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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胜任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色

  于危难时方显英雄本色,勇气与责任,玄奘挺身而出!

  一个人只有为自己的事业、国家、民族感到自豪,才能赢得全世界的尊重;

  是顶峰,也是刀刃;是圣僧,也是幌子——命运很无奈,而他选择了坦然;

  人的一生总是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需要我们做到最好。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结束南行游学的玄奘再次回到曾经生活过五年的那烂陀寺,并决定东归大唐,然而正是因为这一去,让玄奘陷入了一次又一次的辩经论战中;

  挑战那烂陀寺的人越来越多,玄奘的对手越来越强,辩经的规模越来越大,最后竟引出一场巨大的风波,使得他的回国计划再一次搁浅……

  一位东土高僧,竟能让两位在当时印度最有权势的国王险些兵戎相见;

  立下生死状,玄奘选择了义无反顾,没有人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

  面对一场从头到尾的政治秀,玄奘选择了从容淡定……

  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这一年玄奘四十一岁,离开曾经学习生活过的那烂陀寺已经五年,正在跟随印度另一位著名的学者胜军大师学习。中国人骨子里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玄奘也不例外,尤其人到中年,这种情绪就会变得越来越强烈,也促使玄奘下定决心准备东归。

  这时,玄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那烂陀寺一片荒芜,不但没有一个僧人,还成了一座庞大的牛圈!接着,玄奘又看见曾经出现在戒贤大师和自己梦里的金色文殊菩萨就站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四楼房间门口。文殊菩萨说,因为你身上还有业报,所以上不了楼,又指了指那烂陀寺的围墙外面。玄奘抬头望去,只见寺外火光冲天,一切全都化为灰烬。文殊菩萨又道,你应该回去了,十年后戒日王就要驾崩,印度将会陷入战乱,还会有很多恶人相互攻击,你要想明白啊!说完,文殊菩萨就不见了。

  古人对梦的态度十分认真,不但要解梦,还会把梦境看成是对真实生活的预兆,所以玄奘醒来后就把这个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胜军大师。胜军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

  “三界无安,或当如是。既有斯告,任仁者自图焉。”

  意思是说:世界本来就是不安宁的,这些事情也许真的会发生。既然有了这样的告诫,我看你还是自己认真考虑一下吧。玄奘一贯相信梦境,而他的梦境往往又都很灵验(就在玄奘回国后不久,这个梦应验了,使臣王玄策不但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还书写了大唐外交史上的另一段传奇故事),所以他决定立刻动身回国,然后在途中再前往那烂陀寺,见母校和恩师最后一眼。

  很快,玄奘拜别胜军大师,回到了那烂陀寺。事有凑巧,戒贤法师正准备给众人开课讲述《摄大乘论》、《唯识抉择论》等佛经,一见玄奘回来,就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玄奘当然不好拒绝恩师的盛情,只好留下来为众人讲经。与此同时,有一个名叫狮子光的小乘高僧也在那烂陀寺讲经,讲的内容正好与《瑜伽师地论》相对,并且经常攻击大乘学说。身为校长的戒贤法师没有把狮子光赶出去,而是派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玄奘,在狮子光的讲坛旁边再开一门课,同时宣讲大乘教义。

  两位教授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宣扬完全相反的两种学说,这是何等壮观的学术胜景。两人一边讲课,一边相互辩论,几天下来,狮子光无法自圆其说,被玄奘逼得节节败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原本聚集在狮子光讲坛前的学生们也觉得玄奘讲的有道理,纷纷改投玄奘门下。狮子光辩不过玄奘,又觉得很没面子,一气之下就离开了那烂陀寺,回到东印度,请自己的同学——月亮狮子法师前来助阵。

  这位月亮狮子法师不像狮子光那样冲动,没有一上来就向玄奘挑战,而是先听了一节课。听完之后,月亮狮子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玄奘的对手,不但不敢再去挑战,还对玄奘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来二去,玄奘声望大涨,俨然成了那烂陀寺的“招牌”。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就在玄奘讲完经书准备告别那烂陀寺和恩师戒贤法师时,又一个突发事件让他不得不再次延缓回国计划。这件事情还要从之前提到过的,与那烂陀寺关系十分密切的戒日王说起:

