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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除夕前的厚礼

  腊八饭,吃几天,

  沥沥拉拉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日。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浸锅肉。

  二十七,杀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坐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首在我国北方一些地区流传的民谣,与宋代著名诗人王安石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句可谓“姐妹篇”。

  不过前者为朗朗道来的民间口头文学,后者为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尽管一个属“俗”,一个属“雅”,但所描绘的却都是反映人民群众忙忙碌碌、兴高采烈和送旧迎新、欢度春节的真实写照。

  可见,春节对于中国的寻常百姓家与基督教的圣诞节和伊斯兰教的古尔邦节一样隆重。

  然而,一九七三年的春节前夕,张曼新却心急如火地伏案疾书,通宵达旦地赶写一份为一名叫马雪海的人的平反报告。

  时为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双反”小组成员的张曼新赶写的这个平反报告,是经落实政策办公会议通过,写给自治区政法委的。

  这个被平反的马雪海原来是农建五师所属的糖厂的工程师,九年前在“双反”运动中被打成“反共救国军司令”,坐了三年牢,刑满后被送回原籍陕西省西安市。

  春节前,自治区政法委的头头们个个忙得走马灯似的,又是拜访,又是慰问,能有时间特地为这么一个人的平反专门召开会议么?

  张曼新是不是太不明智了?

  “即使是不明智,也得这样做。”张曼新心里说,“因为,这关系到马雪海一家的命运啊!”

  所以,他急火火地偕同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双反”组组长苗建基来到政法委书记的办公室,言词凿凿地陈述了马雪海目前所面临的再也难以承受的困境。

  这个马雪海是个身高一米八几的汉子,不仅专业技术有两下子,而且还会打一手漂亮的篮球,无论是三大步上篮,还是抢篮板球,无以匹敌,勇冠三军,人称“马司令”。他平时大大咧咧,爱讲个俏皮话。

  一九六○年“反坏人坏事”运动中,有人说他讲过自己是“国军司令”,进而揭发他是“反共救国军司令”。

  马雪海立刻被抓了起来。

  车轮战式的审问,最原始最野蛮的吊打,马雪海屈打成招,被判了十年徒刑,含冤入狱。

  马雪海身高力大,在服刑中表现出色,于一九六二年初被提前释放。

  那么,像他这样的“反革命”,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呢?

  回糖厂,糖厂已对他除名。

  回老家西安,西安有关部门虽然接纳了他,却没有工作单位敢要他。后来,虽在建筑公司找了份差事,又因出了点差错而被开除。

  人活在世上,总要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要有口饭吃呀。

  于是,马雪海干起除了卖力气以外最不需要成本的活计——拉板车。

  这辆半新不旧的板车,是马雪海向亲朋借的。

  这种人拉板车与马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车架子小,左右两个轮子不像陕北农村依然是木头的而是橡胶轮胎,车轮上没有车厢,拉车时双手抓着车辕,右肩勒一根粗粗的绳索,弓背哈腰,扬颏儿伸脖儿,那架势活活一条驾车爬坡的牛。

  马雪海每天天一亮就拉着板车,这个工厂转,那个单位跑,问人家有没有运送的货物。什么汽油桶,棉花包,稻草捆,铝锭铁屑,乃至煤炭木柴,有什么拉什么。他拉的板车,通常载重一两千斤,如果拉棉花包,板车上耸起一座山。凡是认识马雪海的,没有不说他“恨活”的,拉起板车来一粒汗珠摔八瓣,不惜气力。

  马雪海懂得,力气活,就是全靠卖力气干的活,偷奸耍滑干不了。

  马雪海由于肯卖力气,挣的钱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但是做饭洗衣服却无人照管。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男人,体内也有二十二对染色体,荷尔蒙充分发达,进门冷屋子冷炕,躺下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平日稍有不慎,就被人痛骂是“臭拉车的”,日子实在孤苦难熬。

