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星期天,景予飞回了次泽溪。
把信和照片给喻佳看的时候,景予飞心里是极其忐忑的,毕竟她是自己的妻子。对于自己的背叛及其愈演愈烈的后果,她虽然非常包容,但人非草木,其内心的压力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是,没有许小彗之前,喻佳的表现是相当乐天和活泼的,一看就是一副心无芥蒂、毫不设防的心地;和他相处时多半都笑吟吟的,话也相当多,单位、家里、社会上什么趣谈轶闻,她都爱和景予飞聊聊。可是出了这个事之后,虽然她极少有对景予飞的指责或埋怨之言,但其他话似乎也与此同时冻结了。两人独处的时候她的话明显少多了,彼此都刻意在回避着什么,还经常见到她若有所思地在出神。所以,之前景予飞经过反复思量,曾经决定从此对许小彗的事情要有所保留,实在隐瞒不过的就轻描淡写一番,以免她和自己家人再承受过多的刺激。所以许小彗坚持生孩子的过程与事实,他对喻佳很少提及,这次本也不想把她的来信和孩子的照片给喻佳或家人看,但喻佳并不是愚钝之人,她很快就从景予飞那副心不在焉的萎靡状态上窥出了究竟:
你就别这么憋屈自己了,有什么心事就痛痛快快说出来。你应该是很了解我性格的,我们现在又是夫妻了,互相信赖是起码的原则。而且,很多问题别以为我没有思想准备。有什么烦恼和困境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说同心同德,起码我可以帮你分担点精神压力。说吧,是不是孩子生了?算算日子也早该生了。
景予飞心头一热,老实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景予飞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把信和照片拿了出来。喻佳一把抓起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竟哧哧地笑开来:你这个坏家伙还蛮有福气的嘛,居然生了个儿子呢!计划生育哎,多数人只能有一个孩子,有人想要个儿子,求神拜佛还求不到呢。
福气!我都愁死了。
愁什么?这都是天意。人生在世,谁希望冬天里刮大风,春天里下冰雹?但天行有道,人生也有绕不过去的坎坎坷坷。与其悲天悯人、垂头丧气,不如顺其自然、承受考验。所以,这孩子既然生了,就好好地带大他。嘿,这小子还真有点像你呢!
心理作用罢了。景予飞故意不以为然:这么大的孩子能看出个啥来?差不多都这副模样。
也可能吧。有些孩子还是隐性遗传,一点都不像父母的也多的是。喻佳说着又看起信来。景予飞紧张地抽着烟,暗地里却在窥视她的表情。果然她敛住了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看得十分认真。
景予飞赶紧打岔:看这么仔细干吗?无非是在泄愤而已,还说得那么夸张,一点也不讲理。明明我们是为她和孩子的根本利益考虑,反过来把我们说成刽子手……
万万没想到,喻佳的反应却相当理智:话是夸张了些,不过也不是全无道理……到底还是个初谙人事的女孩子,独自承受这么大的失落。换了个人,发疯寻死、胡搅蛮缠的可能都不能排除,所以她冲你发泄几句也是正常的。别太当回事的应该是你。你想过没有,也许幸亏有了这个孩子,她才能熬过这一关……这是当然,谁都不希望用这种极不理智的办法来解决问题,老实说我更不愿意。但现在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就应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我觉得,现在大家最明智的态度就是不要再互相指责、吵闹不已,务实地处理好孩子的养育问题要紧。搞好了,说不定还能把坏事变好事……她不配合是她的事,你想过没有,你该怎样尽自己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人还是现实的,只要合情合理,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决不会给你添乱……这样吧,现在你不是每个月交给我二十块钱吗?以后就别交了,把这个贴给她,应该差不多了吧?
心潮一阵汹涌,景予飞差点落下眼泪。他大口吞吐着烟雾,才把情绪压抑了一些。嗫嚅了半晌,他终于明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的也差不多。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根据法律和某些案例,结合我的收入,每个月补贴她二十块钱只多不少了。
其实景予飞原先想补贴许小彗二十五块到三十块钱,但这已多于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了,因此故意顺着喻佳的想法说,想让她感觉好些。
喻佳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不过你还得另外有些准备,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和重大年节时,额外的开支也是少不了的。但有一点你必须和她明确,这费用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很轻松的,而且费用里已经包括了孩子日常生活和一般医疗等开支在内。除非特殊意外,她不能无限制地乱要钱。
这当然。她要是再过分地要求什么,我也不会轻易答应。我已经给你和家里人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起码的原则是不能影响我们的基本生活。不过,实际上我一时不慎造成的麻烦,已经够我们揪心一辈子的了……喻佳,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也许都是同学过来的,也许是相处时间很久了,平时景予飞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很少在喻佳面前流露内心的真实感受,甚至甜言蜜语也只在特殊情境下才偶尔露那么几句。所以,尽管此时他心里很想多说些什么,但他就是说不出口。
不过,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喻佳真的不在乎,她的性格渐渐也和景予飞有了类似之处,平时也很少对他撒娇或作小女儿态,两个人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相通和默契,所以见景予飞这副窘相,她轻轻地道了声:你呀,别把话题岔开了--你爸妈那里你说了没有?许小彗的信上可是让你把照片给你妈的。
你说我该给吗?
当然该给。都说老人是隔代亲,你爸是男人,可能还好些,你妈的心里肯定要比你更牵挂孩子。不过,我觉得信就别给他们看了,问起什么来也说得策略些。何必让他们跟着难受呢?今后有什么麻烦我们俩商量着办,对他们就尽量报喜不报忧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幸运的是,尽管信上许小彗说得那么惨,但她的实际状况比我原先想象的好得多。亏了她上海有个生母对她还不错。要不然,以她家那种条件,就是养父母不反对,也没法想象她怎么能带得了这个孩子。唉……
景予飞心里酸酸的,为掩饰表情,扭头假装看窗外,不料视线正落在五斗橱镜子上,他意外地注意到自己的两鬓竟已乱茬茬地泛起了一片花白,起先还以为是镜子上有水汽,伸手揩抹了一下再细看--毫无疑问,自己的头上不如何时起竟有了相当多的白发。唉,我这是怎么回事?才多大呀,就有这么多白头发了?
正在发愣间,喻佳也凑过来,用手撩拨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叹息道:你刚注意到吗?后头也斑斑拉拉地白了不少啦。看看,看看,简直像个小老头了--可见人的心理对生理的影响有多大,以后怎么也要沉得住气些,有什么烦恼更不要闷在心里,单位不好发泄就回家来发泄好了,反正我知道你在愁些什么。只是不要学那些摔家伙打老婆的无赖相就好--拔是根本拔不完的,我看你还是弄点染发膏盖盖吧。
我才不染呢。景予飞说:少白头的人多的是。
唉,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你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人家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该相信,盲目冲动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了吧?不过有些话我还想多说几句,你也该把心理好好调整一下了,一天到晚愁眉苦脸,非但于事无补,还只会让自己萎靡消沉,这早生华发就是个警钟。别忘了,你现在的担子是实实在在地压上肩了。打铁先要自身硬,真要为孩子着想,就先让自己坚强起来。否则,自己过不好,孩子也就照顾不好,弄不好将来赔了一个,还要搭上一个,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怎么不是?景予飞感激地点了点头,心中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真得尽快打起精神来呵,人生的潮起潮落谁也免不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现实地应对今后的局面吧。无论如何,我不能就此被厄运压垮!
幸运的是,我的选择还是正确的。换了许小彗,是喻佳和我私生个孩子的话,她会作何反应?
不可思议呵……
§§第四章 芳草尽成无意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