  据记载,戒日王在那烂陀寺旁边建造了一座十丈多高的全铜佛塔,一下子成为全印度关注的焦点。有一次,戒日王经过一个名叫乌荼国的小国,那里的僧人都信奉小乘佛教,觉得大乘佛教华而不实,于是就对戒日王说,您能在那烂陀寺旁边专门为戒贤法师造一座塔,为什么不给我们也造一座?为了证明小乘学说才代表了真正的佛法,他们还向戒日王推荐了一位名叫般若毱多的灌顶师(灌顶师,就是给南印度国王行灌顶礼的高僧)。般若毱多是南印度三代帝王的灌顶师,他在小乘佛教中的地位和威望几乎可以与戒贤法师在大乘佛教相媲美,还著有一部专门用来攻击大乘学说的《破大乘义》。

  戒日王与戒贤法师关系密切,在立场上也更倾向于大乘学说,否则也不会专门为那烂陀寺建造一座价值不菲的铜塔,于是就觉得这些小乘信徒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些小乘僧人见戒日王不相信他们的话,就希望以一场辩经来分出高下。在当时的印度,为高僧学者提供论战的物质保障是每一位国王的职责和荣耀,所以戒日王很快写了一封信给戒贤法师,意思是让戒贤法师从那烂陀寺中挑选杰出弟子前去应战,教训一下那些诽谤大乘学说的小乘僧人。

  戒贤法师看完信后,立即招集校委会全体成员开会讨论此事,最后推举出了四个有资格代表那烂陀寺前去辩经的人选。然而在接下来的面试中,除玄奘外的其余三人都慑于般若毱多的威名而不敢前往。

  问题来了:作为全印度最高佛教学府,那烂陀寺没有理由拒绝对方的挑战,尤其这次辩经还是由戒日王所组织,如果不战,不仅仅那烂陀寺会名誉扫地,就连大乘佛教也会在印度抬不起头来。戒贤法师是寺主,当然不可能亲自上阵,再加上他年纪大了,精力、体力都不足以支持一场大规模的辩经。

  这样一来,原先的四个人选就只剩下玄奘一人,那么校委会为什么没有直接派他前去呢?原因可能有两个:

  (1)没凑足戒日王要求的四人。

  (2)玄奘不是印度人。

  于危难时方显英雄本色。勇气与责任,让玄奘选择了挺身而出。

  玄奘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身份和在那烂陀寺的资历,而是必须这么做,表现出了中国人骨子里的那种铮铮铁骨与不屈气节。当然,玄奘这么做也有他的理由:

  (1)玄奘对自己的佛学修为很有信心,对对方的小乘理论也很熟悉,觉得对方根本不存在获胜的可能性,自己完全有能力、有把握击败他们。

  (2)玄奘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也给自己和那烂陀寺找好了退路——由于他不是印度人,因此即便辩经失败,那也是一个东土僧人输了,不会有损那烂陀寺的声望。也就是说,由玄奘代表那烂陀寺出战,赢了是那烂陀寺的光荣,输了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玄奘的勇气和考虑周全让那烂陀寺校委会十分感动,就在他们全力准备应战之时,戒日王又派来一名使者,让那烂陀寺的四位高僧留寺待命,这场涉及全印度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正统地位的辩经就此搁浅,但是麻烦并没有停止,一名顺世外道向那烂陀寺公然发起了挑战。

  顺世外道是古印度九十六种外道中非常有名的一派。所谓“顺世”,就是顺着世界行事,与佛教一样反对婆罗门教,同时也否认业报、轮回的存在,认为世界是物质的,崇尚肉体的解放与自然,有些类似于魏晋玄学的精神境界,在本质上与佛教背道而驰。这个顺世外道不但人来了,还把自己的观点写成了四十条论据,而且还开出了一个令人侧目的“赌注”:

  “若有难破一条者,我则斩首相谢。”

  意思是说:如果有谁能驳倒我这四十条论据中的一条,我就砍下自己的头来致谢。然后把论据和条件贴在那烂陀寺的正门上,公然向整个那烂陀寺宣战。可见这个外道一上来就想用高昂的赌注来营造气势,震慑那烂陀寺,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接连几天,那烂陀寺竟无一人出来应对。这正是这个顺世外道要的效果——一上来就亮出王牌,让对方左右顾虑无从出招。就在这时,我们的玄奘法师再一次站了出来,而且是用一种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来应对:

