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支离弦的利箭,铮铮作响着,再也不容抗拒地牢牢扎入了景予飞的生命之中。
巧合的是,景予飞收到许小彗信件的这天,藩城的天空刚好飘起了1982年初的最后一场冬雪。这个日子距他们初次做爱的那个雪夜,正好一年多一点。
所不同的是,今冬这场雪虽然不大,却持续了很长时日,下下停停;前面的未化,后面的又粘附上来。飒飒阴风里,天气异常寒冷。藩城的地面上、屋顶上、广告牌和电线杆,甚至长长的电线上都覆盖着积雪。许多粗大的老树都被沉重的积雪压断了好些枝条,露出惨不忍睹的断茬。屋檐上则垂挂起多年未见的细长冰凌,马路边缘上起伏着黑不溜秋铁疙瘩一样坚硬的冰。显然,这是一个酷寒的严冬。
景予飞早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邮差把局里的信件送到收发室来的时候,只要他不出差或不外出办事,总会先一步候在收发室里;老吴头一把各单位的信件和报纸分好,他就把科技馆的取走了。这样,他就可以尽量确保自己的信件不必经过馆里人而直接到自己手中。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真的看到许小彗的来信后,他的心还是一阵潮涌般地紧张不已,尤其是这封信,竟出乎意料地厚。好在身边没有旁人,他将信迅速塞进口袋,先把馆里的信报扔在办公室主任桌上,然后扭头就往寝室跑。
馆长出差在外,今天他可以不必跑到厕所或外面去看信。
关上房门后,他难得地不像往常那样急切地撕开信封,而是先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竭力使自己镇定一些。他把信封对着光反复观摩了好一会儿,再次确信是许小彗的信后,胸中越发郁闷了。此时他的心里实在是很矛盾,既急切地希望看到内容,却又害怕看到自己预期已久的那个消息。而且,这封信捏在手里比以往任何一封信都厚实得多。
有什么必要写这么多?
经验早已告诉他,许小彗的来信、来电或来人,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好消息;永远意味着创痛,意味着忧伤,意味着痛苦、烦闷和绝望!
不仅信很长,许小彗还破天荒地对他有了称呼:
景予飞先生:你好!
恭喜你,你做父亲了!
我们的儿子平安降生于1981年12月6日。他的名字叫言真。因为我生母姓言,他理应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呵护我、支撑我生命的慈母姓。
我的第二生命终于真真实实、冲破魔爪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将来也一定会成长成一个真正了不起的男子汉!
我不在乎你以后会不会在意12月6日这个不平常的日子。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一天你在干些什么?你一定和你的新婚太太在欢笑,在享乐,在计划今后美好的幸福生活吧?可是,你想过我在遥远的上海,在一个因为没有名分而不得不偷偷选择的破旧的小医院里,凄凄惨惨地哭天喊地吗?
疼痛、悲伤不会让我流一滴眼泪,我是在为儿子委屈,为他呐喊:天下有几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看不到父亲慈爱的目光?天下有哪一个孩子在娘肚子里就每时每刻面临着他的父亲和爷爷残忍的死亡威胁?
可是这个孩子真把我气坏了,居然长得那么像你。眼睛、眉毛、嘴巴,还有那天真纯洁的笑容,都是那么像你。虽然我现在早已看不到你的一丝笑容。我白天黑夜都在看着他,永远也看不够。但我却不敢多看他的笑容。等到哪一天他明白自己的命运,懂得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的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吗?
但是请你放心,有我这个坚强的母亲在,他就是平安的!将来他也会一天天更明白,他有一个最大的幸运,就是他的母亲会比任何母亲更加爱他、疼他、照顾他一百倍!他还有一个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帮助他出生的好外婆。他也是有福气的!
生下他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最成功的特大收获,最充满希望的一个胜利!因此我丝毫不会感到后悔,永远不会害怕任何艰难。现在我每天都沉浸在无比幸福的快乐中。因为,我的儿子是个聪明漂亮的大胖小子,一头黑色的金子一样乌黑的头发,一双明亮聪明的大眼睛,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一百倍。请你记住吧,记住这个在娘肚里就饱受辛苦,听不到一点父亲声息的儿子,生下来竟然还有七斤二两重。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个高大英武、比你出息一百倍的好男儿。
但是,我来信的主要目的是要告诉你,还有他那个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爷爷:你们永远也别想见到他。因为你们根本就是他生命的刽子手!不共戴天的大敌人!
