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绿化公司的上上下下,都约定俗成地称呼杨凤枝为杨大爷。
杨凤枝原是天津碱厂的木工。1987年退休,找到张万钧,说他想出来找点事儿做,问园林绿化公司有没有适合他干的活计。
“有倒是有,可就是工资不高。”张万钧在天津碱厂担任防腐车间主任时,与杨凤枝所在的车间相比邻,虽然没有与他直接打过交道,纯属于见面问声“您好”的关系,却能经常看到他汗流浃背地埋头苦干,在群众中口碑甚佳,是个老实巴交对工作从来不偷懒耍滑的人。他退休后,一来退休金不多,二来工作惯了闲下来感到有点儿受不了,才想找份工作干干。正因为张万钧对杨凤枝算是知根知底,所以才以欢迎的口吻回答他的询问。
“钱多钱少我倒不在乎,只要有适合我干的活儿就行。”憨厚的杨凤枝马上说。
“那您想干点什么?”
“咳,我能干什么,只能卖点儿力气呗。比如挖个沟呀,栽个树呀,给草坪浇点水呀什么的,都行。”
“行。那就让您负责一个小区的绿地吧。”
“哎,张经理,可千万别叫我负责任,我大半辈子了都没管过人,哪儿懂得领导艺术呀!”
“没问题,就是当个班长,多操点心。”
“操心我倒不怕,我就怕支派人。”
“就凭您对工作的认真劲儿,没问题。那您想什么时候上班?”
“当然是越快越好啦。”
“那就明后两天吧,具体哪一天由您决定。”
“行。”
结果,杨凤枝第二天就到张万钧的经理办公室报到了。张万钧给杨凤枝明确的差事是:负责开发区翠园小区树木草坪的养护管理,头衔为翠园小区的“养管班”班长。
“张经理,我行吗?”杨凤枝知道自己对于“养管”是个门外汉,担心辜负了张万钧对自己的信任,犹豫地说。
“没问题。”张万钧鼓励地对杨凤枝说,“刚开始您肯定会感到生疏点儿。不过,没关系,一个是我会定期告诉您该做什么和怎么做,另外您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常来问我。一回生,二回熟,干上个一年半载的不就成了熟练工种了。”
“好,那我就试试。”杨风枝见张万钧如此诚恳和善解人意,便充满信心地走了。
杨凤枝负责“养管”的翠园小区,位于开发区的生活区内,面积宽,住宅楼多,居住人员成分复杂,环境保护相对困难比较大。可是杨凤枝却将翠园的“养管”做得很到位,在园林绿化公司的“养管”检查评比中屡屡名列前茅。
杨凤枝出了名的“毛病”是好“得啵”,即发现违背规章的事情就管,看到不顺心的事儿就说。为此有的人对他很不“感冒”。
可是张万钧确不这么看。他认为,像杨凤枝大爷这样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过来的老工人,热爱社会、热爱工作、热爱生活,委实把自己当成国家的主人翁。他们于工作、于社会、于自己,责任心都非常强,无论干什么工作,干就要干好,决不敷衍塞责,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看到不符合规章制度的事情就管,不怕得罪人,不怕遭白眼,正是其具有高度责任心的表现。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要以信言为美,因为信言者体现了其为人正直、无私和忠贞不二。《资治通鉴·唐太宗贞观二年》云:“上问魏征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魏征讲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广开言路,喜欢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明达事理;而偏听或不听别人的意见,就会蒙昧糊涂。被世人誉为智慧化身的诸葛孔明,也提倡“集众思,广忠益”。所以,要欢迎群众提意见,尤其是与自己的主张相悖甚至矛头对准自己的意见,这样才能耳聪目明。故而,他对杨凤枝的好“得啵”的“毛病”,不仅从来没有“烦”过,而且力求做到件件有回声。
一次,杨凤枝与园林绿化公司的一个部门干部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两个人气咻咻地来到张万钧的办公室“对簿公堂”。情由是,杨凤枝为了防止汽车从不是汽车人口的地方开进翠园小区,乳坏草坪,便在一些路段的入口处埋上了木桩。这个部门干部需要从埋了木桩的人口处进去拉东西,自恃自己大小也是个头头,而杨凤枝充其量是一个临时聘用的退休工人,便擅自将木桩拔掉,拉完东西后扬长而去。杨凤枝发现后,立刻找到这个部门干部与之理论,一定要他承认错误,然后再将木桩埋好。这部门干部非但不知错认错,反而讥讽杨凤枝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杨凤枝理直气壮地讲,他是翠园小区“养管班”的班长,凡是有损小区绿化的事儿,他不但应该管,而且还要一管到底。两个人话赶话,越吵越凶,话语就愈发地尖刻难听。为了讨个“说法”,杨凤枝拉上这个部门干部就来到了张万钧的面前。
张万钧问明情况后,觉得杨凤枝并没有因为这个人是个部门干部而置若罔闻,故息迁就,而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精神可嘉,应该给予支持和褒奖。
于是,张万钧问那个部门干部:“我们园林绿化公司的使命是什么?”