  “谴房内净人出取其义毁破,以足蹉蹑。”

  玄奘先是派伺候自己的那个净人出去把顺世外道贴在那烂陀寺正门上的四十条论据一把撕掉,然后才现身,用脚将撕下来的那些碎纸片狠狠践踏一番。玄奘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准又狠,不但在手段上不输给那个外道,而且在气势上也为那烂陀寺挣回了面子。被激怒了的外道当场就质问玄奘是什么人。玄奘大义凛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摩诃耶那提婆奴!”

  这就是玄奘的印度名字,意思是大乘天的奴仆,即包括戒贤法师在内的所有天神菩萨的仆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外道就知道遇到了劲敌,可见他早就听说过玄奘的大名,也很清楚玄奘的实力,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就被打掉了半截,竟想抽身而退,不跟玄奘辩论了。

  玄奘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公然挑衅的外道,于是把他叫进了那烂陀寺,还是要跟他辩——在玄奘眼里,侮辱那烂陀寺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还请来了戒贤法师和其他高僧为这次辩论作证。此消彼长之下,玄奘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他没有按部就班地去批驳顺世外道的四十条论据,而是另辟蹊径,跳开四十条论据,从而避免了陷入混战、难分胜负的结果——如果那烂陀寺连一个外道都赢不了,显然也是输了。

  玄奘首先攻击那些在外表上追求标新立异的外道,然后矛头一转,又从理论上发起攻击——我玄奘才不管你顺世外道是哪一种外道,既然所有的外道都在被否定之列,你一个小小的顺世外道当然也包括在内。

  这种看似不合规矩的霸道逻辑,也是一种高超的辩论技巧。

  辩论与战斗一样,最重要的就是气势,用气势来压倒、摧垮对手的信心、打乱其阵脚。

  既畏于玄奘本人的名气,又在气势上被压倒的顺世外道很快败下阵来,被玄奘驳斥得哑口无言,不过他倒是个坦荡守信之人,认输之余,就打算依约把头砍下来。玄奘还是没有答应他——让他履行誓言,得胜方是那烂陀寺,出名的却还是这个顺世外道。玄奘不但要把他驳倒,还要让他彻底服气。所以,玄奘没有要他的性命,只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充当奴仆,以示惩戒。

  与顺世外道的辩论在玄奘看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插曲,真正的强敌还是那位小乘高僧般若毱多——在仔细阅读了他所撰写的《破大乘义》后,玄奘发现这的确是一部非常难解的经书。戒日王的命令随时都会到,如果连《破大乘义》都不能贯通,又如何去击败般若毱多?

  当时那个被收为仆人的顺世外道就在玄奘房间里,心急如焚的玄奘就顺口问他有没有听说过《破大乘义》,谁知这个顺世外道不但听般若毱多讲过五遍,而且对这部经书相当精通。玄奘大喜过望,当即行弟子拜师之礼请顺世外道为自己开讲《破大乘义》。顺世外道惶恐不已,觉得自己现在是奴仆,根本没有给主人讲经的资格。面对学术问题,玄奘又表现出了虚心务实的一面:

  “此是他宗,我未曾见,汝但说无苦。”

  意思是说:这是别派的学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你只管说,不要顾虑太多。顺世外道想了想,道:

  “若然,请至夜中,恐外人闻从奴学法,污尊名称。”

  意思是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请等到半夜,以免别人知道您向一个奴仆学法,玷污了您的名声。可见这个顺世外道本性不坏,还能替玄奘着想。到了夜深人静时,顺世外道才把《破大乘义》完完整整地解释了一遍,不但解开了玄奘感到困惑的几处难点,还让玄奘找到了其间的不少破绽,进而拟订破解之法。