  为此,马雪海几次想轻生。

  这时,一个比马雪海年轻十多岁的姑娘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

  她的名字叫赵惠兰。

  赵惠兰出身贫寒,见马雪海生活上缺个帮手,便经常帮助他洗衣做饭。

  人是感情动物,时间长了,马雪海与赵惠兰便产生了爱情。

  在陕西,娶媳妇要给女方家送彩礼。

  使马雪海没有想到的是,赵惠兰的母亲要的彩礼高达两千多元。

  两千多元,在当时对于马雪海不亚于一个天文数字。

  “我一个穷拉车的,就是把我连骨头带肉撕巴撕巴都卖了,也不值这么多的钱呀!”马雪海绝望地呼喊。

  无奈,马雪海到赵惠兰家向她母亲苦苦哀求。

  可是,赵惠兰的母亲冷着脸,告诉他彩礼不到休想把她女儿用轿抬出家门。

  马雪海的叔叔和姑姑经过合计,决定先选定结婚的日子,将新房布置好,到时候吹吹打打地将花轿抬到赵惠兰家门口,也算生米做成熟饭,赵惠兰的母亲再看重彩礼也不好不让女儿出嫁。那样,不但马雪海不光彩,赵惠兰家会更丢人。

  谁知,结婚那天,当花轿真的抬到赵惠兰家门口,喇叭和唢呐吹得山响,赵惠兰的母亲就是不让女儿出门上轿。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嗷嗷”的起哄声似山洪暴发。

  马雪海的叔叔和姑姑见这样拖延下去,局面愈发难以收场,便跪在赵惠兰的母亲面前,一再哀告,才成全了这桩婚事。

  马雪海和赵惠兰婚后,相依为命,恩恩爱爱,艰苦度日。一年以后,赵惠兰生下一对双胞胎,两个孩子长得胖嘟嘟的,可爱极了。

  可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却每况愈下。

  一下子添了两张嘴,孩子要吃要喝不说,赵惠兰也不能再帮助马雪海拉板车了,加上马雪海的活计一天比一天难以揽到,所以一家人吃的穿的都成了问题。

  从此,赵惠兰对马雪海的埋怨增多了。马雪海本来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又遭到赵惠兰没完没了的数落,开始还能忍着,次数多了就忍不住了。哪个男人没点血性儿?忍不住就要吵。两口子吵一次架就伤一次感情,久而久之,就出现了感情危机。

  这时,负责为马雪海甄别平反的张曼新出现了。

  他是看到马雪海平反的材料,一周之内与马雪海原单位的保卫干部丁润芝一起由宁夏银川赶到陕西西安的。

  “张同志,坐坐,请喝水。”马雪海听说张曼新和丁润芝是从银川特地到西安为他平反的事儿来的,两眼噙着感激的泪花,又搬木凳,又倒开水。他本来想给客人沏杯茶,拉开一个破旧三屉桌的抽屉翻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茶叶。张曼新下意识地一看马雪海住的屋子,除了一个旧板柜和一个旧三屉桌,可谓家徒四壁。

  “老马,不要客气,咱们快刀斩乱麻,抓紧说说你被打成‘反共救国军司令’的经过。”张曼新从马雪海那被愁苦的利刃切割出条条皱纹的脸上,感到他这些年心灵深处一定受到巨大的创伤,仅从他这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一定很拮据。张曼新心里一股潮水似的酸楚的液体情不自禁涌到喉咙口。他的喉结一提一落,“咕咚”一声,硬是将酸楚咽在肚里,两眼冒着急切的神情。

  马雪海是个直爽人,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怎样被无辜打成“反革命”的经过干净利落地告诉了张曼新。

  说话间天已经擦黑了。赵惠兰向马雪海偷偷地使了几次眼色,马雪海知道赵惠兰是问他要不要留客人吃晚饭。要留他们吃晚饭,手里正没有钱,除了家里有几个馍馍,连点菜都买不起。

  其实,张曼新早把马雪海夫妇的难言之隐看在眼里。

  “老马,我今天的晚饭可就在你家吃了。”张曼新定定地看着马雪海。

  “好呀,欢迎!”马雪海装作高兴地喊一声,却马上掩饰地咂咂嘴巴,那苦涩的样子似乎啃了口青皮柿子。

  “老马,你们不要为难,今天的晚饭,你们吃啥,我就吃啥,而且是家里有啥,咱们就吃啥。”

  这顿晚饭,他们吃的是极普通的家常便饭。

  晚饭后,马雪海问张曼新住在哪家招待所。

  张曼新的回答又使他惊了个嘴大眼小:“今晚就在你家睡。”