好了,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我要给宝宝喂奶了。他的小手又在抓个不停了。可怜的小宝贝,你能抓到什么啊?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对了,这张照片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看的,因为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我永远记得到你家时,只有她悄悄地对我说过几句体贴的话。可是,因为你们,我只好对不起她--她也别想看到自己的亲孙子。这不能怪我残忍。
信末照例没有署名。
信纸上不少地方字迹有些洇糊,斑斑点点,显然是泪水浸润的缘故。
注意到这个细节,景予飞倍觉难堪。信上的字字句句也仿佛一条条呼呼作响的皮鞭,抽得他喘不过气来,心头一时间充满了罪恶的感觉,同时也充斥着欲辩无奈的窝囊。但此时他顾不上多考虑什么,哆嗦着拿起信封,使劲抖了几下,果然有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滑落在桌面上。
呀,这孩子……他惊叹了一声,浑身的血液更加汹涌地奔流开来--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头上戴着个白色的毛线帽子,面无笑容地、似乎还有点怯生生地注视着他。
他……他真的像我吗?
眉毛这一块倒好像有点像呢,他还根本不会笑呢。可是她说得那么夸张,什么刽子手,什么死亡威胁,你讲理不讲理,我们的目的是这个吗?你明明知道我们反对生下他,根本是在为他的命运担忧。明知他的命运将异常艰难,还把他强行带到人间来,岂不是更不人道、更残酷吗?
哎呀,现在还想这些干吗?无论如何这孩子是无辜的。现在他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就要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我的责任,哪怕呕心沥血,也要尽可能使他生活得好一点!这,对她也是一个很大的补偿。
只是无论我能做些什么,最终还是苦了这孩子了--如果她肯把孩子给我们养就好了……
这怎么可能啊!这孩子毫无疑问是她的命根子,她现在的救命稻草,她今后生活的精神支柱,她绝不会把孩子交给我们的。仅仅是出于情感失落的报复心理,她也不可能把孩子给我们的。她是多么的忮刻而执迷不悟,难道我还没领教够吗?何况,即便她真肯把孩子给我们带,我们就带得了吗?
在我这儿根本不可能,放在泽溪倒应该可以,但是家里突然冒出个孩子来,对外界该怎么说?尤其是对喻佳父母又该怎么说?就算现在能把一切圆过去,将来也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等到他越长越像我的时候,种种流言、种种蜚语,不把人压死,也会把人压垮。而且时间长了,这种事必然会传到喻佳家或者我单位这边来,到那时……不不不,只有让她带才是最现实的办法。
可是,万一哪天她承受不了压力--比如她有了理想的男人,感情发生了变化,或者想结婚但男人不接受孩子,或者她养父母发觉而施加压力,她都有可能改变主意。甚至,不排除哪一天她心血来潮而故意发难,硬要把孩子交给我们的话--她这人恐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才叫可怕呢!
唉,许小彗你这是干吗呀!干吗非把他生下来啊……
他心情复杂地又拿起照片,可是只瞟了一眼就放下了,而且还特意把照片反面朝上,才感觉心安些。
他手抖抖地又点起一支烟猛吸开来,脑子里也像浓浓的烟雾一样混沌不清。
迷蒙间,那孩子竟从照片里爬了起来,张开细嫩的双手,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向着自己走了过来,那脸上满是畏怯而冤溜溜的神情,小嘴巴一翕一翕的,似乎要哭,似乎又在轻轻地唤着“爸爸、爸爸”--景予飞腾地跳起来,双手使劲挥了几下,袅袅青烟散了开去,孩子也不见了。
他重重地敲了下脑袋,立刻把照片夹进信里,装进信封塞到了枕头下面。一转念,他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又从床下拖出自己的柳条箱,把信放进去锁好,心里才觉得稍稍踏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