  知彼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是知己。

  玄奘觉得光有思想上的准备还不够,还需要有理论支持,于是就针对《破大乘义》写了一部《破恶见论》,篇幅是《破大乘义》的两倍多,并且得到了戒贤法师等那烂陀寺高僧们的一致称赞。当然,玄奘没有忘记那个从“挑衅者”变成“有功之臣”的顺世外道,于是就把他放了。重归自由的顺世外道又喜又惊,叩拜完玄奘后就离开那烂陀寺返回南印度。不过玄奘这一放,竟放出一堆大麻烦来,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我们回头再说。

  准备完这一切后,玄奘觉得凭那烂陀寺高僧们的实力和《破恶见论》,即使没有他,那烂陀寺也已稳操胜券,所以再次决定回国。就在这时,玄奘的朋友,一个名叫伐阇罗的露形外道前来探望他。此人擅长算命,于是玄奘请他算上一卦。伐阇罗算完之后告诉玄奘,留在印度是最好的选择,回国也能顺利到达,但是会遭遇波折;至于玄奘的寿命,却只剩下十年,当然,如果上天眷顾,也许可以活得更长。

  不过玄奘还有别的心事——在目睹了佛教在印度的衰落后,“取经”在玄奘看来不仅是一种学习交流,更是保护佛典传承的必需,所以他边走边抄经,十几年来慢慢积累了数量庞大的经文和佛像,这些东西能否运回国才是他真正担心的,所以又把这个担心告诉了伐阇罗。伐阇罗让他不用担心,戒日王和鸠摩罗王都会派人送他回国。对于这两位君王,玄奘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过其人,他们又怎么会帮助自己呢?伐阇罗又告诉玄奘,鸠摩罗王已经派人来请您了,两三天就到,见到了鸠摩罗王,很快也能见到戒日王。

  说完这些,伐阇罗就走了,玄奘也开始着手准备各项回国事宜。由于玄奘学问大、品行好、声望高,而且为那烂陀寺立下大功,所以当他要回国的消息传开后,那烂陀寺的僧人们纷纷前来劝阻,在被玄奘婉言谢绝后,就前去恳求戒贤法师能够出面挽留。

  戒贤法师应该是那烂陀寺中最洞悉世情也最了解玄奘之人,因而只问玄奘自己有什么打算。玄奘说,这里是佛降生的地方,我怎么会不想留下呢?但是我来印度的目的是求得大法,教化众生,又蒙恩师您传授《瑜伽师地论》,解开了我多年的疑惑。我游历佛迹,研习各派理论,觉得不虚此行,这才想把我所学到的东西运回国去翻译,使得更多人能感受到佛法,以此报答师父的恩情,所以才想早日归国。

  听了玄奘这番发自肺腑的告白,戒贤法师十分感动,当即下令所有人不得挽留玄奘。

  就在这时,伐阇罗的话应验了:鸠摩罗王派使者来到那烂陀寺,让戒贤法师把玄奘送到他那里去。那么,这位远在南印度的国王又如何会找上门来的呢?原来,那位被玄奘释放了的顺世外道回到南印度后,见到了当时在印度权势仅次于戒日王的鸠摩罗王,还在鸠摩罗王面前大大夸赞了玄奘一番。鸠摩罗王来了兴致,就想见一见玄奘,所以才派人送了封信给戒贤法师,希望他“成全”。

  与般若毱多的辩论悬而未决,玄奘又要回国,鸠摩罗王又来横插一脚……思虑再三,左右为难的戒贤法师只好用玄奘要回国来婉拒鸠摩罗王。然而玄奘还没上路,鸠摩罗王的第二封信又到,态度十分强硬:玄奘必须先来见我一面,至于回国,我可以派人送他回到大唐,如果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鸠摩罗王!

  一头是关系密切的戒日王,一头是得罪不起的鸠摩罗王,两头都惹不起……戒贤法师没有办法,干脆来了个不闻不问,就这么拖着。鸠摩罗王不见玄奘人来,又等不到戒贤法师的答复,当即大怒,又派人送去一封信,言下之意是,那烂陀寺觉得他是个恶王才不把人送来,以前恶王们做的那些破坏佛法、摧毁菩提树的事情,我也一样能做到,当我带大军杀到那烂陀寺的时候,请您不要追悔莫及!