  “这——”马雪海看看寒酸的陋室,为难地咂开了牙花。

  “在外间屋支个床板,天气又不太冷,有条被子就行了。”张曼新说得很随意。

  “这怎么行!”马雪海的大手巴掌做蒲扇,左右一摆,“张同志,你要不嫌弃我这炕上脏,就睡在这里间屋。”

  “我们睡在炕上,嫂子和孩子睡在哪里?”张曼新想了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我们三个男人,火力壮,禁冻,一起睡在外间屋,还可以再接着聊聊你的事儿,看看还有遗留的问题没有,我准备明天就返回银川。不要再争了,就这么定了。”

  马雪海见张曼新诚心诚意,也就不再推让。

  当晚,张曼新与马雪海挤在一起,两个人的友情随之也拉近了许多。

  马雪海把心窝里的话都掏给了张曼新,其中有他与妻子赵惠兰发生的感情裂痕,还有赵惠兰所以不像过去那样爱他除了生活的艰辛以外还有那难以启齿的隐情。

  “张同志,如果不尽快给我平反和落实政策,我这个家恐怕就难保了。”马雪海说完沉重地叹息一声,声调悲伤而苍凉,使外间屋顿时充满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阴翳。

  “老马,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帮助你平反的!”张曼新的话语显得很悲壮,大有一种两肋插刀的味道。

  “张同志,我冒昧地问一句,你说的尽快,会有多快?”

  张曼新略一沉吟:“争取春节之前。”

  “现在距春节没多久了,会那么快?”

  “不会那么快,也要全力争取那么快!”

  “要是真能春节前给我平反,我的家不但能保住,而且我们还可以痛痛快快地过个年。”

  “你就放心地等待好消息吧!”

  转过天来,张曼新把马雪海和赵惠兰夫妇叫在一起,郑重地代表自治区落实政策办公室“双反”组和农建五师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感谢赵惠兰在马雪海穷困潦倒的时候给了他生存的勇气,使他得到了温暖、体贴和爱情,并且希望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家庭,珍惜在患难与共中建立的感情。他明确表示,马雪海过去被打成“反革命”是彻头彻尾的冤案,很快就会得到平反,直说得赵惠兰珠泪涟涟,欷歔不已。

  张曼新写完建议自治区党委政法委为马雪海平反的报告,按照组织程序交给“双反”组组长苗建基,请他马上送政法委书记兼自治区落实政策领导小组组长兰天民,并告诉他,如果政法委书记兰天民提出政法委春节前没有时间开会研究,就请他按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可以先在马雪海的平反决定上签字,马上打印成文,待春节后召开的政法委会议再给马雪海的平反补上通过手续。

  “现在离春节还有三四天时间,你不在家过年啦?”苗建基不无关切地问张曼新。

  “我不能在家过春节,较之为一个多年蒙受不白之冤的同志平反和拯救一个家庭,过节太微不足道了!”张曼新情绪激昂。

  “那我就去争取一下。”专案组长深深被张曼新的精神所感,立刻找到政法委书记兰天民,申明情况,促使政法委书记兰天民在为马雪海平反的决定上签了字。

  春节前夕的火车车厢里,宛如个沙丁鱼罐头,人挤人,人挨人,休说难以买到卧铺,就是能捞到一个硬座都是难于上青天。

  张曼新从银川到西安,一路都是站着,直站得腰疼腿酸,并且还饿了两顿饭的肚子。

  他一下火车,直奔西安市委组织部。

  世上到底是好人多。组织部的一个热心人听了张曼新的述说,立刻出函通知建筑公司为马雪海平反,恢复其行政二十一级干部的待遇,按原级别补发工资。

  建筑公司一见马雪海蒙受的冤情,当即决定马上为马雪海召开平反大会。

  这是张曼新在除夕前向马雪海送上的一份弥足珍贵的厚礼。

  当马雪海接过给他的平反通知书,这个壮年汉子激动地一把抱住张曼新,失声痛哭,那哭声酣畅淋漓,汹涌澎湃。

  容易动感情的张曼新也不禁热泪滚滚。

  除夕之夜,马雪海夫妇将张曼新请到家里。张曼新与他们一家包饺子放鞭炮。

  “咚——咣!”那又脆又响鞭炮声,不正是对张曼新一片热情的礼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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