那个部门干部一听张万钧的问话就意识到自己要“栽”在杨凤枝手上了,但又不敢不回答张万钧的提问,只得硬着头皮讪讪地答:“搞好开发区的绿化美化。”
“那‘养管’的任务呢?”
“养护和管理好树木和草坪等。”
“杨大爷担任翠园小区‘养管’的负责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他纠正你损坏翠园小区的‘养管’的行为,对,还是不对?”
“这——!”
“这什么?我要你回答是对还是不对!”
“对,对!”
“既然你知道对,为什么还无礼取闹?”
“我、我……”那个部门干部自知理亏,头一低,羞愧难当,简直有点无地自容了。
“你一个正式职工,怎么还没有一个临时工觉悟高呢?你回去按照杨大爷的要求去办,该认错的认错,该纠正的纠正!”张万钧明辨是非,赏罚严明。
杨凤枝通过这件事情,感到园林绿化公司的领导没把自己当外人,从此往后对于危害小区绿化和环保的行为管得更宽,也更严了。
他发现,有的人家自觉性不高,环保观念差,趁人不备便偷偷将自家的垃圾从阳台上扔到楼下的绿地里。面对这种情况,他不是吼两句了事,而是一追到底。他不但要查个水落石出,而且还强令其把扔到绿地里的垃圾捡干净,以“杀一儆百”。
凡是了解杨凤枝的人,都知道他的另一个“毛病”:一遇到晚上下雨就往外跑。不管是风雨交加,雷鸣电闪或大雨滂沱,还是深更半夜,他都要穿上雨衣,骑上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从塘沽区的住宅赶到开发区翠园小区,察看排水盲管好不好,绿地有没有被淹。从他的住宅到翠园小区,少说也有五六华里,他又年逾花甲,黑灯瞎火地一个人骑自行车,要是路上万一摔着或碰着什么的出点儿事怎么是好?为此,他老伴和儿女们都劝阻过他,结果他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非要去不可,谁也不敢再阻拦他。
“这老头子,把他管的绿地简直当成了命根子!”杨凤枝的老伴在张万钧节假日看望他们时,不止一次地这样叨叨。
很明显,杨凤枝老伴的怨言不是夸奖而是责怪。
杨凤枝在园林绿化公司干到第八个年头时,身患胰腺癌,疼痛难忍,不得不住院做手术。
张万钧在杨凤枝住院期间,不但自己多次到医院看望,还抽出人员专门在医院帮助护理。
杨凤枝病情刚刚稳定,就向张万钧要求上班,张万钧反复劝阻,就是说不通,他是觉得杨凤枝都是七十岁的人了,又得了不治之症,该歇几天了。像他这种人,一到现场,看到不顺眼的事儿就管、就说,要是碰到懂事儿的人还好,要是遇到蛮横不讲理的主儿能不生气吗?常言说,百病气上得。何况,他又患有癌症,就更受不了啦。
最后,杨凤枝的老伴不得不恳求张万钧:“张经理,您就叫老杨去吧,不然,我们一家都不安生!”
“为什么?”张万钧不解地问。
杨凤枝的老伴眼里含着泪说:“您可不知道,他除了睡觉外,醒了就憋闷得在屋子里转磨磨儿,不是念叨翠园小区的草坪该浇水了什么的,就是念叨您是个好经理,您也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又有糖尿病,还在三九天滴水成冰的季节到地里搞调研,三伏天日头像下火似的也带着大伙去栽树。他直抱怨自己的身子骨儿不争气,说着说着火上来就骂自己活着也只是个造粪机器,还不如死了给国家节省点儿粮食。张经理,您看他这样能在家里安生养病吗?求求您了,您就答应他去上班吧?他一上班,心情也好了,活动也多了,会对他养病有好处。”
张万钧见杨凤枝的老伴说得在理,只得同意杨凤枝上班:“杨大爷,您要上班也可以,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只要叫我上班,别说约法三章,就是七章八章都行!”
“第一,力气活您不许干;第二,不必按公司作息时间上下班,早点晚点完全由您个人掌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不论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都不要生气,您就找我反映,我会派人处理的。怎么样,能做到吗?”
“能!”杨凤枝怕自己回答不干脆,张万钧不同意他上班,所以像小学生向老师下保证大声说了一句。
杨凤枝上班半年后,病情复发,到医院做了第二次手术。
自从杨凤枝出院在家休养到去世前的几个月里,张万钧专门派了个人到杨凤枝家“上班”,职责就是照料他。
杨凤枝于1997年去世,园林绿化公司给他召开追悼会,并为他送终。
张万钧在杨凤枝去世后,每年都给他老伴拜年,感动得他老伴抑制不住在大过年的日子口儿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