  收到这封信后,那烂陀寺上下哗然:鸠摩罗王是出了名的好勇斗狠,谁都不愿那烂陀寺因此遭到劫难。

  摆在戒贤法师和玄奘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服软,送。现在把玄奘送过去,正在火头上的鸠摩罗王会怎么看那烂陀寺,会怎么对待玄奘?屈从于某个国王,对超然的那烂陀寺来说本来就是一种羞辱。

  第二,等戒日王,不送。关系大乘佛教声望和地位的那场辩论还没下文,要是把玄奘送走了,戒日王来要人怎么办?到时候鸠摩罗王不放人又怎么办?

  第三,直接送玄奘回国。这是最无奈的一个办法,而且只能轻装上路,根本不能携带那些海量的经卷;再者,玄奘当年就是偷渡出关离开大唐,现在取经有成,还让他偷渡回国,心理上接受不了。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戒贤法师当即把玄奘找来,语重心长地希望他还是能去一趟,只要能利用这个机会改变鸠摩罗王对佛教的看法,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如果不去,后果就会十分严重,尽力而为就行。

  是走?是留?去,还是不去?

  面对危险,玄奘再一次大无畏地站了出来,他不能让那烂陀寺因为自己而毁于一旦。

  玄奘一到,鸠摩罗王就带着大臣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然后把玄奘请到宫中盛情款待。鸠摩罗王问玄奘之前为何没有前来,玄奘的回答很聪明,说自己当时学习《瑜伽师地论》还没结束,因此未能马上动身前来拜见。玄奘这样说了,鸠摩罗王也就不再深究,又问:

  “师从支那来,弟子闻彼国有《秦王破阵乐》歌舞之曲,未知秦王是何人?复有何功德,至此称扬?”

  也就是说,鸠摩罗王与玄奘对话并没有从佛经开始,而是由音乐展开。

  《秦王破阵乐》是一部集歌、舞、乐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歌舞剧,原本为唐初军歌,主要歌颂唐太宗的英勇战绩,是在《破阵乐》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破阵乐》原是隋末唐初的一种军歌,杂有龟兹乐之音调。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击败叛将刘武周,使得建国仅两年的唐王朝政权得以稳固,社会相对安定。当时有人便把流行在隋末唐初的军歌旧曲《破阵乐》填上新词,用来歌颂李世民的功德。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正月初三,李世民为庆祝自己的全面胜利,借春节之时宴请文武百官,并命乐工高歌猛奏《秦王破阵乐》。贞观七年(公元633年),李世民根据多年戎马生涯的经验,为这一乐舞绘制了左边圆,右边方,前有战阵,后有队伍的乐舞队形,即《破阵乐舞图》。

  《秦王破阵乐》是当时唐朝最流行的一部大曲,它的流行不仅仅是因为其囊括了那个时代最丰富、最精彩的音乐元素,更在于其雄壮激昂的曲调、恢弘磅礴的阵势象征着大唐王朝蒸蒸日上的国力和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可以说,《秦王破阵乐》就是当时的一首进行曲,是大唐王朝的国歌。能够在万里之外的印度听当地的国王提到最能代表大唐精神的曲目,玄奘岂能不因此而感到自豪!

  “然。此歌者,美我君之德也。”

  这就是玄奘简短而有力的回答:是的,这就是用来赞美我大唐皇帝盛德和功勋的那支大曲!

  听了玄奘的话,鸠摩罗王流露出了对唐朝的由衷赞美和神往,玄奘该怎么说?是唯唯诺诺的称是,还是将话题转入自己最擅长的大乘学说?此时,玄奘已不仅仅是一个僧人,在鸠摩罗王眼里,他就是大唐。

  既然代表大唐,那就要有大唐子民的风采,就要有大国子民的自豪感:

  “我大君圣德远洽,仁化遐被,殊俗异域,拜阙称臣者众矣。”

  我们有理由相信,玄奘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字字铿锵:首先告诉鸠摩罗王,大唐皇帝威名远播,前去朝拜称臣的国家数不胜数;其次是在暗示鸠摩罗王也可以派出使节向大唐示好。

