有什么?现在业余兼职的人多了,凭劳动挣钱正大光明。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们不做经销,只代销,就像你说的那样,卖多少,结多少,剩余的退给你。你要愿意,就每样货留一袋试试,有销路再加码。账呢,跟你我们不会含糊,每个月一结。不过,你要保质保量和及时供货。
景予飞喜出望外,自然一口答应。随后他们便谈妥了价格和具体的结款日期等细节。
原来这女孩才是纽扣柜的组长,名叫柳雁,家就住在科技馆左侧的河边上。交往了几次以后,景予飞才意识到,她之所以爽快地为他代销,不仅是对他货色的赏识,更是出于一种对其身份的尊崇。
顺利打开家佳商场这个点后,景予飞信心大增。之后只要一有空,他就骑上车到处跑,个把月里,藩城各个区,各个商场,不管大小,只要有卖纽扣的柜台,他都去试上一试。每天回到房间里,腰酸背痛猛灌水,却心情阴郁吃不下饭,因为实践证明,现实与想象的差距有时候简直是天上地下。家佳商场那个年纪大的营业员还是很有经验的,她的话一语中的。他几乎到处碰壁。倒不是他的东西太差,多半商店对他的纽扣还是表示欣赏的,却不愿代销。原因都差不多:藩城人还是保守的多,所以他的货款式虽新,但消费者反而不容易接受,价格也太高,除非他大大让利或压低销价,否则商场就不愿占用自己有限的柜台来做这种微利产品。
遭遇最惨的是市人民商场。纽扣柜台小组长倒表示愿意代销一点试试,但他们是正规大商场,柜组没有进货权,要他去找小商品部经理谈。
小商品部经理又要他去找商场管进货的王科长。可这王科长不知为何总是尊容难觅,景予飞楼上楼下先后跑了三次,终于见到了他一次。
一进门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妙。满屋子烟雾腾腾,挤满了急于推销各自商品的客商。那个姓王的科长桌上撒满了各种各样的香烟,他则仰靠在皮转椅上哼哼哈哈,难得露一个笑脸,或拍一次板。好容易轮到景予飞了,他也先赔着笑脸递上一支香烟,王科长瞟了一眼他的烟盒,手都没抬一抬。景予飞只好学人家把烟放在桌上。至于纽扣,他更是不屑一顾,挥挥手让他直接跟柜台去谈。景予飞说是柜台让自己找他谈的。他竟然拍了下桌子:胡说八道!连个破纽扣也要我来谈?要把我累死啊?
景予飞舍不得人民商场这个最佳平台,犹豫了几天后,再一次找到柜台去商量,结果几个人都笑景予飞太书生气,说是这种事你能在王科长办公室谈啊?纽扣这种东西,估计他要回扣的胃口倒不一定大,但你起码也要先请他上个好馆子、塞两条高档香烟再说话嘛。
景予飞如梦方醒,但仔细盘算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人民商场。倒不完全是舍不得出点钱,而是想起王科长那张冷脸心里就挂不住。再说,你低三下四去请他吃饭,他就愿意赏光吗?至于送东西,送什么好?什么时机送好?送孬了他根本看不上,送太贵自己又不划算,搞不好就是肉包子打狗,还白白丢了自己的尊严,去他妈的!
也不是全无成效,个把月下来,还是有十来家中小商店愿意代销,景予飞因此欢喜了好一阵子。到了结账日才发现,根本的麻烦在这儿等着他。那些个商家不是说纽扣没销掉几粒,要退货,要中止,就是说经手人不在,或者账上没钱,改天再来结。改天再去,又以种种理由拖着,就是不肯付钱。不付钱也罢了,还冷嘲热讽地怪他太小气,这几个小钱还来缠个不清。
有的店态度始终不算差,甚至还让他继续上货,以后一起结钱。可几个月之后你再去找他,竟说到底卖了多少已搞不清了,还剩余那些你拿回去再说吧,等我们算清账再把款给你。弄到后来,景予飞自己都懒得再为那几百粒扣子的钱去反复磨牙了。幸亏徐志明大度,安慰他说算损耗吧,否则景予飞算起总账来,别说赚,不倒赔几百块就算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