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景予飞去大院外的烟纸店买香烟时,意外撞见了许小彗。
她没看见他,正在烟纸店的公用电话前拨打着电话。
景予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煞步、后退,迅即闪身隐藏在店外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后,心也怦怦乱跳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面对她。
景予飞还是第一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近距离地仔细打量她。她仍然穿着以前去耳湖时穿过的粉色春秋衫,里面还是那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线衫,只是衣服的色彩都远不像新的那样鲜亮了,衣襟也松松垮垮,显然没有熨整过。她的颈子上也不见了过去那条淡绿色的充满春天气息的绸纱巾。显然,现在的她对于自己穿什么和不穿什么恐怕都不怎么在乎了。而且,许小彗现在的模样也使景予飞暗暗地吃了一惊,有一瞬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许小彗。虽然不见面并没有太久的时间,但她已是憔悴得吓人。她偶尔回首顾盼的时候,那双凸出来的眼珠几乎随时都会从眼眶里弹出来,细长而空荡荡的脖颈上似乎可以看到脉搏的跳动。
内心的焦虑与不甘,竟使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心里很清楚,许小彗或许就在给自己打电话,这也正是自己盼望的机会。可是真正要面对她时,内心却升腾起一种强烈的逃避感。现在他对许小彗越来越有一种畏惧的感觉,直觉告诉他,面对她几乎就等同于面对痛苦和折磨,面对胁迫与绝望。他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说服或改变许小彗的信心。
然而他别无选择。现在,哪怕她已是一匹死马,他也要当做活马去骑一下试试。于是他鼓起勇气走出树后,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声许小彗。
许小彗马上回过头来,脸上大放光彩。她扔下电话,小鸟一样飞到他身边,一脸的开心:我正在给你打电话呢。
景予飞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一边尽量和缓地试探说:这么长时间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什么想法,就想听听你现在的看法。
我也一直希望能再和你好好谈谈。
嗬!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一家人肯定商量好了,穿起一条裤子来对付我吧?
别这样想好不好?我们真的都不想伤害你。老实说,你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你自说自话冲到我家去,我很不赞成。我的问题本来不想让我父母知道,你这样反而增加了我的压力。但是你既然去了,就应该明白我没有骗过你,我父母的态度就是那样,我们的问题不可能再有别的办法解决。所以,真心希望你能够冷静下来,再不要感情用事了。你只要答应不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家可以尽最大力量补偿你……
补偿?许小彗哧哧地冷笑起来:果然跟你那就知道钱的冷血老子一个鼻孔出气了!那你倒是说说看,多少钱能补偿一个人的青春和希望?多少钱能够挽救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命运?
所以你千万别把孩子生下来,那样真是后患无穷!你想想看,你一个人怎么带得了他?有了这孩子,你今后还怎么找对象成家?仅仅是一个户口,你和我都没办法解决,更别说一个孩子的成长、教育、医疗等要耗费多少精力和财力了。许小彗,求求你,再一次诚心诚意地求求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哼哼,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谢谢你了,万分万分地谢谢你。但是你能不能少说些套话?那些问题也根本不用你来费神,我早就考虑到了。你可以放心,这辈子除了你,我是不打算再嫁什么人了。所以一旦把孩子生下来,将来我吃糠咽菜也不会后悔。而且,我就是带着孩子沿街乞讨,也决不会讨到你景家门上去的!
哎呀,哎呀!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呢?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抹不直。但是你要和我赌气,怎么着都行。可是你这样做,首先是在和自己赌气,也是在和这孩子的命运赌气,还这样蛮干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我怎么不负责任?不负责任的是你,还有你那狠心的父亲。张口打掉,闭口打掉,将来怎样,现在怎样,当你们在谈论一棵青菜、一只小狗吗?可怜苦命地投到我肚里来的,可是你们景家的骨血,你们的后代!你们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后果发生,却硬要逼我往绝路上走!景予飞,我今天来,就是要最后一次问你:你们景家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
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要的问题……
当然能!只要你答应我,我明天就去做手术。要不然,如果你们对这个孩子还有一丝一毫良心,你们就明媒正娶,把他正大光明地生下来,让他开开心心地看看这个世界,给他一个正常孩子都应该有的幸福生活。
不可能了!这次我回家时,已经和喻佳把结婚证领了--这也是你擅自上我家去的结果--我父亲认为……
呸!你父亲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他来认为这认为那的--你的意思是……你和她结婚了?不可能!你在骗人!
这种事也可以骗人吗?不信你随我回寝室去看,我把证书带来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你你……你这个杀千刀的坏东西……
许小彗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倚着身后的电线杆,软软地蹲坐下去,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庞。
景予飞慌得腿也软了,赶紧伸手去拉她起来,可是他的手被狠狠地推开了。
许小彗,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去,侧头去看许小彗的脸色,不料许小彗又是一推,他也一个P股蹲坐在了地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许小彗满脸都是眼泪。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看到许小彗哭。是那种几乎没有声音的啜泣。成串的泪水不停地流淌,脸颊歪扭地抽动,浑身剧烈地哆嗦,就是强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景予飞完全乱了方寸,连连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我也真的是不想伤害你,一点也不想,真的,真的……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揽住许小彗的肩膀:你冷静点好吗?有什么话慢慢说……
你不要碰我!
好的好的,我不碰你。你感觉好点了吗?站起来,站起来看看……
但是他的手又一次被重重地推开了:走吧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可是……
你走不走?许小彗一骨碌蹦起来,用手向身后一指:再不走我就喊了,你想不想让所有人都听听我们的故事?
身边早已驻足了好几个路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歪着脑袋竖着耳朵,彼此还挤眉弄眼,一个个倒像是在看消防队员救火,表面上紧张,骨子里则热切地期待着那火势,越大越精彩。
这样的场景,生活中屡见不鲜。而往昔自己从来都是观赏者中的一员,多半还对那些演出者嗤之以鼻或幸灾乐祸。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一个可怜复可悲的演出者!
景予飞觉得天昏地暗,不知所措。他期期艾艾地瞪了许小彗好一会儿,终于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
走出没多远,他又暗暗回头看了一眼,许小彗已没了踪影。
这女孩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是老天哪,您就不能给我指一条生路吗?
眼前倒是有一条笔直而宽敞的大路。路灯高高地闪烁,店铺灯彩交辉,尾灯红亮亮的汽车在其间悠然穿梭。时间尚不太晚,三三两两的行人出没在店铺之间,挽腰搂臂的情侣则亲热地溜达于树阴之下。
多么平常而熟稔的场景,多么亲切而魅人的道路。
但那不再是自己的路,更不是自己的生活。
景予飞满心悲哀,却欲哭无泪:知道我结婚了,她还会把孩子生下来吗?
真如此,这辈子我恐怕永远也走不着平坦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