  鸠摩罗王并不知道玄奘“偷渡者”的身份,在他看来,像玄奘这样的高僧,也一定能够在大唐皇帝面前说上话,所以当场表达了希望能够前去朝贡的心愿。

  一个多月后,戒日王征战归来,想要继续那烂陀寺与般若毱多的那场辩论,后来才知道玄奘居然在鸠摩罗王那里,于是非常不快,当即派出使者前往鸠摩罗王那里,让他把玄奘送回来。作为印度实力仅次于戒日王的国王,鸠摩罗王一直想找机会跟戒日王较量一下,不但不放人,还撂下一句狠话:

  “我头可得,法师未可即来。”

  这时,玄奘已然成了印度两大国王较劲的砝码。戒日王看了鸠摩罗王的答复后大怒,但他毕竟是见过风浪之人,自己的国家刚刚经历一场战争,如果真的为了一个僧人翻脸开战,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就派使者告诉鸠摩罗王,既然这样,那就让我的使者带着你的脑袋回来吧,我不要玄奘法师了。

  戒日王的实力摆在那里,鸠摩罗王当然也不敢贸然翻脸,但国与国之间的外交也跟辩论一样,首先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方,所以他立刻调集两万象军分乘三万艘大船逆上恒河,和玄奘一起去见戒日王。

  两万大军为一位僧人护驾,这就是玄奘在印度受到的待遇。

  来到戒日王的驻地后,鸠摩罗王命令大军在恒河北岸扎营,又派人安顿好玄奘,然后渡河前去拜见戒日王。戒日王见鸠摩罗王虽然阵势浩大,但毕竟还知道客客气气地前来拜见,也就没有多加为难,只是问他玄奘在哪里,为何没有一同前来。鸠摩罗王就反问,既然大王您如此崇信佛法,又怎么可以让玄奘法师渡河涉险前来拜见您呢?只一句话,就把戒日王的气势全部压倒,可见鸠摩罗王也非善辈。

  当天半夜,戒日王迫不及待地渡河前去拜见玄奘。在这次会面中,玄奘非常自豪地为戒日王介绍了祖国大唐的风土人情和英明君主,深深地打动了戒日王。戒日王跟玄奘的见面在贞观十四年,而在第二年,戒日王的使臣就前往长安拜见了唐太宗。玄奘可能不会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豪言壮语”,直接促成了唐朝与印度最大国家之间的友好往来。

  电影《天地英雄》(故事发生在公元700年)里遣唐使马快对马贼头子道:“此乃大唐之土,朝廷无官之地我便是官。”而在六十年前的贞观十四年,玄奘法师同样可以自豪地告诉所有人:“我乃大唐子民,大唐德威远播之地,我便是大唐!”

  一个人只有为自己的事业、国家、民族感到自豪,才能赢得全世界的尊重。

  第二天一早,戒日王又派使者迎接玄奘和鸠摩罗王前往自己的行宫,并向玄奘索要那部专门用来应付般若毱多的梵文论著《破恶见论》。看完这部著作后,戒日王非常高兴,趁机奚落了那些小乘高僧一番,而且还带来一个消息——那位名叫般若毱多的小乘高僧,一听玄奘前来应战,就立刻以礼佛为借口躲到吠舍厘国去了。戒日王的威严加上般若毱多的怯战,让那些小乘高僧彻底丧失了斗志,一场事关大乘与小乘正统地位的辩论就这样不了了之。玄奘也趁给戒日王讲经的机会让那些小乘信徒都改信了大乘佛教。

  戒日王对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他还觉得不够尽兴,于是决定举行一场更大规模的辩经大会,让玄奘去挑战全印度的高僧,地点就定在曲女城。任何一位杰出的君王都不会把自己的决定建立在随性之上,戒日王这样做,当然也有他自己的考虑:

  第一,对玄奘有着无比信心,认为玄奘完全有能力战胜全印度的高僧,丝毫不担心失败。

  第二,利用辩经大会的机会彻底斗败那些攻击大乘佛教的流派,让他们不再没完没了地攻击大乘,宣扬大乘教义。

  第三,在古印度,王权与神权密不可分,让大乘佛教成为宗教界的主流正统,也有利于巩固戒日王在印度的统治,让更多的国家臣服在自己脚下。

  这个决定很刺激,也很危险——玄奘是戒日王的全部筹码,留学十年积累起来的声望、地位则是玄奘的筹码。成,则将迎来留学生涯的另一个高峰;败,就意味着前功尽弃甚至身败名裂。

  然而,玄奘依然没有丝毫畏惧和犹豫,命运总是无奈的,而他选择了坦然。

  从这一刻起,一位来自东土大唐的异国高僧,毅然担起了维护那烂陀寺声望和大乘佛教在印度的地位和声誉的重任!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春,曲女城迎来了浩浩荡荡的辩经队伍:戒日王带着那支得胜归来的大军在南岸,鸠摩罗王带着两万象军在北岸,恒河上还有数万艘舰船,一路上锣鼓齐鸣、曲乐连天,足足走了九十天!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恒河成了全印度关注的焦点,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到达曲女城的时候,光是尾随而至的民众就达数十万人!

  曲女城的大会的东道主当然是戒日王和鸠摩罗王,有资格参加的包括全印度其他十八位国王,僧人三千余,婆罗门和外道两千余,还有那烂陀寺派来观摩的一千多人。这些僧人、婆罗门、外道都是每个宗派、学派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再加上他们的随从、护卫、仆人,乘坐的马匹、大象,等等,整个曲女城方圆几十里之内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经过二十一天紧张而隆重的准备,辩经大会正式拉开帷幕:戒日王和鸠摩罗王分居左右开路,两人之间是装载金身佛像的大象,随后是盛装的大象队伍——为首两头驮着巨大的花筐,象背上的人一路走一路撒花,其后是玄奘和高僧们乘坐的大象;十八位国王和他们的王公大臣们则乘坐另外三百头大象走在两侧。

  队伍到达会场后,首先由东道主戒日王背着佛像登上宝台,然后戒日王、鸠摩罗王、玄奘三人依次浴佛,再由三人一起施舍,最后才轮到其他十八位国王。由于场地所限,能够亲临现场聆听辩经的只有一千多名最具声望的高僧及五百多名婆罗门和外道,外加国王大臣等二百人,其余人等只能等在门外。

  按照程序,先由国王正式施舍,然后才轮到玄奘法师正式登场。为了表示对玄奘的尊重,戒日王亲自为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铺设宝座,这就意味着玄奘才是这次辩经大会的论主。一切仪式都结束后,玄奘以一番华丽而真诚的说辞开场,然后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和论据。可能是由于会场太大、人太多,玄奘就请那烂陀寺的高僧、戒贤法师的侄子觉贤法师把自己阐述的内容高声宣读一遍。想必这位觉贤法师不但口才极好,而且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因此充当了一回“麦克风”。觉贤法师宣读完后,为了能让所有人看到辩经的内容,戒日王又派人把这些内容抄写了一份悬挂在会场大门外,并且附带了玄奘开出的条件:

  “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相谢。”

  就是说,如果有人能从这当中找到一处站不住脚的破绽,我玄奘就献上自己的脑袋。类似的赌注,顺世外道用过一次,一千多年前的吕不韦也用过一次,只不过吕不韦赌的是千金,玄奘赌的是自己的性命。

  不论是吕不韦、顺世外道还是玄奘,追求的都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势,也能看出玄奘对自己佛学修养的强大自信。这种舍我其谁的气势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一整天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与玄奘辩论。这样的局面一直延续了五天,原本饱受期待的一场盛会出现了尴尬的冷场,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无人应战并不代表玄奘已经获得胜利,已经让全印度各宗派的大师折服。我们宁可相信,更多人不是不想出战,而是在犹豫观望,而且时间拖得越久,这种近乎诡异的观望气氛就会越浓。有如高手对决,你不动我不动,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导火索,就像普林西波射向弗兰茨·斐迪南大公的那一枪。

  突发事件果然发生了:就在大会期间,会场的宝台附近突然起了一场火灾,险些危及玄奘和其他高僧们的安全。火灾很快被扑灭,但戒日王的怒火却在燃烧:连续五天的冷场已经让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这场火灾是有人针对玄奘的蓄意所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决不是一次意外。不管是不是意外,作为大会的东道主,戒日王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首先大声斥责了会场中那些心胸狭隘、居心叵测、意欲谋害玄奘之人,然后又宣布了三条规矩:

  (1)有胆敢阴谋加害玄奘法师者,斩。

  (2)有胆敢肆意谩骂诬蔑玄奘法师者,割舌。

  (3)正常辩经不受任何限制。

  戒日王颁布这三条规矩首先是为了保护玄奘的人身安全;其次是确保玄奘不受到意外的攻击;最后是想再一次在气势上狠狠打击那些小乘教徒、婆罗门和外道,逼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道命令表面上是为了震慑那些可能对玄奘法师构成潜在威胁之人,但是从实际效果看,它不但让居心叵测者望而止步,也让那些抱着正当求教辩论目的而来的人不敢轻易发言,这就好比化疗,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把健康的细胞杀死了,直接导致大会连续十八天的冷场。

  难道这场轰动全印度的辩经大会就这样不伦不类地结束了吗?意外又发生了。

  火灾后不久,戒日王正从一座宝塔上观景下来,突然迎面冲来一个刺客,拿着刀直扑戒日王。短暂的慌乱后,戒日王连忙转身爬上宝塔楼梯,居高临下与刺客展开搏斗。由于宝塔狭窄,所以外面的护卫们根本帮不上忙,幸而戒日王身手了得,竟将那刺客当场擒下。

  戒日王非常老到,没有听从国王们处死刺客的要求。在戒日王的亲自审问下,刺客承认是受到那些外道的妖言蛊惑才来刺杀,还说那些外道觉得戒日王厚此薄彼厚待僧人的行为让他们觉得羞耻,这才出此下策。刺杀案件就此水落石出,戒日王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五百人的婆罗门阴谋团伙,这些人对戒日王推崇佛教不满,这才先放火,后刺杀,想要破坏大会的进行。

  从擒获刺客到破获犯罪团伙,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让人很难不对其产生一丝怀疑。

  任何杰出的政治家都是演戏的高手,我们甚至可以大胆设想:整个曲女城大会,就是戒日王以宣扬大乘佛教为名用来提高自己声望而进行的一场政治秀,而玄奘,只是他手中握有的一张王牌。

  纵火案或许是有人蓄意为之,但纵火案之后的种种措施,无疑是戒日王的借题发挥,就连那个莫名其妙的刺客,也很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苦肉计:勇斗刺客,显示戒日王的高超本领;查清婆罗门团伙,进一步打击潜在威胁者;两次事件所带来的气氛震慑,又为玄奘扫清了胜利道路上的障碍,一举三得。

  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已扫清,也没有人再敢在戒日王的地头上向玄奘挑战——曲女城大会,或者说是曲女城政治秀,就这样以一种近乎闹剧的形式结束了。当然,不管是闹剧还是作秀,都还差最后一个步骤:由戒日王宣布玄奘获胜。

  在整个曲女城大会中,最无聊、最无奈的人当数玄奘法师——路上走了九十天,大会开始前布施二十一天,然后是连续十八天的冷场……整整四个多月,玄奘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坐在高台上接受无数人的敬意和注目礼,除了宣讲论点论据的那一天,他几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哪里还是什么辩经大会,简直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然而玄奘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不论有没有人挑战,不论发生什么意外事件,他始终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不管是不是戏,都需要把它走完。

  获胜以后,玄奘再次发表讲演,盛赞大乘佛教的伟大,作为整个大会的终结。尽管整个大会充斥着闹剧的成分,尽管大会的真正主角是处心积虑的戒日王,但是在整个印度的佛教界看来,玄奘本身就已经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佛学水平,已经是戒贤法师之后最杰出的佛学大师——无人应战,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玄奘立论的宏大和论据的严谨。

  作为一名学者,玄奘在自己的专业和事业上达到了顶峰;作为一个人,玄奘身上所具有的谦逊淡泊的品质更令人肃然起敬。

  玄奘拒绝了包括戒日王和鸠摩罗王在内的所有国王在金钱和财物上的布施,只接受了象征辩论胜利方的一头装饰华美的大象。但是在戒日王为他准备的盛大游街仪式上,欢呼的人群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大象和手捧玄奘袈裟的国王——作为胜利者,玄奘根本没有参加这次游街活动,而是在僧舍中端坐静思,遥想万里之外的祖国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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